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出院的那天,天气好得很。立秋之后,龙城的傍晚就总是凉爽,凉爽得让人觉得这个城市是自己厌倦了夏天,所以抗了老天爷的旨,自顾自地在每一个傍晚径直往前走,走到了秋天的领地里面,不理会那种越前进周遭就越寂静的荒凉。可是到了正午,又突然间胆怯了,急匆匆地把气温飙到一个令人费解的高度上,心虚地往每一条大道上浪费地泼着明晃晃的阳光,像是自己又后悔了,要弥补昨晚犯下的错。
我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停在医院外面,就在这时冷杉的电话打了进来。“做什么?我三叔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不能跟你讲太久。”我知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得很轻。“没什么,我这就挂。”他笑笑,还是那副很傻气的样子,含混不清地说,“我就是想你了。”“是不是刚睡醒啊?”我含着笑,“小猪。”“我凌晨五点才回来的,刚睡下去没多久,就梦见你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我不动声色。“我在实验室……”他还是心无城府的样子,“有个数据不对头,我们导师昨天发脾气了,说‘结果出不来你们就把奖学金统统交回来’。”“真的?”“真的,我们那个导师是出了名的变态。”“可是现在不是在放暑假么?”“给导师干活儿哪儿有什么寒暑假呀,亲爱的——”对的,我想起来,方靖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得搭上假期给导师的论文做苦力,回家以后连诅咒导师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喂,你们导师手底下,有漂亮的女生么?”我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还是问了。“没有。”他斩钉截铁,“都是些歪瓜裂枣,走到马路上涉嫌污染环境。”听到我笑了,他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死了,睡一觉起来还得去店里呢,我能不能辞职啊?我现在去店里上班她们都笑我,我不好意思……”“不准。”我打断他,“对了,你们宿舍没有空调,可怜的,这么热的天。不然你就去我那里睡。”“算了,我……”他坏坏地笑,“我想晚上过去。”“还是再说吧。雪碧那孩子从她外婆那儿回来了,这个小家伙鬼得很。”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三叔他们的身影,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男孩很莽撞地从角落里冲出来,直直地冲着南音过去了,三叔非常敏捷地一错身,把南音挡在了自己身后,那个小男孩慌乱地跳下来,自行车倒在地上,隔着车窗,我听不见响声。不错呢,三叔看上去恢复得真好。
但是三婶却奋勇地扑了过去,那架势真的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三婶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这种反应,脸都红了,上去就要揪人家小男孩的衣领,硬是被西决从中间挡开了。我见状赶紧按响了喇叭,南音拽着三婶的胳膊,把她往车的方向带。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婉的三婶变成了一只母老虎——在医院里的时候,总是为了很小的事情和三叔、南音甚军是小叔发飙,比如汤的温度不够,比如三叔没按照她的要求马上睡觉而是在看报纸……就连西决都不能幸免,有一次因为手机关了没接到她的电话而挨了一顿暴风骤雨。南音有一次困惑地对我说:“妈妈是不是到更年期了?”可奇怪的是,她从没有这样对我,和我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声细气,可能是因为她从心里没有把我看成是和西决、南音一样的孩子吧,想到这里我暗暗地叹了口气。
大家上车的时候,三婶脸上的怒气还是没有消退,三叔神色尴尬地笑道:“你看你,你至于吗,人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吓着人家……”三婶大声地说:“小孩子就不应该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跑,出了事算谁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父母,对自己家孩子不负责任,连点儿社会公德都没有!”“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三叔继续赔笑,“你看南音好好的,别那么大惊小怪的。”“你脑子有问题啊!”三婶的音量猛然提升了好几个八度,我清楚地看见身边的西决正在扣安全带的手被震得颤了一下,“我是担心南音么?你自己心里有没有点儿数啊?人家谁都像你一样肚子上有个还没拆线的伤口么?谁都像你一样有个打开过再关上的胃么?还硬要往那个自行车上凑,你还有那个本事吗?撞到了怎么办?伤口又裂开了怎么办?你真以为这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啊!我求你了,你长点儿脑子行不行?”一阵短暂的沉寂中,南音困惑地接了话,“妈妈,你不讲道理。”可是那寂静还在持续着,三婶似乎没有要把苗头转向南音的意思,我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后座,发现三婶在发呆,紧跟着,转过身来抱紧了三叔的胳膊,把脸死死地贴在他肩膀上,压抑的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三婶低声地、用力地说:“你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么,你把我吓死了。”
