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病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清晨,雪碧第一个起床准备上学,在卫生间里发现妈妈躺在地板上,妈妈很冷静地说:“雪碧,我动不了了。别拉我起来,去打1200。”
我们一起送妈妈去医院,妈妈的担架先被抬进救护车,我站在车门外面,闻到了冬天的味道。妈妈把头略微偏了一下,一缕发丝落在颧骨上。她在看着我。我钻进车里以后,抓住了她的手。她对我笑了一下,她说:“你还从来没坐过救护车吧?”我也笑了,我说:“没有。”我知道她在害怕,可若是我来安慰她,她又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我差点说:“救护车是从没坐过,但我坐过警车。”——警察们把哥哥带走的那天,来了好几辆警车,有个警察就顺便让我坐进去,把我带去录笔录。可是跟妈妈,我是不能开这种玩笑的。但是不管怎么讲,躺在担架上的时候,她终于对我笑了一次。她已经太久没对我们任何人笑过,如果我现在还是小时候的话,我一定会以为她不再爱我了。
她居然一直笑着:“我就是有点头晕。”
医生说,头晕是因为高血压。可是她摔倒的时候却伤到了腰。她原本就有的腰椎间盘突出更恶化了。这下她必须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听到医生说“一定要卧床一周到十天”的时候似乎有种喜悦。其实我也能理解的,这下她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跟她说话。至少她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那个担架上的微笑冰释了她和我之间的一些东西。她总是慢慢地,柔声细气地回忆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问我记不记得五岁那年试着做雪糕的事情,我说我当然记得。
那年夏天妈妈买回来几个做雪糕的模子,这样新鲜的玩意儿显然是启发了我探索世界的热情。我把自来水放进模子搁进冰箱的冷冻室,一夜了我灵光乍现的冲动:一盒又一盒堆得整整齐齐的彩色粉笔。我问小叔:“可以给我一点吗?我每样颜色只要一根。”小叔说:“当然。”爸爸还在旁边帮我:“她最近很喜欢在小黑板上玩老师教学生的游戏,她是老师,学生是她的那些布娃娃。”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红的,我把这五根粉笔整齐地叠放在我的衣袋里,兴奋得如同“武昌起义”前夜的革命党。
后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我终于做出来了彩色的冰棒——既然已经是彩色的,所以我就骄傲地将它们命名为“雪糕”。天知道我付出了多么辛勤的劳动。我把彩色粉笔泡在自来水里,拿小木棍坚持不懈地捣碎和搅拌,终于使雪糕模子里面的水变成了彩色的。红色的是西瓜口味的雪糕,绿色的是苹果口味,蓝色的是什么呢—我还不认识任何一种水果是类似这样的天蓝色,所以我绕过了它,直接把黄色和紫红色的命名为“香蕉口味”和“葡萄口味”。“姐姐—”我很认真地问正在盯着暑假作业发呆的姐姐,“有没有什么水果是蓝色的?”姐姐皱了皱眉头:“没有。只有蓝颜色的花。”好吧,于是蓝色的那种就只能委屈地叫做“兰花口味”。于是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的雪糕店开到了楼底下玩耍的小朋友们中间,她们自然是对我的作品报以赞叹—由于过于赞叹,有那么一两个小朋友选了她们喜欢的颜色然后把雪糕吃掉了……还不满地说:“一点都不甜嘛。”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赔着笑脸送走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父母。然后门一关,妈妈转身就揍了我一顿。爸爸在旁边,一边时不时提醒妈妈:“这下打得重了……”一边威慑我道:“你知道错了没有?”穿梭于两种角色之间,忙得很。
妈妈一边笑,一边脆弱地叹气:“不行,不行,我笑得太过分腰就受不了了。”我也笑,开心地说:“其实我有什么错嘛,是她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心照不宣地,绕开了一个细节,就是在我挨打的时候,当时小学五年级的哥哥在旁边焦急地喊着:“三婶,那个粉笔水是我帮她做的,她够不着冰箱上面那层门,也是我帮她放的,你别打她都是我帮的忙。”我一边哭,一边自尊受损地转回头去反驳他:“你乱说,你不要瞧不起人,我自己搬了小凳子踩上去就够到了!”
