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问郑南音,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要策划一场给小叔的生日晚会。她冲我淡然地一笑,她说:“我什么都没有策划。”我说,那怎么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说:“我只是给每个人讲了你给我讲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说的那句,‘她吃过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后她伸了个懒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学们,比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有同情心,仅此而已。”
她现在说话的腔调,还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让我觉得陌生。在那个2006年,她高中毕业的夏天里,她几乎是一夜之间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变得比以前讨人喜欢,因为她不再像个二百五一样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敛了不少颐指气使的小姐脾气。就连三叔都说,南音如今说话的声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电话的时候,非常得体,太像个大人了。然后三叔,三婶,以及小叔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浑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让曾经的南音回来。
小叔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他说:“人总是得长大的西决,南音也不可能永远是那副小姑娘的样子。你得接受。”
小叔现在更是什么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会之后。
2006年的春天,越来越多的学生通过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郑鸿老师手上。准确地说,不是作文,是跟考试要求无关的涂鸦。因为一场断送前程的恋情,郑鸿老师的才华横溢变成了具体的,活生生的,表情丰富的。这尽管是个很荒谬的逻辑,但是它就是在现实发生了。郑鸿老师给每篇送来的习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评语——那已经不能算是评语了,有时候天马行空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给人家学生讲我们家祖宗八代。于是我总是嘲笑他像个大妈级的电台情感节目主持。作为高三的老师本来是辛苦的,所以他经常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他说:不累。
然后有一天,校刊主编,一个高二的小帅哥也找上门来了,诚恳地邀请郑鸿老师出任校刊的“文学顾问”。郑鸿老师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现在校刊扉页上,出现在校广播站的美女主播嘴里,出现在校园里的宣传栏。郑鸿老师走在从食堂到教学楼的林阴路上的时候,突然间多了很多各个年级的学生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这些突然之间开始亲近郑鸿老师的学生里,自然是什么样的都有:有在学校里受惯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有自认为自己成熟另类视好成绩如粪土的小孩,当然也有没有勇气放弃自己十几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学生,借着对郑鸿老师的热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压抑的水面,透一口气。总而言之一句话,是那些暂时还没有变得太现实,对生活还心存一点点浪漫的孩子们。他们一直孤独,然后他们觉得,善待一个曾经因为浪漫天真而备受冷落的老师,就是善待他们自己。恐怕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吧,原来在这个看似麻木的校园中,隐藏了那么多自认为孤独的人。于是郑鸿老师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儿。殊不知在他们齐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独者同盟结成的时候,被现实生活的规则狠狠惩罚的那个郑鸿老师,就已经成了历史。因为他们的浪漫,也是现实生活坚固的一部分。
新的争斗围绕着郑鸿老师展开了。同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有人要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很多的错觉就是在这种似曾相识中产生。好像中间那十年,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很多年长的老师面对郑鸿老师受到的突如其来的礼遇,有些诧异,然后是轻蔑地感叹世风日下。我跟小叔说:“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学生,就不要答应帮他们改作文,这样会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说:“我不怕。”
说得也是,想想看,我心里也是一阵恻然。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个当初我们俩一手布置出来的单间。曾经,他的邻居是刚刚来工作的,单身的年轻老师。现在,曾经的年轻老师都结婚生子,搬进了学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来的年轻老师嫌这个楼太破,也不方便,宁愿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于是他的邻居变成了学校小卖部的老板娘,大门口的保安,以及收发室的大爷。他说,其实这些邻居们比以往的那些老师更让他舒服。我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些邻居们,进进出出,总是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叫他一声“郑老师”。
