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计都归于白帝麾下,为其所用,居然没有禀告天帝。玄武慑于白帝的威严,也自是一个字也不敢透露,只在郁闷之时自斟自饮,醉话连篇,想来便让手下人听出了些端倪,自此谣言四起。
事情一如白帝所料,计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那些曾将天界逼到绝处的阿修罗们,根本不是计都的对手。初战大捷之后,白帝大喜,亲赐黄金甲紫云盔,又花了大功夫自天河中寻得稀世材料,为战神计都量身定做一把宝剑,名为定坤。
这战神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获得白帝宠爱,除了几个别微知内情的人,其余人都纷纷猜测她的来历。加上从玄武处传出的谣言,一时间天界笼罩在流言蜚语之下,有人说她是天地间煞气凝结而成的怪物,没有神智,只知杀戮,须得在修罗之役后将其囚禁,以免连累天界;亦有人认出她的容貌是昔日天河畔化石织女的模样,便认为是织女得知天界大难,故显灵前来相助;更有人说战神根本是天界上层秘密做出的杀戮人偶,没有魂魄思想,专为解决修罗之劫而来。总之众说纷纭,莫可一是,有那大胆的人去问白帝,他也但笑不语,更显战神的神秘。
终于,在谣言到达最顶峰的时候,惊动了天帝,特召白帝与战神觐见。
那天阳光璀璨,战神的黄金甲熠熠生辉。白帝在殿外替她系好紫云盔的带子,抬头看她的脸,她一如平日的面无表情。这是他亲手做出的战神,以他最亲密兄弟的血肉魂魄,糅合出的这样一个人,便像他亲生的孩子。
“见到天帝,不用惊惶,看我眼色行事就好。”他柔声吩咐,其实并不指望她能听懂。
她真像个木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既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成日只是倚在栏杆前发呆,不知想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心事。有时候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眼底,浩渺烟波一般,反而折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罗睺计都又复活在这女子体内,思考着那些白帝永远也不明白的事情。
此刻,那种神韵再次出现在她面上,这种神情让白帝感到一种不安,他并不喜欢她露出这般神色,这会让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天界的大计,牺牲任何一个人,都是值得的——他始终这样想。
大门轻轻打开,幽深的神殿缓缓呈现在眼前。关于战神的事,无论天帝有什么反应,白帝都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反悔,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界之劫过去之后,到时候有甚处罚,他一并领教就是。
“进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领她入内。
她的手突然牵住他的袖子,意甚依恋,像是怕他走开。自从这女子新生之后,从未做出如此举动,白帝有些吃惊,回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卿害怕?”
她垂下睫毛,朱唇微启,低低地,缓慢地,略带沙哑地说道:“心里……慌。”
这是她第一次说话,白帝大吃一惊,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光彩流转,似有千言万语,令他心头发毛。她又道:“不想去打仗,心里烦。”声音娇脆动听,婉转惹人怜。
白帝面色一沉,冷道:“你的职责就是守卫边疆,天界不养闲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不可任性妄为!”
她便抿嘴不说话了,白帝再审视她的神情,只觉幽深不可测,似是无心懵懂,又似在暗地观察学习,很快便要灵犀展露。他心中更为不喜,然而此刻却耽误不得,只得先将她带去见天帝。
天帝自然是一眼就看破她的真实来历,廷上没有说什么,只嘉奖了几句,随后却将两人带到小书房,重重纱帐落下,屋内寂静无声,黯然无光。天帝隐在帐后,良久,方道:“你好大胆。”
白帝骤然跪下,俯首于地,朗声道:“臣下只一心为天界着想!自知此事乃大错,不敢乞求帝上宽恕。但天界只此一人能与修罗对抗,万望帝上延缓定罪!”
天帝没有与他说话,帐后目光灼灼,胶着在那女子面上,隔了一会,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摇了摇头,犹豫道:“战……战神?”
计都这个名字,乃是白帝私下的称呼,旁人不知道,她自己也更不知道。因她对抗修罗所向披靡,骁勇善战,故此白帝为了打造声势,便当众唤她战神,这不伦不类的名号便被她当作了名字。
白帝急忙接道:“她有名字,叫做计都。”
那女子乍听计都二字,眉头一跳,露出思忖的神情。天帝温言道:“战神先回去吧,好生休息。”
她也不知行礼,飘飘然转身便走了。
屋里又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白帝额上冷汗涔涔,更不敢出一口大气,不知过了多久,天帝突然长叹一声,道:“你……将孤瞒得好哇!”