南音齿龈地咬了咬大拇指,然后果断地把脸转到车窗外面,视线和我掩上了以后,我们悄悄地相视窃笑。三叔神色更加尴尬地低下了头,轻轻拍着三婶的手背,悄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别吓着孩子们。”“三叔,”看着西决一直在前座默不做声,打圆场的人非得是我了,“你说你这次化险为夷,是不是该破点儿财请我们大家吃饭啊,等你伤口拆了线好不好?”我笑道。“好,当然,应该的。”三叔几乎是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对南音说,“到时候你把苏远智也叫来。”三婶抬起了头,抹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不准叫他。看见他我就心烦。”
“好,”三叔夸张地说,“不叫他,不叫。”一边说,一边暗暗地给南音递眼色。
我转过头去,为了避免碰触到三叔的眼睛。我遵守了诺言,在几天前告诉了他我那个时候不去念大学的原因。三叔愣了半晌,脸上露出艰难忍受什么的表情,当时我后悔了,我想万一伤口上新缝的线裂开了可怎么办才好,正在这个时候三叔伸出手,对着我的脑袋重重地一拍,“三叔,你慢着点儿。”我笑道。他又从另一个侧面给了我的脑袋一下,“不怪你,东霓,要怪就得怪你的爸妈……”言语间,他脸上浮起一种悠远的哀伤,像是在尽力眺望着什么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上车,到现在,西决没说过一句话。他最近就是这么沉默寡言。有一天三婶跟我说,她觉得西决脸上的某些表情越来越酷似我死去的二叔。我嘴里答应着,心里暗暗地笑。江薏下周就要起程,这就是西决变得如此安静的原因。和他独处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只能陪着他沉默。我从墨镜下面偷眼看看他,他专注地望着挂在前反镜上的中国结,不知在想什么。“喂。”我悄声道,“过几天江薏要走,你去不去送?”——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问题看来普通,其实有陷阱。果然,话一出口,后座上那三个人顿时安静了。
“去送。”他没有表情,“为什么不去?”
还是老样子。我在心里轻轻地冷笑。就连一句“你滚蛋吧”都说不出来。“她这次走了,”南音在后面清脆地说,“是不是就不会再回来啦?”“可是,”三婶有些不满,“我听陈嫣说过,是她自己很主动地要和我们西决结婚的。怎么一转眼又要去北京了?为了前程也真是舍得,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就不重感情呢……”三叔无可奈何地打断她,“你就别跟着嚼舌头了,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住院人家江薏也跑前跑后帮了不少的忙。”三婶不为所动,“那不一样。一码归一码。”紧接着她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样神往地憧憬着,“现在你的手术也做完了,接下来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托人给西决介绍个女朋友,自己谈恋爱还是不行的,效率太低,我就不信,我们西决什么地方差了?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找不到满意的——”我在前座看不到她的脸,不过我估计她眼光一转看到了南音,于是火气又蹿了上来,“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江薏学学,把工作把前途放在第一位啊?你要真的有江薏的魄力我也就不替你担心了,别人家的孩子现在都操心着考研究生还是找工作,你倒好,除了谈恋爱你还会什么?什么时候你能有点儿出息啊!”——完全忘记了她刚才还指责江薏不重感情。
西决依然是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就好像大家正在谈论的是陌生人。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江薏这几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总是哭。其实她并不像三婶说的那么舍得。不过还是不用多嘴了,我想他心里有数。手机又开始惹人厌地聒噪了,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嫌恶地把电话关掉,世界顿时清静得令人惊喜。
其实,我们昨晚通过电话。他还是那副死样子,“郑东霓,友情提示一下,45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非常冷静地没有立刻和他恶言相向,因为——因为当时冷杉就坐在外面的客厅里。我不能让他看见那种丢脸的事情。
“就算你现在把小家伙带走,你一个人在海南怎么照顺他?”我慢慢地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奇怪,”他说,“今天居然没有一上来就说脏话。”
“我在跟你说正经的,”我叹了口气,“你上次不是说工作很忙吗?你们男人哪懂得带孩子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啊,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话说得有点儿心虚,因为就算跟着我,郑成功也依然过着乱七八糟的生活。
“东霓。”他笑道,“知道么?刚才你跟我说话的口气,特别像个真正的妻子。”
“我本来就……”我自己打住了,为了转移这种尴尬,故意不耐烦地说,“说真的,你想过把他接过去以后,要怎么办么?”