他非常热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书借给几个保安小伙子,他还耐心地对他们说:“不是说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蛮不错的。”他帮小卖部老板娘的孩子起名字,帮收发室的大爷教育乡下赌博成性的女婿。他本来可以与世无争,在这个日益昏暗的旧楼里自得其乐地做他的郑老师。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还有多少个人过着他这般的生活:没有自己的厨房,没有自己的卫生间,没有座机——他原先都是打楼下小卖部一块钱一次的公用电话,可是自从老板娘怎么也不肯收他的钱之后,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没有电脑,但是拥有很多的粉丝。
2006年的五月,龙城一中要选拔一个语文老师参加全国百所重点中学论坛的观摩教学。简单点说,我们学校被省里选中,要我们出一个语文老师去参加这个很重要的会议的观摩教学单元——就是会有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名校老师听他上课。但是这个语文老师会是谁,由我们学校自己决定。当然,这是个可以让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间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绝好机会。因为学校决定这次的选拔要透明一点,每一个语文老师都有资格报名参加,参选的老师要在学校顶楼的阶梯教室上公开课,由学校的领导,以及学校请来的外校的名教师打分决定这个唯一的人选。
小叔跟我说:“西决,我决定参加。”多年以来,他总是对类似的选拔或者竞争避之不及,大家也乐得遗忘他。但是这一次,他赤膊上阵了。他的对手们几乎个个都懂得使用明枪暗箭,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讲课。
那一天,我也到阶梯教室去了。在别的老师上课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五月的阳光宁静地铺满空荡荡的阳台,我看见了他,可是他没有看见我,他出神地看着那些校园里的梧桐树,以及在树冠上方,一点都不装腔作势的天空。所以我没有打扰他。
属于他的时间终于到了。这个时候,阶梯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然后大门敞开了,拥进来一群又一群的学生。他们一排又一排地,填满了阶梯教室的400个座位。还有人陆续地进来,站在最高处的空地上。郑南音和她的苏远智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这个时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长和评委们惊讶的表情。
“小郑老师。”有一个我班上的学生坐到了我的旁边。
“你们来干什么?”我问。
“捧个场呗。”那个男孩子笑笑,“郑老师帮我的一个哥们儿改过作文,写了2000字的评语。那个小子感动死了,说我们今天谁不来捧郑老师的场,谁就是孙子。”
“郑老师你知道吗?”另一个女孩子开心地笑着,“我们班那几个混世魔王今天为了来听郑老师的课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指着她说,“我是被她硬绑架来的。”
我笑了,我问那个女孩子:“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郑老师你乱讲,没有的事。”她脸颊泛红,笑得满足开心,根本不愿意掩饰她的幸福。
教导主任不得不从前排站起来维持秩序,要大家肃静。
讲台上的灯光点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点生硬,有点拘谨地拿着麦克风,他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有个男孩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声:“起立。”
阶梯教室里响过一阵隐约的笑声,然后所有的孩子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用不着再描述那节公开课的精彩了。小叔的脸上从拘谨,到郑重,到神采飞扬,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说明一切。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给郑东霓写了一封邮件,我告诉她,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站在讲台上会发光的小叔回来了。他除了肚子明显了点儿,丝毫没有变老。
45分钟以后,掌声如潮。最开始,第一排的评委们礼节性地跟着鼓了一下掌。但是后来,他们觉得这礼节性的掌声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于是他们把手放了下来,疑惑地转过脸,看着身后热情过度的观众们。
就在这个时候,掌声变成了有节奏的,他们跟着这个节拍一齐喊:“郑,老,师——郑,老,师——郑,老,师——”小叔在那里发了一会呆,然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谢幕了。
我从阶梯教室的后门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来看热闹的,三十多岁的数学老师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这像什么话,这是公开课,不是选拔超男。”
我转过身,对他说:“这是郑鸿老师应得的。”
虽然最终,那个参加全国观摩的老师,不是小叔,但是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给郑东霓发出那封邮件的半个小时之后,她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说她看了我的信。接着她就开始哭。
我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说没有。她还说,我只不过是看着你的信,想起来高中时候的一些事情,然后,我就开始想念你们大家了。我真想你们呀。
2006年的夏天,郑南音考上了大学。龙城理工大学,不算什么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难看。尤其是,录取她的专业,是龙城理工多年来的王牌科系:土木工程。以她一贯的成绩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了。看来,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郑南音眨着眼睛,困惑地说:“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干什么的?”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全家人去龙城最好的酒楼里吃家宴,三婶一边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里斟铁观音,一边说:“专业介绍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满地说,“可是我还是看不懂。”