白帝唯俯首而已,不敢答一言。
天帝又道:“计都之名以后休要再提,事已至此,是你的劫,亦是她的劫。孤见此女天分极高,聪颖剔透,只怕过去的名字会令她想起些许端倪,战神这称号便足够了。孤再封她为将军,领兵一万,镇守边陲。既然你已将她变作了天界之人,便要以诚相待,万不可欺她哄她,只盼她他日得道,光明通达。”
白帝急道:“帝上万不可令她领兵!”
说罢却将琉璃盏捧出,将如何把罗睺计都取心重生之事说了一遍,又道:“纵然她此刻懵懂无知,却难免日后悟出前因后果,倘若其麾下有兵,到时领兵造反,远胜修罗之肆!”
天帝森然道:“你既然知道这般后果,当初为何胆大妄为!恣意玩弄其他众生的命理运数,你扪心自问,是否配做白帝!”
白帝凄然道:“此事乃臣下一人胆大妄为,她恨的也只有臣下一人。他日若要报复,臣下将引颈待戮,绝不做他待!”
天帝道:“你此刻说得豪爽,待到那时,她便是杀了你,此等恩怨就永无消失之时。你杀了罗睺计都,从此与修罗界为敌,她再来杀了你,从此便是与天界为仇。仇上加仇,何日能消弭?”
白帝背上汗水浸透,一言不发。
天帝沉默良久,终于叹了一声:“罢,或许此乃天定劫数,纵然贵为天界之尊,亦无法掌控。便依你,不令她领兵,独战沙场。他日骤生诡变,天界亦雌伏,任她消气,绝不反抗便是。”
白帝惊道:“帝上何出此言!那今日所做一切,岂不成空?”
天帝道:“世间万物万事,原本就是空。无中生有,阴阳反转,相生相克。天界本是空,修罗亦为空,你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
白帝默然不语,心中似有触动,天帝叹道:“你且下去吧……”
白帝又道:“臣下还有数请,恳求帝上一聆。”
“你说。”
“纵然臣下所中心魔乃名看不开,但委实不能目睹天界灭于眼前。他日计都醒悟前事,臣下自会待他来杀,求帝上莫要追究其过错。另……罗睺计都肉身为臣下所炼,化作神器为二,威力极大,请帝上赐予猛将,如虎添翼。”
天帝道:“神器锁入库内,不得使用。他日之变,孤亦不能断言,到时再说。”
白帝无奈,只得退下。
出了殿门,远远地,只见战神立于高栏之后,摘下紫云盔,秀发如云,随风舞动,其形态婉妙,无言可喻。便如同昔日化石织女织布于天河畔,天河中星光璀璨,蜿蜒而过,犹如流金碎玉一般。她双颊堪比明珠宝玉,映着细碎的光点,令人迷醉。
白帝心中感到一种涩然的悲哀,直到此刻,他方醒悟自己似是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
天帝只说对了一半,他的心魔一半名为看不开,另一半名为私欲。
他缓步走过去,与她一同展目眺望朝阳初升,日出如火,纷染绚丽。
“我对不起你,计都。”他低声说了一句,见她双目澄澈,静静看着自己,他便轻轻一笑,在她头上抚摸两下,再也不说话了。
※※※
璇玑猛然睁开眼,似是刚从悠长的梦境中脱身而出,还带着一丝茫然。
此时她躺在一座华美的宫殿里,与先前的偏殿布置完全不同,琉璃盏静静放在殿前案上,斑斓美丽。四下里安静无比,风中带着檀香的味道。她急忙爬起来,却见四面垂着无数纱帐,白帝就站在纱帐前,面色苍白,然而并无惧容,静静看着她。
她心中一阵冲动,待要上前将他斩个粉碎,可不知为何,身体却动不了,或许真正的罗睺计都是不愿杀死他的。她嘴唇微微触碰,未语泪先流。
天帝在帐后说道:“将军如今已知前因后果,该如何做,全凭将军一人意愿,孤绝无异议。”
璇玑揉了揉额角,极力从那些可怕的过往中挣脱,听到天帝这样说,她难免惊异:“怎么……你们又是威逼又是劝诱,把我弄到这里来,就是让我来做一个决定?”
天帝道:“不错。天界负将军良多,白帝做下那等事,亦是孤教导不利,孤难逃其咎。将军成为将军那一刻开始,天界便早已不是高高在上贵为尊的众生了。此为劫数,亦是破旧之兆,将军有任何决定,孤绝无他言。”
璇玑低声道:“就算我现在将你们都杀了,就能回到过去吗?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杀了同族的修罗,我肉身练成的神器也杀过天界的神。我还能去哪里?我到底算什么?”
没有人说话,她这个问题,谁也无法回答。
过了一会,璇玑又道:“你们现在说得好冠冕堂皇,既然要引颈待戮,为何当初不实现诺言,而要将我打入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