我只是在这个取暖的时刻,偷偷地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这个细节。妈妈想要装作忘记了哥哥,我为了她能不再拒绝我,也决定暂时配合她。但是我声心里的悲凉像堆大势已去的火,在废墟上面似有若无地支撑起来柔弱的火苗。“妈。”我鼓起勇气,命令自己再靠近一点那个危险的核心。
“我,不想考研了。等毕业以后,我想去实习的那间公司上班。”我用力咬了一下嘴唇。
“随你。”她非常淡然地回答我。
“那你不会觉得我没有出息吗?”
“这些都是假的。”妈妈没有表情,“我原来觉得,只要我们全家人都能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连这个也是假的。”
“总得有什么是真的吧。”我不安地看了看她。
“我这些天,也总在想这件事儿。”她的眼睛看着窗外,“可能大事情都是假的,比如生,老,病,死。只有小事情才是真的。”
“小事情,就像我拿粉笔做雪糕么?”
妈妈笃定地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也不是所有的大事情都是假的。”我盯着自己的膝盖,“好多人就是想急着证明大事情不是假的,就是太当真,才会做蠢事的。”说完这句话,我也不敢抬起头看她。
“郑南音,”妈妈像是准备叹气那样,叫我的全名,“蠢事就是蠢事,不仅蠢,还伤天害理呢。”
“要是你爱一个人,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不爱他了么?”我静静地听着她缓慢的呼吸声汇入了空气里面。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听到她清晰地说:“是。当然。伤天害理的人就不配被爱。”
我的心脏跳得那么重,但是我却看着妈妈的眼睛微笑了:“妈,你想不想喝水?我去给你沏杯新的茶,好不好?”
她说:“好。谢谢南音。”
我恨这个时时刻刻,万事万物都要讲条件的世界。
十二月,臻臻似乎好起来了。虽然她还是不讲话的,可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了些算得上是“神情”的东西。有的时候,她说话,她会抬起眼睛来静静地看看我。她依然需要每天准时到陈医生的病房里来,不过,现在会带来她的娃娃,有时候还带着一个魔方——听说这是好现象,表示她的注意力已经在转移了。是陈迎南这么说的。
每天上午我都会去那里待两个小时,曾经我会试着把她带到花园里,在阳光下面进行我们的故事。现在天冷了,索性就不去户外。我也真的渐渐习惯了那个像道具一样沉睡的陈医生。我会在八点左右过去,那时候护士对他的第一轮检视已经完成,大约两个小时以后我就会离开,往往十点左右的时候,就又要有人进来看他了。臻臻沉默不语,倍守着我会到来这个秘密。
所以每天从医院走出来,都会觉得还有很长的一天像个性情温和的债主一样,在医院的大门外等候我。我得变成一个脸皮越来越厚的人,才能应付它们。
虽然现在只有律师才可以见到哥哥,但是我们已经可以写信给他了。我每隔两三天就会写一封,但是我不会去告诉哥哥家里发生了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些都没什么值得说的。我只是告诉哥哥臻臻现在在慢慢好转,我在给她讲故事。我们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一直都在进行着,那片红色荒原上没有四季。
我告诉哥哥我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给臻臻。最初,我原本想去书店里买小孩子看的图画书,可是不知道该买哪本。于是这个故事就开了头,既然开了头我就想把它讲完,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我在做一件有希望的事情,我说这样我就可以活下去了。但是我想了想,又把那句“我就可以活下去”用涂改液涂掉了,我怕哥哥看了会难过。
我在凝结了的涂改液上面,费力地打算告诉哥哥另外一件事,我刚刚去买了一件新的冬天穿的厚外套,是橙色的。很好看。不过我没说,试衣服的时候我对着镜子问自己:我现在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漂亮吗?其实理论上讲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似乎做不到了。
