龙鹰黄昏前离开贞女绿洲,朝东纵骑飞驰。雪儿奔蹄沙地,不但不以为苦,反兴奋雀跃,不住嘶鸣。
自然而然,他将从虎义处学来有关双峰驼的认知,用在雪儿身上,监察它吃喝充足后排汗、储水和气力损耗的情况,与驼儿比较。在上一次的西域之行,雪儿驮着他一口气撇掉乘骆驼的追兵,其中还有视荒漠为家园的秘人在内,表现出惊人的生命韧力。那时一切理所当然,现在则晓得雪儿的体质结构,该与凡马有异。经过他多年的改造后,雪儿变成了马中的绝顶高手,只要能重演它在塞外东北山原一夜间载着他横跨数百里,到契丹人新城行刺尽忠的雄姿,他有信心凭快马将往黠戛斯的时间缩减一半。
在广阔无边,由大小山脉、荒漠、半荒漠、砾质沙漠、石质沙漠、裸岩、绿洲、草原、河流和湖泊综杂而成的西域,他和雪儿是天作的绝配。
虎义藉逆风先一步嗅到敌人,令他们避过大祸的事,仍是印象深刻,对其他人来说,知道此法仍作用不大,但对龙鹰来说,等于从女帝处学得“万物波动”的心法,能尽展他比常人灵敏百倍的嗅觉功能,以之察敌。故而他看似只懂全速奔驰,其中暗合法度。
精兵旅留在绿洲的一段日子,亦不是闲着,除让伤者有足够的复元时间,布置防御,还会日夕演练,让吐蕃、大周两军进一步融合,操控马群、驼群,虽只是千多人,但高手如云、能人如雨,且千众一心,当全旅力量发挥尽致时,肯定可像当年回纥的菩萨般,以五千之微,破突厥人十万之众,创下千古传奇。
可惜风过庭和月灵将神鹰留在鹰窝,让它安享家乡和亲族子女之乐,否则精兵旅多了双天上的眼睛,更能如虎添翼。不过只要寻到他心爱的秘女,凭她的猎鹰,可补此憾。
思索间,雪儿踢着尘土,远离绿洲十多里,黑夜降临大沙海,寒风呼啸,炎火被风寒替代,龙鹰生出与雪儿血肉相连的感觉,察视到它的毛孔天然收敛,体温不降反升,确是异乎寻常。
大沙海和东面草原的交界,为砾石地和丘陵,离绿洲只大半天的快马,砾石丘陵区带宽约五十里,阻隔了沙漠的风沙,虽仍非常干旱,但情况已好多了,地表上零星分布着各种沙漠植物,接着是干草原沙地,然后方抵达绿草如茵的草野。不过记起来时漫天风雪的情景,草原现该是冰封雪挂的景象。
气候愈严峻,对他和雪儿当愈是有利。旅人绝迹的天地,正是他们的乐土。
就在此时,随风送来一阵若有若无、却非常熟悉的气味。龙鹰立即心中唤娘,催骑增速,朝气味传来的丘陵区飙去。
今次的旅程,他是以速度为唯一考虑,留下接天轰和乌刀,只带折叠弓、飞天神遁、两筒箭,还有一袋盐,雪儿跑起来更是轻松自如,达至速度的顶点时,龙鹰耳际生风,颇有腾云驾雾的痛快和刺激。
丘陵区初时只是地平的一条黑线,不到半个时辰已现出起伏之势,他感应到有敌人在丘陵区的边缘,放哨监察这一边的荒漠,心叫好险,忙伏在雪儿背上。
他穿的羊皮外袍是棕灰色,雪儿又是浑体黑毛,加上惊人的速度、大漠的风沙和黑暗,除非奔至近前,对方即使眼睁睁地瞧着,亦要视而不见。何况对方心里留神的,该是大批的骑队,怎想到单人孤骑,从深黑的沙漠奔出来。
对丹罗度这个新崛起的突厥大帅,确不可低估。
那边厢败军退至,这边厢他的主力大军已推进至丘陵区边缘,离贞女绿洲只一天马程。
突厥军二万兵,分五处扎营,营地间距离颇远,主营居中,呼应其它隔着山丘的四个营地,高处均有以毛毡由头盖至脚,只露一双眼睛的哨兵在放哨,要瞒过他们是该没有可能的,但怎难得倒魔门邪帝。
这是个牛驼牛马的快速部队,做好了一切进沙漠的准备,要尽歼龙鹰的精兵旅是不可能的,可是若目的只在将精兵旅逼得逃离绿洲,却是绰有余裕,当然以丹罗度的才智实力,必尚有后着。
龙鹰嗅到的,是火油毒烟弹的气味,最令他骇然是中营还放置着十多台投石器,这批能做攻城用的厉害武器经过了改良,轮子特大,比常见的投石机较小,当然更是轻巧,可由骆驼拖拽横过沙漠。
龙鹰凭灵应上丘下丘,穿越岗哨,抵达一处可俯视中间主营的丘陵顶:心中庆幸之情,实无法以言辞来表达。
眼下的营帐横亘逾半里,分作十排,乌灯黑火,不见人影,不论如何了得的高手,在这冰寒的天气下,亦要乖乖躲进帐内避风睡觉。换为在草原上,他休想得此良机。
