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夫人走了之后,璇玑和禹司凤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欧阳管事身上,一是想看看让东方清奇这等好男儿在情场上受挫的人物究竟如何;二是想知道他有什么好,令一代佳人如此钟情。
那欧阳面无表情,先一人斟了一杯酒,声音低沉,恭恭敬敬地说道:“欧阳敬两位少侠一杯。”
禹司凤笑道:“多谢欧阳管事……小弟冒昧,妄称一声欧阳大哥,大哥如此年轻,便身为一岛的大管事,真是让人敬佩。”
他拿话去刺探,见他有什么反应,谁知欧阳整个人竟像石头做的一样,木讷讷,只连连说不敢惭愧,一副老实人模样。他二人先前只当此人面相忠厚,却必定舌灿莲花,所以能周旋与岛主夫妻两人之间,毫无破绽。原来竟是看错了。
东方清奇拍了拍欧阳的肩膀,他正要仰头喝酒,被他这么一拍,杯子晃了一下,立即呛得咳嗽起来,脸上的伤疤更红了。
“哈哈哈,欧阳啊欧阳,别这么拘谨!堂堂一个男子汉,喝酒怎么能呛着?都说了叫你没事跟着我练功,你就是不肯……要知道……那个什么、对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没事还是和我练剑吧!”
欧阳好容易把呛进气管里的酒给咳出来,一面摇头,沙哑着嗓子道:“谢老爷垂爱,欧阳不是练武之人……”
东方清奇叹了一声,摇头道:“你在岛上尽心尽力为我做事,过几天便要走了,我却什么好处也没有给你的。欧阳呀,要知道外面的人大多恃强凌弱,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我怎么能放心让你走。”
对面两人一听他要走,不由都变了神色。禹司凤急忙道:“怎么,欧阳管事要离开浮玉岛吗?”
欧阳讷讷地点头,低声道:“家兄得了重病,家母又年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归家了。”
原来他是要走了!难怪东方夫人会那么伤感,想必也是因为她近期情绪不稳,才会让东方岛主看出端倪的。只可惜他把欧阳当作亲生兄弟一般,竟没怀疑到他身上去,白白让那些弟子担了冤债。
东方清奇沉声道:“叫你把你娘和你大哥接来岛上,我和清榕来照顾,你怎么就是不肯!莫非浮玉岛亏了你什么不成?这么急着离开!”
欧阳急忙拱手垂腰,道:“老爷莫要误会!只因祖坟都在家乡,怎好擅自迁移?何况落叶归根,家母他们也不愿离开故乡。浮玉岛虽好,却路途遥远,老人家禁不得折腾……辜负了老爷的厚爱,欧阳汗颜。”
“罢了,都随你吧!”东方清奇摆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喟道:“这些年你助我良多,老爷两个字再也不要提了,叫我一声大哥吧!”
欧阳眼中一痛,喉头哽咽,良久,才低声道:“大哥……我……”
东方清奇自拎了酒壶,给他斟满一杯,笑道:“何必伤感,男儿志在四方。来,欧阳,干了这杯!大哥愿你来日飞黄腾达,得享利厚功名!”
两人一口喝干杯中酒,都是畅快淋漓。
在东方清奇差不多喝干了十坛百花清露酒的时候,东方夫人又来了。想必还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一见自己丈夫醉的趴在石桌上,早已神智朦胧,不由皱眉道:“怎么又喝这样多……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东方清奇隐约听见妻子在说话,不由抬头呵呵傻笑,喃喃道:“清榕……清榕你还是挂心我?你……”
东方夫人叹了一声,回头吩咐亭外的弟子:“你们师父喝多了,好生送他去卧房休息,再让厨房做些醒酒汤。”
那几个弟子急忙答应着上来搀扶,东方清奇虽然醉的迷迷糊糊,心底到底有一根弦绷着,自悔在小辈面前酒后失态,便乖乖地由着弟子们扶走自己,一面回头笑道:“司凤,小璇玑……今日尽兴了。下回和你们师父爹爹,再喝三十坛!”
他二人只得勉强答应着,见亭中只剩东方夫人和欧阳管事,一个直标标地看着对方,一个却装作没看见,完全躲避状态地低头收拾残留的碗筷。
“晚辈失礼,不胜酒力,这便去休息了。”
禹司凤见这会他们留着也是多余,赶紧撤退,拉着璇玑,两人都装出一付喝多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去,自己回房了。
欧阳低头慢悠悠地收拾着杯盏,仿佛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一个人在盯着自己看。
他永远是一付浑然不觉的无辜模样。你急,他不明白;你怒,他不过无奈地看着你;你哭泣,他也只能无声地安慰你。他就是一团温吞水,在冰冷的时候感觉温暖,在火热的时候却让人寒冷。
东方夫人的目光从他沉默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游离,滑落到他收拾杯盏的手上。他的手有些不稳,偶尔不小心会把筷子摔落。
“你……”她喃喃开口,拖了一个尾音,却不继续下去。
欧阳手上微抖,将杯盏放在桌上,回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她微微蹙眉,咬着唇,有些为难地低声道:“真的要走?”