有一天我没有听见闹钟的声音,所以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天气阴沉,我看见那个叫陈迦南的人带着臻臻在花园里坐着。准确地说,是他一个人坐着。臻臻穿着一身滑雪衣,蹲在地上弹弹珠。露在外面的小手被冻得红红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
“你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他看着我笑。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因为我隐约觉得下边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接着说:“差不多就行了,别演上瘾了。”
“关你什么事。”说完我就后悔了,但是总是这样,我总是忘记他是“被害人家属”,总是没办法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流露那种自知底气不足的歉疚。
“你真的以为你这么做,她就能变好么?连医生都不知道现在要怎么治疗她。”他又是习惯性地挑起了眉毛,“她才五岁,你是觉得她真的能看懂你演的戏?她不可能因为突然受了刺激,心智也跟着长那么快的。你电视剧看得太多了。”
“我想跟她道歉,我知道这是没用的,可是我说了,我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了,你就算瞧不上也没必要这么说吧?”我知道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抬高了,我也知道我的反驳是多么可笑和无力。
“她不需要你道歉。”他居然笑了,“她连你哥哥的道歉都不需要。不过我也没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有人每天来跟这个小家伙玩一下总归不是坏事。但是要是有一天,你觉得腻了,没必要坚持的。”
“我不会觉得腻!”我觉得我自己受到了一种说不清的挑衅,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才明白,这个人总是能非常成功地激怒我,“你以为对我来说,每天看着她是件容易的事么?但是我必须得这么做,我也是为了我哥哥和我自己。”
“你看,你承认了,你是为了你自己。”他笑得就像是牌局终了时的赢家。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把你自己看得也太重了,杀人的人根本就不是你,被害人也不是你,你还觉得自己是女主角—你这个人自我膨胀得太过分了吧?”
“我不跟你说了!”我咬牙切齿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比喻,龙城冬天的空气是真的肃杀,我转头朝着医院的大门走,可是却又在想,要是我真的就这样走了,不就算是被他说中了么?他觉得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游戏,我不能让他把我看扁了。
“埃我忘了跟你说,”他对着我的背影穷追猛打,“我那天看见了你留在这儿的几页纸,这故事真的全是你自己编的么?你编得还不错呢。”
我停下来,转身看了看他的脸:“真的?”
“没见过你这么虚荣的女人。”他的语气简直是轻松愉快的,“不至于吧,这么一点点夸奖你都舍不得漏掉。”
“你去死吧!”情急之下我也只想得起来这句特别低级的话。
“你们家的人还真是暴力,”他满脸的惊讶看上去完全是真诚的,“动不动就要人去死,还付诸行动……你们从小到底都在过什么生活啊?你家其他的人也是这样的么?”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一切应该如此的。他是最有权利嘲弄我的人。对他来讲,也许嘲弄还算是客气跟仁慈的。而我,我已经没有权利告诉他所有事,比如我脑子里面不停振动的手机,比如我的一夜之间面目全非的妈妈,比如那种每天活在碎片里甚至是碎片缝隙里的困顿,比如开始犹豫着要离开我的苏远智,还比如—关于哥哥,那个被所有人疏离遗弃只有我和姐姐才更珍惜的哥哥。—所有的一切背后原本有那么多的放弃和割舍,原本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争斗和纠缠,原本还有那么多血淋淋的不得已……但是谁叫我属于被判有罪的一方呢?罪人那边的故事都是自欺欺人的诡辩和开脱。你痛彻心扉,在正义的人眼里是不要脸;你不置可否,在正义的人眼里,还是不要脸;你只能装作无动于衷,反正在正义的人眼里,你依然不要脸。
昭昭,我现在只能想念你了。如果你已经不再介意这个世界的生硬和粗暴,请你和我同在,可以吗?