“不劳你赞心。我会把他送到我爸妈家里去。他们会好好地照顾小家伙——我爸爸就是医生,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我是故意那么说,其实我记得,他那时候总是很骄傲地告诉我他爸爸怎么用电锯打开人的天灵盖儿。那些过去的日子,我偶尔也还是会怀念的。“但是,”我把电话线紧紧地缠绕在手指上,“郑成功这样的孩子,是很大的负担,你爸爸妈妈真的想好了吗?”
“因为他是我们家的孩子,所以我的父母什么都愿意。”他笑笑,“你偷偷带着他逃跑的时候,我本来正在给我父母办手续,让他们去美国探亲,看看小家伙,也看看你。”
“方靖晖,你到今天都还不明白,”我压低了声音,不可以和他吵,我自己知道我吵架时候的表情有多么狰狞,“这就是我没办甚和你生活的原因。你活得太荒唐,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郑成功刚刚出生的时候我每天满脑子都是死,除了死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方靖晖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一阵混浊的热浪顶到了我的喉咙上,我强迫自己把它压下去,“可是你呢,你忙着在所有人面前演戏,忙着扮演乐观的爸爸,在医生面前,在邻居面前,在社工面前……然后你还要把你爸妈千里迢迢地叫来看你演,你多坚强,多不容易,你多爱孩子,多不在乎他的缺陷,那么我成了什么?我亲耳听见过的,你和那个又肥又有狐臭的社工说,‘我妻子现在状态不好,不想跟人讲话,我道歉,不过小天使很好,胃口一直不错,都是我来给他冲奶粉的……’那个社工怕是到现在都觉得你是个美剧里面走下来的伟大的Daddy,可是这让我恶心。我不是你雇来的演员,方靖晖,你愿意自娱自乐我管不着,可是我不陪着你做戏总行吧?”
“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你、为你们做到最好了,我不明白你还要什么。”他压制着想要跟我发火的冲动,我听得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们的短处,可是这不是我们的错。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坦然一点儿?为什么你一定要骗自己?为什么你就得要求我和你一样那么卑躬屈膝地活着?”我用力甩了甩头,“不和你吵,没有意思。”
“好,我们不吵,”他作深呼吸,“不吵。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我下个礼拜会比较空闲、我打算去龙城几天,就算是离了婚我也有权利探视孩子吧?何况现在……”
“或者这样,”我慢慢地说,“我下个礼拜带着他去海南看你。好不好?我去住酒席,先让他试着和你待几天,看他能不能习惯——你总不能一下把他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得给他一点儿时间让他跟你熟悉啊。”
他似乎难以置信,“东霓,谢谢你。”
放下他的电话后,我发了一会儿呆,又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喂?Peter哥,还记得我吗,我是东……我是美差。”在新加坡唱歌的时候,我告诉所有人,我叫美美,“就知道你不可能忘了我。我听说你现在做大酒店的大堂经理,厉害哦……我去你那边玩几天,照顾你生意好不好?哎呀,能发什么财呀,开个小店勉强糊口而已,不过偶尔想度个假还是走得起的……别开玩笑啦,我的孩子都过完一周岁生日了……怎么样,我去住,给不给折扣的?谢谢你噢,对呀,老朋友了,两间标准间,不,一间标准间,一间大床房……好好好,我到时候具体跟他联络,你把电话号码发到我手机上好么……哈哈,等我到了以后请你喝茶,你有空也来龙城玩嘛……”
放下电话的瞬间,听见外面传来冷杉和郑成功的笑声,冷杉不知道在用什么方式逗他,今年夏天,郑成功笑的声音越来越好听了。我总是惊讶于冷杉对小孩在的耐心。他可以和雪碧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聊很久的天儿,他也可以津津有味地和郑成功玩上两三个小时——起初我以为他是装的,后来觉得,如果真是装的,那未免装得太像了。有一天我看到他的背包里装了一包豆子,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煞有介事地说是雪碧拜托他带来的——雪碧认为可乐缺一个睡觉用的枕头,所以她打算自己动手给可乐缝一个。后来我去问雪碧为什么不告诉我,雪碧说:“这样的小事,有朋友帮忙就够了,不用告诉大人。”——言外之意,冷杉不算是“大人”。