欧阳讷讷地答道:“我离家已有十年,早已该回去照顾老母了。”
她不相信,定定地看着他,双眸比璀璨的星子还要明亮。“什么老母……你哪里来的老母……”她的声音轻柔,近乎诱惑。
她这种美色的存在就像一个罪恶,既让人沉迷,又令人害怕。欧阳垂头退了两步,“没有父精母血,哪里来的人。夫人说笑,我自然也是有父母的。”
东方夫人哀怨地看着他,伸手拨了一下乌云般的长发,叹道:“还在骗我。那我问你,你的老母和我,谁更重要?你要走了,我会死的。”
你要走了,我会死的。这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欧阳如今只有苦笑,喃喃道:“夫人莫要再说笑,我……承担不起。”
“你有什么承担不起的?你这个骗子。”
一双柔软的胳膊缠上他的脖子,软玉温香依偎过来,足以把钢铁练成绕指柔。
欧阳浑身如同僵住一般,失神地望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怀里的绝世佳人只是一根木头。她贴着耳朵,说许多呢喃的话,没有意义的,却让人意乱情迷。
他怔了半晌,终于还是将她轻轻推开,低头道:“夫人……请自重。岛主是个千载难逢的伟男子,你莫要为了一时贪欢,负了真心。”
她却不恼,咯咯一笑,“我偏不要那个伟男子,我偏要你。”
欧阳早已习惯她这般轻佻香艳的说话,也不答她,将石桌上的杯盏收拾好,端起来自出了八角亭。走到一半,却听她在后面笑道:“你走也没用,我偏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离开浮玉岛,我也离开浮玉岛。”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夫人不要再贪玩了,莫忘了那些无辜被岛主赶走的弟子们。他们现在还不知自己被驱逐的理由。”
亭子里的绝世佳人没有一点心肝,轻飘飘笑了一声,道:“他们为了我被赶走,也是他们的荣耀呢。”
欧阳没有再说话,快步离开了八角亭。走得老远,却听有人在唱歌,声音凄婉清越,荡气回肠。风声吹过,他隐约只听见“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类似的句子,手腕忍不住又是一颤,杯盏差点就要砸碎在地上。
※※※
接下来的几天,由于东方清奇忙着准备簪花大会的事情,璇玑和禹司凤也不好总是打扰他,便干脆自己在岛上找乐子,每天都热衷于探索没去过的地方和景色,倒也在岛上找到了许多如诗如画的美景,日子过的很快活。
唯一让他们担心的,就是还留在浮玉镇等候消息的那些弟子们了。鉴于此事不是降妖除魔之类正大光明的东西,涉及人家的家务事,况且他们又是小辈,这几天都找不到可以开口的机会。
好在簪花大会的准备事宜比较多,东面的演武场那里要重新修葺,东方清奇每天都忙着在那里转,倒也暂时与弟子们相安无事,没出现什么赶人的事情。
这日,璇玑和禹司凤又起了个大早,先到北面的山上逛了一圈,饿了就随便吃点野果,渴了喝点山溪,这一路就没有停脚,很快就爬上了山顶。
山下葱葱郁郁,一片青翠,而青翠外,却包裹着无边无际宝石一般的蓝色,那是大海。这里是浮玉岛最高的地方,四面没有任何遮挡,风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冲击在身上脸上,衣袂飞扬,有一种飞在空中的错觉。
“司凤,离泽宫那里的大海是不是也这么好看?”璇玑站在最高点——垛在一块大石上的小石头,那里很有些不稳妥,石头颤巍巍地,随时会滑到下面的深渊里。但她竟然站得极稳,一晃不晃。
禹司凤知道她的轻身功夫厉害,也不担心,只笑道:“离泽宫的海更广阔,只不过那里一年大部分时间是阴天,所以海是灰色的,很少见这么漂亮的蔚蓝色。”
“那下次我可以去看看吗?”璇玑随口一说,说完突然就后悔了。她想起离泽宫的规矩,好像是任何女人都不能入内,而且弟子也不能随便和女人接触,更不用说婚嫁了。
“呃,你当我没问好了。”她自我解嘲。
禹司凤却微微勾起唇角,道:“你若想看,我可以带你去。”
璇玑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答应带她去看离泽宫,不由拍手喜道:“真的可以去?那你以前怎么说不能去!”
他不答,只说道:“那里没什么灿烂景色,只怕会让你失望。”
“其实谈不上什么失望希望啦。”璇玑站得累了,从石头上轻盈地翻身跳下来,落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下面辽阔无垠的大海,“就是想看看司凤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禹司凤一怔,最后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我长大的地方……你再也去不了的。”
“为什么?”璇玑耳朵尖,听见了他的喃喃自语,赶紧问个清楚。
他想了想,笑道:“因为那里绝对不给外人进去。嗯,尤其是……”他上下看看璇玑,“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姑娘,绝对进不去。”
离泽宫果然有一堆稀奇古怪的戒律,简直闻所未闻。她懒得再问,将双手展开,看着袖子上的绸带飘飘忽忽扭来扭去,很好玩的样子,把她逗得微微笑。
“其实天下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她说,“只要它存在,就都可以去。很多人都喜欢为自己划分出一个地盘,别人进不来,他也不出去。我以前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你死守着那块地方,你就只有那么点的自由了。但如果你心里装着整个天地,那你就是最自由的人,你说是不是,司凤?”
禹司凤眉头挑起,给她一个赞许的神色,很是钦佩,“这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他直觉不太可能,璇玑可不是那种愿意琢磨什么真理人生道理的人。
果然她嘿嘿一笑,道:“是师父说的,我拿来卖弄一下。”
禹司凤伸了个懒腰,看看天色,道:“不早了。咱们走吧。”
“去哪里?”
“东方岛主最近忙的很,咱们别事事都麻烦他为自己操劳。午饭去浮玉镇吃好不好?那里还有许多好吃的你没尝过呢。”
说到吃,璇玑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不过……
“要怎么和那些浮玉岛弟子说呢?”他们答应了要求情,结果这么多天都没个好时机开口。
禹司凤摇了摇头:“不急。让他们等着,反正离开浮玉岛之前,一定把这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