我盯着对面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没错啊,我家的人就是这么暴力,我家的人都是妖怪,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可是你也别忘了,你哥哥是个多冷酷的人。他眼睁睁地看着人死,什么同情也没有,还要理所当然地嘲笑别人的同情心。我是不是也可以替昭昭问一句,你家的人向来这么冷血么?你们兄弟还真是挺像的。这种话我也会讲—其实你哥哥不过是运气好而已,不过是因为躺在那里了,所以现在就成了什么错也没有的被害人。”
我转身走开是因为我也不敢相信这话真的是我自己说的。昭昭你真的给我力量了么?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已经不知道要把力量用在哪里了—所以我只好用来伤人。
“喂,”他的声音平和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承认我哥哥那个人是很冷血,不过你也可以学会吵架吵得精练一点,你只要说句‘他活该’就好了,你看你用了多少形容,真不怎么简洁,你说对么……”
眼泪存在我的眼睛里,我却笑了。因为他这句话其实也很不简洁,不过想说“对不起”而已,不也一样浪费了这么多形容么?
我在晚上多了一个习惯,把棉被的一部分紧紧抱在怀里。慢慢地,不是被子暖和了我,而是我反过来暖和了它。我知道这是为什么,通常我这么做的时候,是想念苏远智了。不过我在要求自己减少主动打电话给他的次数,我知道,这是我小的时候,跟爸爸学的。那时候爸爸在戒烟,他说一上来全都戒掉也是不好的,会打破身体里的循环平衡,妈妈就说他狡辩。爸爸说,从一天只抽五支开始,慢慢地三支,然后一支,最后就成功了。
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那个晚上,我却接到了端木芳打给我的电话,我看着手机上那个名字,觉得曾经的争斗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说:“南音,我听人说,苏远智明年要去英国?”我回答:“是的。”她很直接地问:“那你也去吗?”我淡淡地说:“我去不了。”——我们俩已经好些年没有过这么友好的对话了。
她轻轻地叹气道:“其实南音,我觉得……他家里在这个时候送他去英国,在你……这个时候,挺不好的。”
我相信她是真心的。我愿意相信。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她。
“谢谢,小芳。”我自己知道,我脸上是在微笑的。
“我没什么不好。你不用担心我。”我继续说,“反正我现在哪里也不能去,我得在龙城直到哥哥的事情有了结果。所以,谁想走就让他走吧,我又拦不住。”
“春节我回龙城的时候,一起吃饭?”她的声音终于轻快起来,“我带我现在的男朋友回来给你看。其实我最早还想着,我一定要让郑老师见他一面,帮我鉴定他。”她停顿了半晌,“帮我告诉郑老师……算了,就帮我问他好吧。”
“我会记得。”不知道我该不该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严肃一点—其实我最初想用的词或许是“庄严”,但是我不敢。
我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关灯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知道爸爸总在晚上轻轻转开我的门,看看我。有时候我会在听见门把手旋转的时候把灯关上,他就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了。还有的时候,我来不及关灯,就只好闭上眼睛,尽力把自己的呼吸弄得悠长,像是没有意识。他会站在床边看我一会儿,也许他知道我没睡着,不过他从不戳穿我,只是替我把灯关上,黑暗中我像掐着秒表那样数着他走出去的步伐,像是为了什么仪式准备彩排。
不过今天,爸爸正好撞上了我睁着眼睛。他怔怔地看着我,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似乎是突然不知道拿这个不再伪装的我怎么办了。两秒钟后,他似乎是准备转身出去,他匆匆地对我说:“睡吧。很晚了。”
“爸。”我叫他,“你每天都要去见哥哥的律师么?”
“也不是每天。”他笑笑,“不过每天都打电话。”
“我们是不是要赔给陈医生家里很多钱?”在午夜的静谧中,我们俩的声音似乎比平时要暗哑一点。
“法庭最后会判的。”爸爸说,“现在赔给他们的不在正式的赔偿范围里。可是,陈医生每天的医疗费都是一个大数字,他们家的人没有能力。”
“姐姐把房子都卖掉了,还不够么?”我问。
“这些,你都别管。你要毕业了,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不过就是委屈了你,明年夏天,家里可能没人有精力帮你和苏远智办婚礼……”
“别管那个了。”我就在这一瞬间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接受的,“其实你也清楚,那个婚礼不会有的。你放心啦,我很快会去找工作。我们系里的毕业生,应该还是找得到工作的。”
“你也不用恨他。”爸爸这句话讲得很突然,但是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换了是他们家出类似的事情,我也会犹豫,要不要你真的嫁到他们家里去。”
“我知道。”我加重了语气。我都知道,我早就接受了。
“你早点睡。”他转身推开了虚掩的门,外面的黑暗就隐隐地照射进来了。
“爸,”我看着他的背影停顿在门框里,“你说我还能遇上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并且不在乎哥哥是犯人的人吗?”
