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留守木寨的百多马贼,从逃返的余生者处得知,己方去偷袭大周和吐蕃联军的部队,几全军覆没,早心寒胆丧,但仍存侥幸之心,希望对方不会经木陵隘来攻打木寨。
当精兵旅将五百多头俘虏来的战马驱赶过隘道,首先溃散的是守隘口的贼兵,接着是守寨的贼子,立即开寨门亡命逃往东面百里许外的石堡去。
龙鹰等进占木寨,一边休息,一边等待“贼王”边遨的主力部队,但马贼群并没有往木寨撤来。天亮时,精兵旅烧掉木寨,继续北上,在达达的领路下,沿大沙海东面的半荒漠地带,白天赶路,晚上扎营休息。三天后,抵达一处草原区,遂释放俘掳回来的马儿,还它们的自由。
草原广阔达五、六十里,水草茂盛,西面是随山势起伏的原始山林,东接伊州的丘陵区,天山东脉横亘北面百里处。
这个天然的大牧场本该是回纥牧民的乐土,但现时余下的只是两座被焚毁的村庄,营地,不用说这也是薛延陀马贼干的好事。
他们选取了一处水源高地扎营休息,又派出侦骑,探察四周情况。
此时天山族的兄弟有消息传回来了,“贼王”边遨正倾巢而出,率领五千人马离开石堡,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龙鹰等正围着篝火,烧烤猎回来的野味。
库鲁克塔格山南的胜利只是牛刀小试,而边遨知机地不撤返本寨,显示此人名不虚传,不会感情用事,且数千马贼竟一下子消失了似的,瞒过天山族的侦察,不负其马贼潜踪匿迹的本领,如果这批贼伙忽然又失去影踪,再出现时已近在眼前,他们绝不奇怪。
荒原舞喝着羊奶,皱眉思索道:“马贼虽惯了以强凌弱,凭众欺寡,事实上胆子很小,边遨的胆子为何忽然变得这么大?”
林壮道:“独解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丁伏民道:“若是如此,这片草原便该集结着回纥的战士,怎会不见人影?”
林壮和丁伏民已建立起良好的伙伴关系,闻言不住点头,连说三声“对”。
龙鹰以欣赏的目光瞥丁伏民一眼,郭元振很懂用人,丁伏民确是有才华的年轻将领。
达达回来了,在荒原舞和虎义间坐下,回报道:“有新发现,在离东北五里一个小湖旁,找到有大批人曾在那里扎营的痕迹,从遗下的情况来看,该是于我们抵达前匆匆离开,人数在二千人间,且肯定是突厥人。”
龙鹰等人原定的路线是沿孔雀河北上,经高昌古道,穿越天山,再改西行,直至抵违由天山从南奔流往北的里移德建河,再转北到沙陀碛。可是因失去本要在孔雀河东岸截击他们的马贼影踪,为免中伏,改采偏东的路线,也打乱了天山族兄弟的布局,变得对前路的状况近乎一无所知。否则这么一支突厥兵,怎瞒得过天山族的耳目?
君怀朴拍腿道:“这就对了,如非有突厥大军在附近,怎会见不到半个回纥人?”
荒原舞道:“这个突厥军团肯定兵力庞大,压得独解支不敢轻举妄动。他们究竟在哪里呢?”
又向龙鹰道:“该是联络独解支的时候了。”
众人目光全落在龙鹰身上,他的用兵如神,赢得所有人心服口服,唯他马首是瞻。
龙鹰正痛嚼热辣辣、香气四逸的鹿肉,闻言斜睨风过庭一眼,道:“公子怎么看?”
风过庭探手抓着身边的觅难天,笑道:“老觅刚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的见解比在下高明。”
觅难天目光投往正烧得“劈啪”作响的柴火,值此初冬时分,由昨天起,天气转寒,灰黑的厚云低垂天际,篝火散发的热力于炎夏时令人挥汗如雨,此刻却是温热舒服。
觅难天沉吟片刻,道:“如我猜得不错,边遨的倾巢追杀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着,是由突厥人负责。默啜比任何人清楚,没有十倍以上的兵力,还要策略战术得宜,否则休想损我们的鹰爷半根毫毛。照我估计,这批敌人不该少于二万人,是突厥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师,且由丹罗度亲自指挥。”
众皆动容。
风过庭笑道:“主帅怎么看?”
不论是林壮、丁伏民这些身经百战的名将,又或是虎义、君怀朴等非军旅出身的人,个个大动脑筋,思考应付之法,却没人敢说出来,因晓得不论构思得如何巧妙,仍只是凡人之计,而龙鹰的脑袋,却肯定非属一般人的脑袋。
龙鹰从容道:“很简单,一切以我们的军事目标为依归。敌人本来的布置,是以为我们的目的是宰掉边遨,连我自己初时也这么想,直至抵达古堡,弄清楚情况,方晓得若依原定计划,不啻自寻死路,现在我们已避过一险。但要从这里到沙陀碛,路途遥远,山河阻隔,对方则是以逸待劳,而我们可以拿出来见人的本钱又不多,何况幸运不会永远追随我们,如不能在抵达拿达斯要塞时仍保持一定的实力,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
他们的军事目标,即是要拿下敌人在沙漠里的坚强要塞,然后死守,直至各方来援。
荒原舞道:“现在我们舍边遨而北上,敌人会怎样想呢?”