有的时候我一觉醒来,会发现冷杉俯在我身旁看着我,睡意朦胧中突然就觉得撞到了什么让我不得不清醒的东西,然后才发现,是他的眼睛。他像个孩子那样仔细地、毫不躲闪地端详着一件让他惊喜的礼物。“看什么看?”我故意这么说,“吓死人了。”他笑了。然后笑着说:“你好看。真的好看。”“傻不傻。”我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面,暖烘烘的,“该理发了。”“我要你给我剪。”他像是挑衅一样用一只手撑着脑袋。“开什么玩笑啊?”我用力地戳他坚硬的头盖骨,“我哪里会剪?”刹那间我想起来我跟他说过一件很久以前的趣事,刚刚到新加坡的时候,那边的理发店很贵,可是我们都还没能拿到头一个月的薪水,我就试着帮另外一个一起唱歌的男孩子剪头发,结果剪得一塌糊涂,他有一段时间只好把整头的头发推光了,抱着把吉他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唱伍佰的歌——因为那种形象不大适合走柔情路线了,也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还是热爱摇滚。几年以后,在北京,他邀清我去一个洒吧里看他演出,他和我开玩笑说,是我改变了他的人生。
“什么脑子啊?”我轻轻抚摸着冷杉的脸庞,“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记得?”“你是我的女人,当然要给我剪头发。”他粗鲁的神情就像个学大人说话的孩子。“嗳?”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你过去是不是从来没有女朋友?”“有啊,我第一个女朋友是上初中的时候,是她追我。”他得意扬扬。“我的意思是说,她是你第一个女人么?”他愣了一下,“你是问,我跟她……有没有……就像我和你这样?”“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又一次成功地逗笑了我。“没有。”他眼睛里掠过一丝羞涩,“你是第一个。”“天哪。”我深深地叹气。突然间觉得胸口处那些坚硬的骨头顿时化成了温水,在阳光下面泛着细细的波纹,喂,你们都变成了水谁来保护我的心脏呢?管他呢,我一把抱紧了冷杉,这种时候谁还在乎心脏怎么样?他灼热的脸庞就在这儿,一起一伏的呼吸细细地牵扯着我身体最深处一个说不清的地方,“冷杉,你有没有听说过,在有些地方,要是一个妓女遇上了一个客人是童男,第二天早上,她要反过来给这个男孩子一个红包。因为对于她们来讲,这是最好的彩头。”我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我也应该给你一个红包,宝贝儿。”可是他突然就生气了,他扳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不许你那么说,你怎么总是要这样贬低自己呢?”我用指尖慢慢地划着他的鼻粱,“好,不说了。我答应你,给你剪头发。”
这个时候郑成功突然在外面哭了起来,我熟练地走出去爸他抱进房间。“火星人怎么了?”冷杉疑惑地凑过来看他。“没事,他饿了。”果然,郑成功一找到他的食物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奋力地吮吸,贪婪得很。“真神奇。”冷杉惊叹着,“他要吃奶吃到什么时候啊?”“就要断了。”我说话的声音现在真的轻了很多,“现在他一般都是喝奶粉的,我偶尔才会喂他。”“他……”冷杉皱皱眉头,“咱们人类的东西他就一点儿都不能吃?”郑成功突然严肃地转过小脸儿,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似乎在表达不满。“可以的。”我对冷杉说活的方式已经越来越习惯了,“他能吃粥,三婶经常给他做肉粥和菜粥的,蛋也可以吃,有时候我心情好还会给他点儿酸奶和苹果。”“噢……真了不起。”他把脸放在郑成功的脸近乎水平的位置上,眼睛显得异乎寻常地大,“火星人,好不好吃?”他神往地问。然后他仰起脸,语气平淡地问我:‘能不能让我也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已经忘了。”
“神经啊,去死吧你。”“为什么不能呀?你看上去有那么多,他一个人也吃不完了。”“滚。”“求你了,掌柜的。”“你要不要脸啊?”“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那个味道……”
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我才不管江薏怎么嘲笑我。