他说:“南音,爸爸累了。”
其实是我犯规了,本来,这场对话,应该只陈述事实的。不应该去谈我们伤不伤心。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正确地使用感情了,在事实面前感情早就成了噤若寒蝉的奴隶。那就应该绕过它,并看似若无其事。我任由自己沉没在黑暗里,重新抱紧了被子。我不敢任由自己想念苏远智,是因为我害怕如果那想念太深重,我就会转过脸去埋怨哥哥。我跟自己说,或许苏远智会比我想象中更勇敢。他的誓言有些虚弱但是他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们曾经敌血为盟,但是大军压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心里居然在隐隐盼着他投降。原来我只是渴望着有人能和我一起被俘一起受辱甚至一起被活埋,却没想好要不要一起厮杀。
积雪终于重新覆盖了我的小镇。这样很好。曾经对我恶毒诅咒的卖风车的老人也销声匿迹了。或许我该在我的镇子上建一个棺材铺。为什么不呢?就建一个吧。顺便连墓园也一起建了。这里应该是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的最后一站呢。他们的旅程已经进行了很久了,红色荒原还是没有尽头。这三个缺心眼的小家伙又遇上了别的人别的事情。一只粉红色的青蛙操着口音很重的人话告诉他们,远处的塔楼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巫婆。巫婆年轻的时候是个恶毒的后妈,她把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做成了药。可是她知道很多的事情,也许只有她才知道小熊的姐姐在哪里。外星小孩不懂什么叫后妈,所以也不知道害怕。小熊其实也不大懂,于是小仙女拿了主意,还是去敲门问问,不过让外星小孩走在最前面——因为外星小孩的长相最奇怪了,也许巫婆看到他就会觉得这种长相是不适合用来做药的。可是,当塔楼的门打开,他们看见阴暗的阶梯尽头燃着幽幽火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很厉害的巫婆走出来,对他们非常慈祥地笑着——她太老了,老得忘记了自己是个坏人。恶毒的后妈,厉害的女巫——早就成了传说,她自己既没法确认也不能驳斥了。至于靠她知道一点小熊的姐姐的下落,那更是没可能的事情。她只会微笑着看着这三个风尘仆仆的小家伙,问他们:“冬天来了吗?”
于是小仙女非常认真地对她承诺:“等冬天来的时候,我们来告诉你。”巫婆说:“不用,叫他自己来敲门就好了。”
我听见了有人踩着积雪前进。我的小镇第一次来了一个陌生的闯人者。他的侧影在我视野里一闪而过的时候,我就醒了。天色微亮,是最凄惨最寒酸的那种黎明。可是客厅里已经有了动静。我推开门走出去,看见姐姐已经奇迹般地穿戴整齐,让人觉得也许昨晚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姐你去哪儿?”我问。
“我去找那个护士。”她看了我一眼,“你接着睡吧,现在还早得很。”
“你说的是那个……天杨?”我这才想起我忘记了问那个天使在人间的姓氏是什么。
“鬼知道她叫什么。”姐姐一圈一圈地把围巾缠起来,最后发力狠狠地一绕,像是要上吊一样,“我问过了,她等下就会下夜班。我要跟她聊聊,说服她,出来做个证。那天昭昭会死,也有医院的错。”
“我觉得不可能吧。”我想起她弯下腰看着臻臻的神情——那种守护的感觉自然而然,像阳光一样地绽放开来,“她才不会帮着我们呢。她是医院的人啊,你总不能让她去做会让自己丢工作的事情。”
“你连试都没试过,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她斜晚着我,没打算掩饰她的轻蔑。
于是我也跟着姐姐一起等在医院的南门口——姐姐说天杨下了夜班之后一般都会从这个门出来。姐姐的信息没错,天杨没过多久就出现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穿便装的样子,也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素净的女人,但是陈迦南在她身边,他们在以一种认真的表情不停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是在说陈医生的病情吧。
“糟了。”姐姐的叹气声凶得像是大喊大叫的前奏,“还有个灯泡。”
“那个就是陈医生的弟弟。”我告诉她。
“怪不得看着眼熟。”姐姐用力地对着坠落到眼前的一缕头发吹了一口气,它们就轻飘飘地拂到了她的脸颊上面,“这样更糟糕。怎么把这个家伙支开呢?”