龙鹰哈哈笑道:“这叫误敌的第一着。”
不爱说话的管轶夫沉声道:“误敌的第二着,是否诈作偷袭弓月城呢?”
龙鹰赞赏道:“管兄真知我心,猜对了大半,小弟耍的是连环招,先诈作过天山到瀚海军见独解支,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到弓月刺杀遮弩,来个大闹弓月城;另一路人马留在天山,让天山族的兄弟好好招呼,养足精神,才在天山族的兄弟照料下,沿黑水北上,从大小两个沙漠间绕往玛纳斯湖。之后两路人马在那处会师,补给充足,准备妥当,便来个突入,以电光火石的速度,攻陷拿达斯要塞,如果直至那一刻,丹罗度才知我们意不在弓月,我们便成功了。”
荒原舞说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道:“如能成功刺杀遮弩,根本不用到沙陀碛冒险,默啜的大计势功败垂成。但如若无功而还,一来一回,至少须费整个月的时间,再没有风雪做掩护,岂非陷我们于大不利?”
龙鹰道:“到弓月搅风搅雨者,只是大闹一场,制造假象,比起真的行刺遮弩,难易之差有天渊之别,这路人马,人数只限于十个之内,暂时的人选,就是公子、觅兄、荒兄、虎兄、管兄、君兄和小弟,最重要是保存实力,全身而退。”
丁伏民忍不住问道:“时间的问题如何解决?”
龙鹰道:“技术就在这里,虎兄、管兄和君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由小弟传他们‘以气御马’的奇术,可将路程缩短至一半以上,当遮弩还在怪风雪阻路,苦盼春天来临的时刻,我们已突破风雪,到了他背脊后。哈哈哈!”
虎义半信半疑地环顾荒原舞、觅难天和风过庭的神情,讶道:“你们都懂吗?”
风过庭道:“这也叫‘人马如一’,并非由鹰爷独创,而是被当年‘少帅’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迅疾如神、转战千里的往绩启发,马儿的体质还会因而转佳,寒暑不侵。”
达达羡慕地道:“我可以学吗?”
荒原舞道:“看你还敢不敢那么懒惰,天天泡妞,先勤勤力力多练十年,再来求我。”
众皆大笑,本有点因失去方向而致稍微回落的士气又攀高峰。龙鹰此计的巧妙处,不但在于避开与实力强大的敌人硬碰硬,更在抵达目标前,有安身的缓冲。天山乃天山族的地头,躲进去后可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待龙鹰引得敌人对付他们的主力,集中到弓月城去时,藏军天山的精兵旅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潜往拿达斯西北方、位于沙漠外的玛纳斯湖。
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因为没人想过他们敢深入沙漠,去攻打近乎不可能攻陷的要塞。
龙鹰看似仍未回答荒原舞最早的问题,就是该否派人去联系正面临种族灭绝威胁的独解支,实则已等于答了。只有在动身到玛纳斯湖的一刻,方可由天山族的兄弟充当特使,分别知会回纥、黠戛斯、高昌、焉耆、龟兹等拥有军事力量的国家种族,而在此之前,泄出任何风声,戏法将不灵光。
龙鹰抬头望天,道:“今晚将有一场风雪。”
荒原舞道:“从这里到天山的百多里路并不好走。”
虎义道:“穿过大沙海又如何?唉!事实上我曾立誓不踏入大沙海半步,但却是撇掉追兵的无上妙法,唯一问题是丹罗度乃有智慧的人,当猜到我们会于高昌东北的沙漠区钻出来,将会布下罗网,把我们一网打尽。”
觅难天笑道:“我还以为虎兄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沙漠是虎兄的克星。”
虎义双目射出哀伤的神色,道:“我不是怕了沙漠,而是不想被勾起心事。”
觅难天歉然道:“我多口了!”
虎义道:“大家兄弟,不用顾忌。我们现在的心情,与随荒原舞来会鹰爷前,已有天南地北之别。当时是抱着必死之心,目标是能选择死亡的方式,但求热血痛快。现在呢?则充满生机希望,每向前跨一步,似愈接近成功,此行最精采之处就是晓得大概死不掉。哈!”
达达道:“小子从未想过追随鹰爷是去送死。当你见过鹰爷随手一箭,命中三千步之外的箭靶,会深信不疑没有人能奈何他。”
风过庭接话道:“因他根本不是人。”
此时他们的小圈子外,还围着二、三十人,听他们说着人人关心的事,登时爆起震天笑声。
林壮道:“尚未解决明早行军路线的问题呵!”
