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轶夫像说着与自己没半点关系的事般,道:“我亲眼看着娘亲给那禽兽活生生打死,当时我只得七岁,从那一刻开始,我只知一件事,不但要保着性命,还要变得比他更强壮,所以我比其它孩子更吃得苦。惨剧每天都在那里发生,我看尽如我娘亲般被掳回来女子的惨况,其中大部分是难以启齿的。终有一天,我把握到难得的机会,逃了出来,但我晓得,只有将刀子插进那禽兽的肚子去,才对得起娘亲。十年来,我专注练武,心中的念头从未动摇过。盼到突厥人支持那群禽兽不如的人后,我第二次哭了,自娘亲死后,我第二次失声痛哭。后来晓得马贼与鹰爷和荒原舞结下梁子,遂去找荒原舞,鹰爷已是我最后的希望。”
龙鹰从未想过管轶夫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同时明白过来,管轶夫是薛延陀马贼与掳来女子生的孩子,所说的禽兽,极可能是他的父亲,当然他心中和口上不会承认。龙鹰不拟追问详情,也惨不忍听。
薛延陀马贼手段凶残,长期处于不正常的心态下,满身恶孽,已很难视之为人。龙鹰道:“管兄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教他们继续逞凶作恶。”
管轶夫道:“我熟悉他们的战术,清楚他们在大沙海的路线,请鹰爷容我留下来,传我‘人马如一’的超凡秘术,我有办法让他们栽个大跟头。”
龙鹰讶道:“你离开马贼时,年纪有多大?”
管轶夫沉痛地道:“已十五岁了,长得比一般孩子粗壮。论武技,同辈者没有人是我的三合之将,那时我已负担了搬粮运水的工作,曾多次出入大沙海,暗中记着所有事,到他们要我参加战争,方漏夜逃亡,我虽然在那群禽兽里长大,但娘亲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从来没有忘记。鹰爷……”
龙鹰搂着他的厚肩,沉声道:“一切如管兄之愿。马贼在绿洲,是否有驻人呢?”
管轶夫道:“他们并没有多余的人手,即使现在实力增强,仍不会派人守绿洲,不止因交通隔绝,更因大批人驻扎,会吃掉所有绿洲的走兽水产,非一长远之计。”
龙鹰不解道:“对我来说,沙漠处处一模一样,何来路线可言?”
管轶夫信心十足地道:“我晓得他们进入大沙海的路线,现在又清楚他们要先我们一步赶往最接近这里的贞女绿洲,所以只能采取直线行进,如此可大致掌握到他们的方向和路线。只要在中途伏击他们,将会非常痛快。”
龙鹰大奇道:“沙漠一眼看遍,怎可能用伏击的战术?噢!不!确实有人可以办到,就是秘人,小弟便曾给他们伏击过。”
他不由想起秘女的音容笑貌,伊人该已和族人回到大漠的家乡,不知何年何月,方有重聚的机会?
管轶夫道:“马贼虽不像秘人般有藏身沙内的本领,却可凭着特制的大篮子在沙下做出藏身的空间,我在十二岁,便学懂制造这种大方篮。只要有人帮手,我可在一个时辰内,就地取材,弄七、八个出来。”
龙鹰大喜道:“今次边遨有难了,只要我们能先一步占夺绿洲,又能于中途狠揍他们一顿,一向惯于猎人的马贼,将反过来变成猎物。”
管轶夫佩服地道:“鹰爷确是英雄了得,一点不怕对方人多,且是几个人对付几千人。不过我清楚他们行军的方式,绝不会数千人走在一起,而是百人一组地分散朝目的地推进,只要我们在队尾发动,破坏他们运载粮货食水的骆驼队,埋伏的位置又在路途中间,马贼将陷入进退两难、缺粮缺水的困局。”
龙鹰老脸一红,尴尬地道:“还是老兄想得周详,我还想着大杀一场,最好是能干掉边遨哩。算突厥人走运,暂时放过他们,改为收拾薛延陀马贼。”
管轶夫心悦诚服地道:“我管轶夫从不服人,但亲眼见过鹰爷以独门奇兵纵横贼兵群内似入无人之境的雄姿后,连以前不肯信的事都相信了。”
龙鹰偕他朝营地走回去,准备召集众领袖,重新定计,顺口问道:“我不明白管兄最后的那句话。”
管轶夫道:“有关鹰爷的事,在塔克拉玛干一带传得最厉害的,是鹰爷凭一人之力,在遮弩和边遨等逾万人的围攻下仍可从容突围,且击退了声名狼藉的参师禅。”
龙鹰道:“确有夸大之处,老荒和我是先后突围,为何你不问他?”