“完了。”我笑,“我真担心你以后手底下的工程的质量。”然后大家都笑了。总之,在这种时候,南音的任何话,任何行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爱的。
在等待成绩的时候,三叔三婶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样,担心南音万一考得不好怎么办。于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国”这个话题又一次被提起来。那个时候三婶看似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脸上有点不易察觉的尴尬。她的善良总是在困扰她自己的同时也困扰别人。弄得本来不可能多想什么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无其事了——结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但是我没有想到,南音非常干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没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静,我承认,我那时候,有点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我看你是舍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婶如释重负地笑着说,“这样,出国上学这一大笔钱省下来,我们到时候给南音风风光光地办嫁妆。”
几天以后成绩就公布了,郑南音小姐顺利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妆。
三叔三婶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夏天。三叔总是说老天爷有眼,南音读了这个专业日后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里帮忙;三婶则是非常庆幸自己不用像别的母亲那样,终日为在外地读大学的孩子牵肠挂肚——南音依然每个周末都会回家,这个家的生活不会被改变。于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个夏天就在请客吃饭,热闹得意中度过了,最喜欢聊的话题都跟别人家参加高考的孩子有关,真心实意地祝贺所有如愿以偿的孩子,因为反正他们不会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实意地为所有没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为反正他们不是那个倒霉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郑南音活在一场灾难里。
很多人都会说,失恋而已,谁都经历过,并不是什么大事。道理上讲是没有错的,可是只不过是道理而已。
那个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楼下的便利店去买电话卡。然后给郑东霓挂了长途。我不管她那里现在几点,总之我需要她和南音说几句话。
果然,她非常不满地说:“你知道我这里几点?我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
我说反正你整天在家,什么时候不能睡。
她冷笑:“郑西决,你在蔑视家庭主妇。”
“我只是想让你和南音说几句话,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张嘴说话了你信不信?”
“你太夸张了吧。”她的笑声总是非常准确地传达出花枝乱颤的感觉。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妈妈之外,什么话都没怎么说过。每天就是呆在房间里玩游戏,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当我不存在。你这几天多给家里打打电话行吗?我想她可能更愿意跟你说话。”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语气嘲讽,“你邮件里不都说了吗,不过是那个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个小女孩。小孩子之间这种事情不用太认真。隔一阵子,她进了大学认识了别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意兴阑珊,“你我当然明白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问题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挂了西决,”她急匆匆地说,“反正我记得这件事,多找机会陪她说话,你就放心好了。”然后她笑着叹气,“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婆婆妈妈的。”
我没好气地说:“挂吧挂吧,谁知道什么人在床上等你。”
“你说对了。”她欢天喜地地坏笑。
放下电话我就到南音的房间去,一如既往地,她当我是空气。整个房间响彻了她的游戏的音乐声,她苍白的脸色被电脑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种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严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
她自然是不理我。
“南音,你快过十九岁生日了,明天哥哥带你去挑新手机,好不好?你不是早就想换手机了吗?咱们去买诺基亚今年的最新款,算是我送你的,考上大学的礼物。”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突然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如此笨拙过。
“不然,咱们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样拍拍她的脑袋,她断然一闪,就躲开了,我还是不屈不挠的,“你以前不是说想去丽江或者阳朔吗?三叔和三婶没有时间,我有。我们俩一起去报个团,去玩一周,好吗?去过的人都说——”
她纹丝不动。已经两周了,她就是这样,整日坐在电脑前面,维持着这个姿势。唯一移动个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为她需要操纵鼠标。我耳朵里全是她的鼠标和鼠标垫摩擦的那种凌厉的声音。好像她也变成了一个游戏里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无可忍,“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你这样冲着我耍脾气,有用吗?”