江薏在我这里撞到过冷杉。那是一个绚烂的下午。她走出电梯的时候,刚好在走廊里看见冷杉沿着楼梯,像练习轻功那样迅疾地往下蹿。我给她开门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脸,说:“完了,刚刚我看见你那个伙计走出来,我还在想说不定他只是来送东西,说不定你们俩还是纯洁的——可是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一脸的荡妇相……”“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我回敬她,“我至少没有像你当初那样偷情。”“是,”她点头,“你已经进化到养小白脸儿的阶段了,偷情是你玩儿剩下的。”“干吗讲得那么难听?”我是真的很不高兴,不过脸上还是笑着的,“别把别人想得都和你一样龋龊。”她像是受了惊那样跌坐在沙发上,“东霓,我拜托你现实一点儿,他和南音一样大。”“不对,”我纠正她,“他比南音大一岁,是南音学校里的学长。”“有区别吗?”她托着额头作眩晕状,“东霓你以为你自己还输得起啊?就算他不是图你手上那点儿钱,也无非就是想图个新鲜,他以前的生活里没见识过你这样的女人,可是你呢?”我站起身来用力地打开了门,“再说,再说你就给我出去!”我冲她喊,“第一,我告诉你,我买了房子开了店以后手上没剩多少钱了,我现在也在很辛苦地讨生活,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养他。第二,凭什么我就输不起?输赢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况且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第三,他年轻又怎么样?谁没有年轻过?就算他现在是想图个新鲜,我陪他玩儿,我自己开心就好,我用得着你们这些闲人来替我操心么?”
她吃惊地看着我,使用着我几个月前也使用过的语气,“不会吧东霓,你是来真的?”
“你管不着。”我恨恨地说,“先操心你自己吧。你聪明,你不会输,你靠谱,你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西决也照样不会为了你放弃任何人任何事。’
她盯着我的眼神骤然间冷了下来。我脸上突然有点儿烫。因为我说的话似乎是过分了,可是我又拉不下脸来道歉——谁叫她那么讲冷杉?就在这冷场的几秒钟里,她的电话响了,是西决打来的。我松了口气,西决你又一次救了我。
她拿起手机往阳台上走——在我家里接西决的电话时她习惯性地躲到阳台上去,就好像别人都那么无聊,无论如何都要偷听她说话。可惜她忘了,我今天把阳台和房间之间的那道门敞开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了进来。
“郑成功,乖,我们穿鞋子。”我故意夸张了自己的声音,显示我在忙别的事没有听她讲话。可是有一只鞋不在它平时待的地方,却是扔在了沙发后面的缝隙里。“一定是你干的!去死吧你!”我一面说,一面重重地在他的小腿上拍了一下。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也不哭,哪怕白嫩的小腿上突如其来地多了一道红印子——他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他总是有办法在一秒钟之内耗掉我所有的耐心。江薏的声音已经开始隐约地发颤,“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承队你自私就对了。”这句话冲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在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把手伸到沙发和墙角之间那个艰难的缝隙里面,用我活动不自如的手指尖去够他的鞋。够不着,我得再试试看,换个姿势,看看我的手臂能不能伸得更长,郑成功坐在学步车里欣赏着我的狼狈相,欢乐得手舞足蹈。江薏在阳台上爆发的时侯,那音量让我心头一颤,但是却必须僵硬地维持着那个尴尬的姿势,郑成功好奇地往外张望着——还好他不会走路。
我就在一连串不间断的舞台旁白里拿到了郑成功的鞋子。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就该为了你放弃一个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第二回的机会?我跟你说过一百次我已经快要二十八岁,我如果还是不能换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下一次的机会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啊?什么叫虚荣?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像你一样,不像你那么得过且过地活着,不像你那么心甘情愿地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看到八十岁什么样?我只不过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这有错吗?”