管轶夫道:“我不敢问,因怕听到不符传言的东西,失去希望。”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
龙鹰预言的风雪,终于开始了。
起始时刮起狂风,吹得树摇叶落,宛似风雨欲来,初则是点点轻如棉絮的飘雪,接着变成一片片的,到滚为一球球幼儿拳头般大的雪丸后,整个草原变成白茫茫一片,白雪压树盖草。花了两个时辰做准备工夫的精兵旅,因主帅的预言成真,一队队兴高采烈地朝大沙海方向开去。战马马脚均套上特制的靴子,又以羊皮护体,不惧雪伤沙害。
龙鹰等一行四十骑,仍留在营地至沙漠区中间一处丘岗上,除虎义须领路外,囊括了所有高手,龙鹰还传了他们以气御马的秘术,此刻人人士气昂扬,满盈信心。
荒原舞笑道:“如果突厥人没有来,我们是否须立即召回一众兄弟呢?”
觅难天仰首张口接了一球雪花,道:“老荒你太小觑我们鹰爷料敌如神的能耐哩!现在感受最深刻的是我。当时在高原上,我等处于突厥人的位置,虽然人多势众,偏是没法奈何他一个。我真的庆幸可以站在他的一方,与他并肩作战。”
“锵!”
龙鹰掏出折叠弓,张开,箭架弦上。
风过庭道:“来了!在两里许外,速度还不住增加。突厥人骑射的本领,确是了得。”
疏勒高手权石左田奇道:“突厥人该包扎了马脚,故能踏地无声,公子真厉害,像鹰爷般有本领。”
风过庭淡淡道:“是我的剑告诉我的,与鹰爷有点不同。”
众人皆以为他在说笑,只龙鹰有会于心地瞥他一眼。
龙鹰顺口问道:“贵国的王后是不是于阗人?”
疏勒人权石左田深感荣幸地道:“原来鹰爷也有留意我们,敝国王后,正是于阗王的王妹,我们很爱戴她。”
觅难天终有所觉,道:“敌人果然是分从正东,东北和东南三路杀来,想不心服鹰爷你也不成。”
没有人露出例如呼吸转促的紧张情态,反气势陡增。
龙鹰提醒道:“不用取弓矢,我每方向各射一箭便走。”
君怀朴道:“他们会追进沙漠来吗?”
风过庭道:“如果他们骑的是骆驼,肯定会穷追入沙漠,现在则只会装模作样。”
君怀朴开怀笑道:“我确在说蠢话。很开心,因为公子与我说话的语气,便像和鹰爷说话般。”
龙鹰道:“绝非蠢话,而是关键性的一句话。从突厥人会否花气力追入沙漠,可推知指挥者才智的高低,而这个人极可能是丹罗度本人。”
一半人听得似明非明。
三声箭响,龙鹰以闪电般的高速从折叠弓劲射三箭,没入漫空雪花的高处,接着一勒雪儿,领着众人旋风般朝西驰下岗坡,投进茫茫的风雪去。
又回到无边际的沙漠了。世上没有一个地方,比干旱不毛的沙漠更没有生机。偏是这么的一个可怕的世界,不论你离开它有多远,仍在心底暗处偷偷地惦挂着。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毫不怀疑自己仍活着,才明白能吸下一口气,是多么值得珍惜,那种被死亡形影不离紧追后背的滋味,永不会被磨灭。
破晓时分,龙鹰一方为伏袭马贼组成的突击团,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朝西北走,当太阳驱散了寒夜,令人沮丧的炎灼君临大地,看着坦平如砥的沙石地面往八方延伸至无限,陪伴他们的只有眩人眼目的阳光,眼前的世界褪去了应有的颜色。
不论何等坚强勇敢的人,到这里亦抖尽了勇气,他们以恒定不变的速度,不住朝广阔无垠的茫茫沙海深进,直至赶上已扎营休息,并架起布帐遮挡无情阳光的队友们,人马方有休息和补充粮水的机会。
二百多顶营帐,二千匹战马,本该声势浩荡,可是在沙粒的海洋里,却显得渺小而可怜。
在管轶夫的领导下,队员以带来的材料继续编制供埋伏用的藏人大篮子。有份负责对付马贼者,全躲入帐内休息,帐顶上架起涂上白漆的防热布,藉反射阳光减轻热力,可是不到两个时辰,帐内已热近蒸笼。
龙鹰钻出帐外,达达迎上来道:“报告头儿,我们已找到最佳的埋伏地点,正动手布置,最重要是伸往沙面的通气管,否则不用敌人动手,自己早闷死了。”
龙鹰道:“你觉得很好玩吗?”