她终于抬起头,盯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去玩她的游戏。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鼠标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剑。那一眼,我不会忘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里,看见怨气。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气。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南音,出来吃水果了。”
“我待会再吃。”她淡淡地说。她还是跟三叔三婶讲话的,只不过语言异常简约。她的声音现在总是没有什么起伏,似乎要她往语气里带上一点感情,就会伤她的元气。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时候就自己出来拿。”
然后三婶就出去了。我听见她在客厅里跟三叔说:“整天就是对着那个游戏。”
三叔还笑:“就让她好好玩几天吧,这一年够辛苦了,现在考上了,该玩。”
“那和同学出去玩不好吗?”三婶说,“我都给了她钱,让她请同学吃饭,这么多天了,那些钱一点都没少。就知道对着电脑,我是担心她的眼睛。”
“没事儿。”三叔拿起遥控器,换了个频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还不是一样得担心她去不该去的地方碰上坏人。”
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后,都会蜕变成如此迟钝的生物。
那天夜里,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间我感觉到了轻轻的摇撼,然后睁开眼睛的时候听见耳朵旁边细弱游丝的呼吸声。我很迅速地坐起来,以为遇上了贼或者是女鬼,但是当我真的清醒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别,你别开灯。”黑暗中她的声音特别清澈。然后她轻轻地从后面抱住我的后背,再然后,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发地听她哭。她呜咽的声音给我一个错觉,好像有什么用来打井的工具,不动声色,无所顾忌,一点一点地凿进她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然后,抽出来那些源源不断的,滚烫的眼泪。慢慢地,那把凿子开始来凿我的胸口了。于是我转过身去,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除了使劲揉她的头发和脖颈,一句话也说不出。
“哥,你为什么要骗我呀?”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我还是听清楚了。
“我骗你什么了南音?”我诧异。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诉我。你也帮着他瞒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呀哥哥,你看着我丢人出丑,看着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说一句话,你们男生都是帮着男生的——”她抽搐着缩成了一团,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里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南音。”
黑暗中,我感觉到了她猛地抬起头的动作,脸庞划着空气。“高考考完了以后,是你和教务处的几个老师负责检查志愿表的,那个时候你应该能看到,他报的是广州的学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诉过你,我们俩要一起去龙城理工的——我是为了他才填龙城理工的,可是他骗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愿表,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告诉我他在骗我呢?我只不过是想从你嘴里听到坏消息而已,那也比从别人嘴里听到好。你不告诉我,我像个白痴那样给所有我认识的人打了一圈电话,告诉他们我们俩要一起去龙城理工。”她喘气的声音像个婴儿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电话的时候是在心里偷笑的,他们一定都笑我,笑我那么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别人在一起,他要和别人一起去广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她不肯跟我讲话的原因,我简直都要被她荒谬的逻辑逗笑了,我用力按着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脑想想。我们学校今年有682个人参加高考,知道吗,也就是说,有682份志愿表要检查。我不可能一个人对付这么多的,我们当时一共有六个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把这些志愿表分了好几份分工,我又怎么知道苏远智的表格和档案落在谁手里?”
“你稍微留意一下还是找得出来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留意他然后找出来?就为了核实他有没有和你报同一个学校?我吃饱了撑的?当时经过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将近300,我怎么可能都记得?要不是你刚才说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苏远智报的是广州。”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别人,他是苏远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当回事你不会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么学校的!”
“南音,”我无奈地叹气,“你会不会太不讲理了。”
“我就是不讲理我才不要讲理!”她突如其来地低下头,冲着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谁和我讲过理呢?苏远智背叛我的时候他和我讲过理吗?”