雪儿双目闪动着兴奋好奇的神色。
在主营地里,左端其中一帐孤伶伶地远离其它营帐,比之其它营帐多上两、三倍距离。空气里仍残留着火油毒烟的气味,想起在南诏毒烟弹收藏在木箱里的方法,令他大惑不解,照道理,包扎妥善的毒烟火弹没理由泄出气味,旋又省悟过来,大呼幸运。
龙鹰猜的是该于不久之前,当烈日临空,其中一箱火弹受不住干旱酷热,自行爆炸,可想像突厥人那时是多么狼狈。意外该不会再次发生,受到教训后,突厥人学懂如何将火弹保持在一定的温度下,从这亦可看出突厥人尚是首次将火弹用于沙漠的战场上。
想以火弹伤敌,杀伤力有限,特别在空旷处,但用于助攻,却可收奇效。丹罗度是准备充足,不容有失,否则将重蹈军上魁信的覆辙,虽赢了战争,却因没干掉龙鹰,致帅位不保。从这个角度去想,只要他现身,丹罗度会抛开一切,全力追杀他。
龙鹰立即行动,策雪儿冲下山坡,瞬间已提升至极速,朝像瘟神般竖在营地边缘外,令突厥人犹有余悸的火弹帐驰去。
蹄踏声,粉碎被风啸声填满、那种荒漠式的宁静。
一时间,除龙鹰外,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敌我比的是速度。
离火弹帐尚有十多丈,龙鹰一拍雪儿,就在马背施展弹射,掠空而去,破开绑紧的帐门,投进帐内去,两大箱火油弹,放置在别无他物的帐篷内。
龙鹰左右开弓,木箱碎裂,营地一方已传来揭帐和奔动的吵嚷声。
他点燃火熠子,顺手拿起一枚火弹,熟练地运功将火苗逼入火弹内,立即移往帐外,再将火弹抛回帐里去。此时雪儿刚奔至身旁,忙飞身上马,催骑朝东方空处奔行,扬声以突厥语人喝道:“丹罗度何在?敢否与我龙鹰大战三百回合,不过须在离此三百里外进行。”
喝叫声从百多丈外营地中间处传来,显是大批高手杀至。
就在此时,龙鹰耳鼓响起天竺高手乌素的传音,道:“鹰爷在离此三十五里东北方的小湖旁等我!”
“轰!”
整个营帐像一片片没有重量的纸屑般,被送上七、八丈的高空,火舌冒上半天,还生出大股又黑又臭的烟雾,从附近最先赶至的敌人痛哼倒地看,火弹除释放毒烟外,还溅射内藏的淬毒铁片。
两箱共四十枚毒烟火弹的爆炸威力,惊人至极。第一下劲爆后,接着是一连串的爆炸,毒烟弹疯子般弹跳,有些还窜得老高,再投往数丈之外,送出股股深黑如墨、又厚又浓的烟雾,不片刻已往四方扩散,笼罩远近,还随风势往主营方向蔓延过去。
大江联的制作有多精巧,突厥人吃的苦头便有多大。
主营地混乱至似末日来临,分处四方的营地更没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余下两箱鬼东西又再意外爆炸。
龙鹰本想趁混乱大闹一场,收到乌素的传音后,改变心意,迅速离开。
稍等片刻,乌素来了。久别相逢,双方都非常欢喜。
龙鹰首先问道:“怎么会呢?你老哥似在那里等着我来的样子。”
乌素道:“不是等你,而是盼你来。我因担心你们,整晚睡不好,最后想到不如爆掉那些鬼弹,再逃往绿洲警告你们,岂知正要动手的当儿,鹰爷就来了。真想不到,谁敢和鹰爷作对,最后都要遭殃。”
龙鹰欣悦地道:“乌素兄真够朋友,你的两位同乡又如何?”
乌素道:“刚才他两人正和我在附近,见不用动手,遂留下来,由我来见鹰爷。真想不到,以丹罗度的每战必胜,遇上鹰爷仍只有捱揍吃瘪的份儿。”
稍顿续道:“默啜早清楚你会到西北来,并下了不惜一切杀你的决心。在他的命令下,除了由丹罗度指挥的精锐之师外,还有一个由百人组成的高手团,既配合丹罗度,亦是独立运作,由与你曾多次交手的参师禅指挥,我和两个师弟属团内成员,其它无一不是在大漠可独当一面的人物,各有奇技,鹰爷现在是否回绿洲去?”
龙鹰心叫好运,只是此百人之力,已可令精兵旅穷于应付,幸好自己有此引蛇出洞的妙着,道:“我会到北面去,引他们来追我。嘿!有人来了。”
他心里有着无数问题,想从乌素处探听,可是已来不及了。
乌素沉声道:“打伤我!”