姐姐的话像是遥控器那样,陈迎南立刻就对着天杨挥了挥手,然后飞奔着穿过了马路,朝着我们的方向跑过来,不过他的目的地是不远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姐姐像是个女侠那样,立刻迅捷地打开了车门也朝着马路的另一侧跑过去。清晨的路上真是奢侈,几乎没什么车,任何人都可以轻盈地践踏着红绿灯给的禁令,在斑马线之外奔跑,就像是身处乱世之中。姐姐拦住了天杨,她们说着,说着,其间姐姐像个耍赖的不良少女那样,企图去扯天杨的胳膊—反正,素净的淑女是打不赢我姐姐的,并没有过多久,她们俩的身影就重新隐进了医院的大门里面。
我发现我无法打开车门。我又试了一次,车门还是纹丝不动。我倒霉的姐姐一定是在飞奔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把车锁上了。留给我的,只有这一扇副驾座旁边开着的窗子——还好,这辆车不是那种只要上锁车窗就会自己关闭的型号,不然,我就真的被闷在罐子里了。我看到陈迎南从“7-11”里出来,手上居然拎着几罐啤酒。
他看到了我,冲着我走了过来——准确地说,是冲着这辆困住我的车走了过来。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最初我想打开车门,其实是想进去那间“7-11”看一眼。但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了,他已经对着那扇敞开的车窗笑了起来,像是在参观被关进笼子的动物。他的食指关节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的边缘:“你怎么在这儿?郑南音小朋友?”
“我被锁在里面了。”我看了他一眼,他那种嘲讽的表情又一次地惹到了我。
“我是说,今天这么早,你就来了?可是臻臻都还没来呢,这个钟点那小家伙还没有睡醒,——演员没到齐,怎么办?”
“我陪我姐姐来办事情的。”该死,我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在回答他的问题呢?
他冲着我的脸俯下了身子:“郑南音小朋友,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所以我想喝一点,我可以请你喝酒。”
“谁稀罕。”我开始幻想着车窗那小半截玻璃突然间自动地升起来把他的脖子卡住。
“我哥哥醒了,就在一个小时之前。”
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地讲一句话。
“不开玩笑?”我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好。
“我没事闲得——开这种玩笑做什么?”他无奈地看着我,“虽然现在还不能判断他的意识损伤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暂时不能讲话,可是,他应该会活下来。医院也觉得这算是个奇迹,他现在还不算真的脱离危险,但是,我有种特别好的直觉。”
“你的意思是说,我哥哥也不会死了对不对?”我的语气近似于惊恐。
“没错。”他低声说,“我们俩也可以庆祝一下。二战停战了,战犯上法庭,可是同盟国代表和轴心国代表可以握手的。对不对?”
然后他的手越过了裸露的车窗,托住了我的脖子和脸庞交界的地方。我躲闪了,我在安全带的缝隙之间挣扎得近乎愚蠢,我微凉的手指在寻找安全带的扣子,可是我居然摸不到。那个扣子不是像关节一样,是个会活动的按钮吗?我能摸到的,加油啊,可是我放弃了边缘缓慢地垂了下来。他的手把我的脑袋推到了那半截玻璃窗上,真凉。
我想我必须承认,我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他笑笑,然后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