觅难天问道:“这里谁熟悉大沙海?”
虎义神情木然地举手,众人沉默下去,只余柴火的响声。
在众人呆望着他之际,虎义沉声道:“大沙海以蜂窝沙漠占一半,漠面不见河流,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地标,薛延陀马贼常挂口边的‘一漠一山’,漠是指大沙海,山是库鲁克塔格山,赖此一漠一山,才能作恶至今,各族莫奈其何。”
龙鹰一震道:“我终于明白丹罗度的战术。明早天亮前,突厥雄师将从东、南、北三面来犯,目标是将我们驱赶入大沙海,再由熟悉大沙海的马贼来歼灭我们。”
人人现出惊骇之色。
此计非常毒辣,乃赶尽杀绝的高明招数,如龙鹰说过的,胜利属于有准备的人。在研究行军路线前,他们从没想到须横渡令人生畏的大沙海,忽被逼得逃往沙漠,不用敌人收拾他们,自有沙漠代劳,何况还有善于在沙漠作战的薛延陀马贼眈视一旁。前虎后狼,谁能活命?
突厥人一直派兵守着他们现在置身的草原,肯定他们来此后,便拔营离开,以免打草惊蛇,他们的行踪全都落入敌人计算中。
眼下平原无险可守,如与敌人硬撼,不论胜负,绝对违背了保存兵力完整的精神。
他们的目光转到龙鹰身上,看这位天下无人不惧的军事天才,如何领导他们再一次度过难关。
龙鹰仰首整天,自言自语地道:“一场大雪。”
五十多人,个个屏息静气。
龙鹰的目光箭矢般落到虎义身上,道:“我感觉到虎兄的信心。大沙海的沙面不见河流,但是否有地下的河泉?横渡大沙海,需多少天的时间?”
虎义如数家珍地道:“大沙海有三条地底河,孕育出五个大绿洲,亦因此可成边遨的避难之所。如由我领路,可在三十天内横越大沙海,途经其中分别叫‘贞女’和‘呼儿’的两大绿洲,这是我们克仑雅巴族对它们的称呼。至于最大的绿洲,为白鲁族人众居的鹿望野,位于大沙海西北隅,离孔雀河只三十多里,但白鲁族对外人并不友善。”
荒原舞一怔道:“原来虎兄是克仑雅巴族的人。”
虎义粗犷的脸容上现出莫以名之的哀伤,语气却是冰冷的,缓缓道:“我正是在呼儿绿洲出生。十七岁时,边遨领人来犯,杀尽族内壮丁,掳走年轻妇女,那天我刚好随族人外出,避过大难。本以为永远无望复此灭族之恨,今天机会终于来了,请鹰爷为虎义做主。”
龙鹰道:“大家兄弟,这个自不在话下,可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先报一半仇如何?”
虎义喜道:“大恩不言谢。”
龙鹰道:“现在改由虎兄指挥,教我们如何做好进入沙漠的准备。”
虎义道:“何时起程?”
龙鹰唇角逸出诡异的笑容。
风过庭轻喝道:“勿要卖关子。”
众皆失笑,扯紧了的气氛,因而放松下来。
龙鹰做出个“岂敢”的夸张姿态,悠然道:“当天降瑞雪的一刻,就是起程的好兆头,而在这之前,我们要留下一半营帐,使敌人误会我们仍在倒头大睡,他们则奸计得逞。哈!岂知却是反中了我们的奸计。哈!很好笑。”
他风趣的言行举止完全是发自真心,与他合作惯了的风过庭等人早习以为常,其它人却感到所谓的“谈笑用兵”,便该是他这样子。
风过庭没好气地道:“直话请直说,是否留一半人殿后,另一半人动身呢?”
龙鹰好整以暇地道:“是只留下四个人,就是你、老觅、老荒和小弟。其它人全体随虎兄入沙漠,不理一切,全速赶往最接近的贞女绿洲,再在那里等我们三天,不见我们来,便到呼儿绿洲去,在那里继续等候。”
说毕长身而起,喝道:“清楚了吗?今次没卖关子吧!”
众人轰然应是。
龙鹰嚷道:“立即办事!”
众人散走,分头行事去也。
管轶夫来到龙鹰身边,道:“我想让鹰爷知道,我心中很感激鹰爷。”
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心忖到这里来赴义的西域高手,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管轶夫对俘虏这么狠,必有其前因后果。带着管轶夫朝营地的最高处走去,道:“客气话不用说,只要将来西域各国能和平相处,现在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管轶夫轻描淡写地道:“不瞒鹰爷,我可算半个薛延陀人,且是出生在边遨的马贼群里。”
龙鹰失声道:“什么?”
管轶夫既然是薛延陀人,怎可能对族人如此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