龙鹰明白过来,二话不说地横掌扫他肩侧,乌素应掌往侧抛飞两丈,“砰”的一声掉在小湖旁的沙石地处,俯伏地面,是真的爬不起来。
龙鹰长笑,以突厥语道:“凭你的三脚猫功夫,竟敢追来!”
飞身上马,朝附近丘陵跑去,还故意放缓速度,好让追来者看到他从哪个方向逸走。
龙鹰和雪儿一人一骑,全速飞驰,从晚夜奔至日挂中天,离开砾石区,抵达草原,方放缓马速。
一如所料,草原再不复花木竞秀的模样,而是银霜遍地,树梢纷纷披挂雪花。又往北走十多里,找到一处仍有绿草铺地的松树林,来到林内小河流淌处,让劳苦功高的雪儿喝水吃草,好好休息。
松林内夹杂着火红的枫树和金色的桦木,像绚丽的织锦,际此天寒地冻之时,草原此一角落成了唯一尚未被白雪征服的乐土。
太阳无力地在厚重的云层后散射,时藏时显,林木间传来鸟兽活动的声息,龙鹰从小河取水将羊皮水囊注满,又为雪儿采集草料,才掏出预备好的干肉,大嚼起来。
雪儿不时拿头来碰他,与他亲热。
龙鹰搂着它马颈,笑道:“我们又再相依为命哩!高兴吗?”
雪儿发出低沉的喷气声,也不知能否听懂他的话。
龙鹰享受着目下难得的和平安逸,放松身心,调节魔种,一边想着未来的行程。
西域恐怕是国界变得最快的地方,既因地理形势,更因游牧民族的特性。照现时的情况看,由于薛延陀马贼坐大,突厥人又可公然大军南下而来,天山以南大片的地域,该已落入默啜之手。由这里北上的五、六天,仍陷处突厥人的势力范围内,他当然不放在心上,但不得不担心精兵旅离大沙海的一刻,那也是敌人准备得最充分的一刻——养精蓄锐,枕戈待旦。
所以能及时赶回来,与己方人马会合,是存亡的关键。
突厥之北是回纥,再上便是黠戛斯,整个区域大致是个盆地,腹地处为古尔班通大沙漠,亦被当地人称之为沙陀碛。盆地的边缘,东北为阿尔泰山,南为天山,弓月城则在盆地西百多里外。
对龙鹰来说,这片地域充盈神秘的感觉,他的认识限于天山之南,对天山之北的世界,一无所知。
龙鹰阖上眼睛,晋入魔变之境。全心全意体会着林区的所有波动,仔细研味这厉害之极,只对魔种适用的心法。
就凭此奇术,他可好好地和参师禅周旋,最理想莫如能将他干掉。他的策略是杀得一个得一个,边逃边打,说不定可争得与乌素再说话的机会。
睁目时,林外黑漆漆一片。
雪儿用头来碰他,蹄音从远方传来,忽又停止。
龙鹰心忖雪儿变得像自己般灵锐了,摸雪儿的马体,发觉它温度正常,确是捱得起风雪的神马。
片片飘雪,似缓似快地从天降下。
马蹄声再度响起,对方当有善于追踪的高手在其中,故能紧追不舍。听蹄音,该在四十至五十的人数,看来参师禅的百人团,分作两组来追杀他。
龙鹰缓缓起立,先为雪儿装好马鞍,又从箭囊拔出四枝箭,提气轻身,升上树梢上去。
因着有顾忌,怕误伤乌素和他的两个兄弟,便不敢单凭超感官的灵觉发箭,而必须用魔眼先看个清楚。
岂知甫登树顶,立觉不妙,连忙一个翻身,往下投去,落到雪儿背上,催马疾走,同时回身一拳击出,另一手往横疾劈,先击落参师禅从林木间弯击往雪儿马颈的夺命飞轮,然后以脱拳而出的隔空魔劲,迎上另一敌人盘卷而来、威力狂猛的惊人气劲。
“砰!”
来敌朝后挫退,龙鹰则晃了一下。
另一敌由左方林木处斜射而至,人未至,森厉的刀气破空临身,如给他缠着,肯定永远离不开这美丽的松树林。
雪儿早放开四蹄,朝森林密处飙刺。
龙鹰刚才正是察觉用刀的高手朝上跃激起的雪花,惊觉有敌人接近。
入林来突袭他的三个人,参师禅不用说,但其它两人均能瞒过他的灵应,功力不会差参师禅多少。凭此三人连手之力,自己已是有败无胜,何况尚有其它高手。
自己亦是掉以轻心,受对方马蹄声的狡计所惑,如不是因怕误中乌素三人,赶往树顶去,自己或仍能逃走,但雪儿肯定难避死劫。
龙鹰离林之时,将三敌抛在背后,大笑道:“参兄别来无恙,听说你又有新的主子,看来参兄在这方面的节操非常随便。”
参师禅的声音从背后遥传过来,如在他耳鼓内道:“本人也闻得龙兄快换主子了,不知龙兄的未来主子,仍对龙兄钟爱如前吗?”
龙鹰被他说中痛处,绝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