郑成功开始挥动着小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我也摆出了一副很凶的表情用来警告他保持安静——以免扰了江薏吵架的兴致。可是没有用,所以我只好把那只鞋子对着学步车的方向扔了过去。他灿烂地笑了,然后不慌不忙地抓起那只正好掉在他面前那只小篮子里的鞋,朝着我扔了回来,只可惜臂力不够,鞋还是掉落在了我和他中间的地板上。
“好啊,你现在学会和我对着干了!”我站起来走上去,想要拧他的耳朵。这个时候江薏哭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进来。我压低了嗓门儿吓唬他,“听,这个妖怪的声音多可怕,她现在心情不好,会吃人的。尤其是要吃乱扔鞋子的小孩儿。”我煞有介事的语气好像真的吓着了他,虽然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好像是感觉到了我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于是他也皱了皱眉头.做出一副很严肃的表情。
“还有什么意思?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不觉得太虚伪了么?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路就好了——”她狠狠地抽泣,听上去像是吃东西噎着了,“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结婚的,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过很快乐的生活的.真没想到你那么自私,你自己没勇气改变自己的生活,也不许别人改变;你自己没志气还不许别人有,我以前还觉得东霓说你的那些话太刻薄,现在看来真的是一点儿都没说错。你就一辈子缩在你的蜗牛壳里算了,我倒也想看看你什么时候碰上一只和你一样的蜗牛愿意和你百年好合,我祝你们幸福!”
她摔掉了手机,片刻的静默中,我悄悄地走到阳台上去,看到她像个海洋生物那样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抖动着。我承认,有的时候看到她在西决那里受了委屈的样子,我会幸灾乐祸。可是这一次,真心地,我把手掌覆盖在了她的肩膀上。
“来。起来。乖。不要吓到我们郑成功。”也不知为什么,和冷杉在一起以后,我说话的腔调里总是充满了一种让我自己痛恨的柔软,“我们进屋去,我调冰激凌咖啡给你喝。”我伸手扶住她的肩,想要把她扶起来。可是她突然间像是融化了那样,软绵绵的胳膊立刻缠住了我,然后抱紧我,一边哭,一边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样口齿不清地说:“东霓,东霓你要真的是我姐姐该多好。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亲人,可是每次都不是。老天爷待我不公平,东霓……”
“傻瓜,”我搂住她,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楚,“谁还不是到头来只有自己?亲人那种东西,有时候有还不如没有。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了,没有牵挂也好,开开心心地去北京,你就这么想,在北京优质的男人一抓一大把,随便你挑。嗳对了,你要去的那个杂志社不是很高档的那种吗?一定有很多采访名流之类的机会,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钓一个大金龟呢,那个时候我可就羡慕死了,你也会庆幸自己没选西决,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啊。”
“得了吧你。”她抬起头,含着泪鄙视我,“除了钱你还在乎什么?”
“小姐,你不在乎钱,你哭着喊着要去北京做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工作就全是为了钱么?”
“难道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我大惊失色。
“我……”她像是害羞那样把脸贴在我的衣袖上,“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想——我想去北京其实是希望……希望我能变得更好,希望自己这个人能变得更好,我说不清,东霓你明白吗?”
我没有回答她。我明白。那个时候我疯了一样地想去新加坡,我不要命地一天唱八九个小时,我怀着一种上刑场的心情对所有给我小费的客人竭尽全力地微笑——不全是为了钱的,我以为我自己终究可以变成另一个人,变成另一个比“郑东霓”更美好的人。但是,那没用。真的没用。可我不想跟江薏说这个,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明白。
“喂,”我拍了拍她的背,“你不是下周才动身吗?这几天你还要去报社上班吗?”
“从上周起我就不去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愿不愿意去散散心?在去北京之前?”我像是刚刚想起来那样,兴奋异常地说:“和我一起去海南好不好?我要带着小家伙去见见他爸爸,我们顺便也能在那里玩几天……”
“不要。我哪儿都不想去。”她背靠着墙壁,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去嘛——我再不让小家伙去和方靖晖待几天,他该去法院告我剥夺他的探视权了。我现在和他在一起,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正愁没有人陪陪我呢,你也去多好啊,让小家伙和他爸爸在一起,我们两个去玩。就算是你做做好事帮我一个忙嘛……大不了,”我咬咬嘴唇,“你的机票和酒店费用全算我的。”
“这可是你说的。”她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