达达眉开眼笑道:“不是好玩,而是非常好玩。为了追随鹰爷,这年来小子勤练汉语,还有武功。嘿!小子想参与今次的行动。”
龙鹰轻描淡写地道:“没问题,只要你能跟在我左右便成。”
达达面露难色,道:“鹰爷在敌阵里神出鬼没,我怎跟得上?”
龙鹰心忖天山族人纯朴老实,不会为求达到某一目的而说违心的话,心中欢喜,拍拍他肩头道:“我会照顾你哩!”
达达欢天喜地地去了。
风过庭来到他身旁,道:“终究要让他去见见场面,现在他等于荒原舞半个弟子,我试过他,有很高的天分,潜力无限。”
龙鹰想起小魔女,又想起大江联的复真和羌赤,而自己则正在对付他们的族人,心中涌起没法说出来的感受。他点头道:“我有办法造就他,先让他增加实战的经验。”
风过庭道:“你我放手杀敌,由荒原舞来照顾他。”
龙鹰道:“思家吗?”
月灵、纪干等全随队到了高原去,以避过中土在酝酿着的政治风暴。
风过庭笑道:“在下不像你般可分心二用,故习惯了面对强敌时,不去想其它东西。”
觅难天、林壮、丁伏民来到他们旁,觅难天道:“时辰到了!”
龙鹰目注正没入西边沙平的炎阳,与沙漠黑夜永不分离的寒风开始逞威,心中却另有感触。
时辰到时,确没有任何人力可改变老天爷的意旨,胖公公一句“是时候哩”,由此引发出来的,便如一股可冲倒任何障碍的洪流,成无可逆转之势。
龙鹰向林壮和丁伏民道:“与虎义紧密合作,他的意见,就是最好的意见,抵贞女绿洲后,守得住便是全胜,勿要追击,至紧要保存实力。”
林壮道:“敌人仍有能力逃往五十里处的呼儿绿洲去。”
风过庭道:“在蜂窝般的沙地开战,我们占不上多少便宜。”
丁伏民道:“我们可否分一半人,先去占领呼儿呢?”
龙鹰道:“不论马贼如何折损,只要有一半人能活下来,军力已是我们的三倍。当攻不下呼儿便要死,这批惯在沙漠作战的贼子,必人人奋不顾身。我们纵能分一半人,长途跋涉地去守卫呼儿,没足够休息敌人已亡命杀至,兵力又在我方六倍之上,肯定守不住。在到达拿达斯要塞前,我们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明白吗?”
两人轰然答应。
龙鹰等策骑驰至,百多个负责布置的队员各牵马儿,正准备离开归队。
看他们满意的神色,知诸事布置妥当,可是他们聚集处,在火把光照耀下全无异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龙鹰从雪儿背上翻下来,搂着马颈道:“雪儿乖,要听叔叔伯伯们的话,爹迟些再来哄你。”
雪儿轻嘶喷气,似听懂他的话语,使众人啧啧称奇。
荒原舞道:“‘沙藏’设于何处?”
百多人一起得意地笑起来,气氛热烈。
龙鹰叹道:“确是了不起的设计,老荒你正站在其中一个‘沙藏’上,一共四十一个‘沙藏’,由东至西分四排列布,盖面铺上六寸厚的沙,因着藤盖的弹力,踏上去绝觉察不到分别。”
百多人一起呆瞪眼睛。
管轶夫叹道:“所以马贼的拿手绝活,对鹰爷起不了半点作用。”
有人低声道:“鹰爷懂的是什么武功?”
众人闻之大笑。
龙鹰喝道:“启盖!”
所有人一起动手,小心翼翼移开盖面,现出地面下两尺深、宽三尺、长六尺的藏人空间。由于空间有限,只能携带刀剑等轻兵器。
龙鹰吩咐负责的汉人军头道:“青庄你关好盖子后,检查一遍管子在透气上没有问题,立即离开。”
谢青庄领命去了,他是丁伏民的副将,为人稳重。
到人人躺进“沙藏”,龙鹰才躺进去,盖子阖上,将他关在一片漆黑里,感觉直如被人埋葬。
他听着己方人马的离开,不像其它人般,他没有用通至地面上的管子呼吸,展开胎息之术,晋入深沉的、介乎醒与睡间的状态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先是感到轻微的震动,接着是骆驼踏地的声音,似打雷般。
龙鹰醒转过来,感到大队人驼,正从左方半里许处经过。
龙鹰耐心等待,暗中计数,到最后一队经过后,一握重刀,运劲移开盖子,从藏身处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