“好好好,不讲理不讲理。”我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心里想在刚刚结束的世界杯里,齐达内实在是给小孩子们作了个坏榜样。
她哭出来了一身的汗,头发都有一点潮湿:“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我说:“我知道。”我其实想说“但是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我终究不忍心说出口。在彻底的,无边无际的黑夜的荒漠里,我就是她用坏了的手电筒。虽然已经派不上任何用场,可是毕竟是个能握在手里的依傍。要是连这个派不上用场的希望都没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这也是她为什么要执著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点和主题关系不大的事情来恨一恨。全神贯注地迎接劈头盖脸的悲伤,是需要勇气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被一个男孩子截住,他不断地求我告诉他郑东霓在哪儿。我说她在新加坡,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当他终于明白了我不是在骗他的时候,他发了一会愣,然后看了我一眼。当时我突然觉得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类似的眼神,会不会是我爸爸妈妈的葬礼上,爷爷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那个男生对我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说:“这只是你自己的问题,其实不关她的
事。”那应该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残忍的话。我有节奏地,舒缓地拍着南音的背。不知道过了多
久,我觉得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气息渐渐平静,跟着她转过身,和我并排坐在床上,背靠着温暖的木纹墙纸。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潮湿的小脸在我胳膊上蹭干净,然后像往常那样,抱着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脑袋贴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说,“你说,是只有第一次分
手的时候这么难熬,还是每次都这么难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过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异吧,有的人只用十分
钟,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钟?”她诧异,“怎么可能呢?”“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是我觉得那样不好。”她摇头的时候,我能感
觉到她的发丝在我胳膊上轻扫着,“如果只要十分钟就能什么都过去了,那样活着,什么痕迹都没有,其实也没有意思。”
“有的人生来就只能做那种人,他也不想的。”说
真的我很惊讶她说出来这样的话。“那你说,我能熬得过去吗?”“当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贴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轻轻地,无
助地笑笑,“不行,哥,我还是不能想。一仔细想一想,就觉得胸口疼。”“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还没有开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不。”她摇摇头,“不会有多好的日子的。原来我也相信你说的话,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种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实的人生,是属于另外一种女孩子的。就像给小叔过生日那天,我们请来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种终究要越飞越高,挡都挡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来基本上可以看到了,毕业以后,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后到了合适的年龄,找一个和我们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结婚,就像我妈妈那样,按部就班,到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在很年轻的时候,一辈子就已经过完了。”
“南音,我不许你这么想。”我难以置信地搂紧她,从胃里涌上来一阵闷闷的钝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现在就没什么幻想,以后那么长的日子,该多难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样很早就没什么幻想了吗?”
“那怎么一样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总之,咱俩都比不上东霓姐姐。”她从我的臂弯里钻了出来,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她亮闪闪,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我,“其实我很羡慕东霓姐姐,她那个人,总是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你都不知道她最终会去哪儿。”她微微一笑,“不过她也有代价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说,一个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纪的时候,有可能有钱,有品位,有修养,有很多见识,但是说不定就拿不出来像样点的爱情来给别人了。”
“别听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觉得,东霓姐姐她是有一点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没有她那么好看。她觉得我是温室里的花儿,什么都不懂,也不像她,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世面。”
“没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说。
黎明渐渐地来临。柔软的,泛着水光的曙色涌进来。于是黑夜苏醒了,赐给我看清万事万物的视觉。然后我就看到,南音蜷曲着身体,终于睡着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气爽。十月是龙城很好的时候,只可惜,龙城的冬天来得太早了。所以我们龙城人并没有多少时间,好好看看灿烂得就像银杏树叶那样的,秋天的阳光。
就在那个温暖微凉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变成了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的人。
也许是长年累月的酒精终于积累到了可以迸发的状态。脑溢血,让他在某个灿烂的早晨像个断了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从家门口的楼梯上面滚了下去。
三婶从医院打电话来,我说:“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过去。”
然后我坐下来打小叔的手机,关机。只好再一次心烦意乱地,在那个阴暗的单身宿舍楼里长驱直入,国庆大假,旧楼里空无一人。远远地就能看见小叔的房门虚掩,细碎的灰尘在门缝底下透出来的一束光线里慢慢地游,像是深海里的鱼类。
我闯进去,我说:“小叔,快点跟我走。大伯脑溢血,现在在省人民医院急救。”
他错愕地端坐在书桌前,脸上浮现着他惊讶的时候的一贯表情,不明就里的话你一定会以为他在为了什么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涩和尴尬。他迟疑地说:“脑溢血?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几乎是耐心地跟他说:“马上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医院。”他还是那副呆呆的模样,几乎是不情愿地站起来说:“好。我们走。”
“你现在手上有多少马上能提出来的钱?”我说,“都带上。人是刚刚才送去医院的。三叔那边堵车还在路上,我怕三婶来不及去取钱。”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你说得有道理,钱,是吧?钱——”“小叔!”我忍无可忍,“你不会被吓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对,卡。别急,西决,这种时候最不能着急。”他心虚地说,一边哆嗦着拉开书桌的抽屉,“所有的卡都在这儿,应该在这儿的——”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脚步声,以及一个人愉快地说:“这个鬼厨房简直黑得像地窖,我刚才差点就把盐当成白糖放在里面。冰糖莲子银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凉一点的时候才更好吃——”
在我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是陈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