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容府正被一片烟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臭。
容定坤从西堂里被听差的匆匆送到主楼里,一脸镇定,丝毫没有受到火灾的影响。容太太忙着指使下人救火,大姨太太顾着管住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不准他们乱跑,全家没有一人多看这个残废了的男主人一眼。
容定坤也不介意,自己推着轮椅进了书房,反手关了门。
府中众人,不是忙着救火,就是赶着看热闹。容定坤听着窗外嘈杂的呼喊声,拿起了书房的电话,不假思索地拨了一个号。
消防车震耳欲聋的笛声由远及近,门外,人们一群群奔来跑去忙着运水灭火,脚步声如重鼓,呼喝声此起彼伏。容定坤独自打着电话,完全不受外界干扰。
“……你们沈课长不在没有关系,我想提供一个情报,你记住就好……你们不是想找张国全吗?我知道他在哪里。”容定坤微微把嗓音提高了几分,声音听着年轻了些。
“……他有一处藏身之所,是他妹夫家在西郊牛家村的一个谷仓。你们这时过去,一定能抓到人……什么?我是哪位?”
容定坤一双眼睛阴鸷地隔着玻璃窗望向正在冒着滚滚浓烟的西堂房顶,嘴角勾起阴毒的笑意,“我叫冯世勋……”
砰地一声,书房的大门被容嘉上一脚踹开。盛怒中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容定坤冷笑着,挂上了电话。
容嘉上也懒得问父亲刚才给谁打了电话,反正问了他也不会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命令道:“把老爷的卧室重新收拾一下,送老爷上楼歇息!以后没我准许,老爷不准离开二楼!”
听差的匆忙奔走。
容嘉上俯身撑着轮椅的扶手,近距离注视着父亲的双眼,道:“爹,请你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呆着。等芳桦婚礼之后,我就送你去南京疗养。”
容定坤松弛的脸颊狠狠抽了抽,忽然冷笑道:“嘉上,你是头吃里爬外的狗,你不理解一个人为了保护他的家,能做到什么地步。凡是要毁我容家的人,我也定要毁了她!”
容嘉上猛地回头注视着父亲,眉头深锁,“您又做了什么?”
容定坤却缩在轮椅里,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管事匆匆进来,看了一眼容定坤,凑到容嘉上耳边,低声说:“大少爷,有件事有些不对劲。老爷房中的保险柜被人打开了。”
“丢了什么?”容嘉上立刻问。
管事不清楚保险箱里本该有什么,只好说:“里面有珠宝和钱,还有一盒子弹……”
“子弹?枪呢?”容嘉上立刻抓住了重点。
“没有见着枪。”管事道。
容嘉上瞳仁收缩,当即喝道:“立刻关闭大门,全员搜身——”
话音未落,容定坤发出了沙哑的低笑声。
容嘉上缓缓转头望向他。
容定坤睁开了眼,道:“爹替你省点功夫。你猜猜,孙氏拿着枪,会去做什么?”
二姨太太?
容嘉上眉头狠狠地拧成一个结,随即猛地瞪大了眼,面孔狰狞。
“现在就把他送上楼!不准他出门!”容嘉上怒吼着,转身狂奔而去。
冯家自出事后,平日里都大门紧闭,不出去交际,也隔绝了邻居街坊探究的视线。冯世真也不肯再让母亲出门,每日里自己去买菜采购,服侍父母。
家中气氛一直低沉,冯世真打开留声机想给屋里添些热闹,可一打开,里面就在说现在到处逮捕共产党人士的新闻。冯太太听不得这些消息,一听了就泪眼花花。冯世真急忙把留声机关了,坐下来陪着母亲剥豆子,拉扯一点家常,转移母亲的注意力。
冯太太经历了儿子被人破门抓走之后,尤其害怕敲门声。她本来已经收了眼泪,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吓得哗啦打翻了一大碗才剥好的豆子。
“妈,没事的。”冯世真安慰着,起身去开门。
二姨太太惨淡无人色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后。
“二姨太太?”冯世真十分意外,“你怎么会过来?芳林她们没事吧?”
二姨太太不答,眼珠直直地盯着冯世真,问:“你大哥放回来了吗?”
“还没有。”冯世真叹气,一边请她进来,“你专程来问这个的?这些天为了他的事,家里都急死了。”
二姨太太仿佛没有看到冯太太似的,注意力全在冯世真身上,又道:“你知道他今天要被处决了吗?”
冯世真好似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整个人都懵了。
“你说什么?”冯太太疯了似的扑上来,“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处决我家世勋?”
泪珠自二姨太太眼中滚了出来。她眼巴巴地望着冯世真,“你告诉我,这是假的。大少爷为了这事和老爷吵架,我都听到了。你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冯世真急得大喝,“容嘉上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我……”
冯世真转身要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眼角却扫到二姨太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待转过头去,果真见二姨太太手执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冯世真狠狠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远离了冯太太,怕她被波及。冯太太是个老实巴交的家庭妇女,活了半辈子,也就之前冯世勋被捕的时候才第一次见人当面掏枪。她还没从那次的惊骇中缓过来,又见女儿被人用枪指着了,吓得瞠目结舌,喉咙里咯咯响,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姨太太?”冯世真缓缓举起了双手,冷静地问,“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误会,把枪放下来好好儿说。”
二姨太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泪水滚滚落,木然摇头,“老爷说你要毁了整个容家?你要公布他的秘密。”
冯世真慎重地点了点头,“他杀了我全家,冒充了我父亲,霸占了我家家产。二姨太太,我其实才姓容。”
二姨太太惊骇地抽了一口凉气,握枪的手颤抖着。
冯世真忙道:“你是怕容家名誉扫地,你的女儿受影响?你放心,嘉上都已经安排好了,会替孩子们隐瞒住的。”
二姨太太绝望地摇头,“老爷说,只要我杀了你,他就会去救冯医生。”
“他说什么?”冯太太终于回过了神。
二姨太太痛苦道:“只有老爷才有办法救冯医生,但是大少爷今天求了半天老爷都不答应。冯小姐,我是不得已的。我也很喜欢你,不想伤害你。但是冯医生他……他……”
“你不要被容定坤骗了!”冯世真厉声道,“他这人满口谎话,信口胡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可连大少爷都这么说了。”二姨太太泪如雨下,“我赌不起,冯小姐,要是出了事的是大少爷,你敢赌吗?”
冯世真一时语塞,片刻方道:“你冷静一点。嘉上未必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容定坤这么恨我,万一我死了他依旧不肯兑现承诺呢?把枪放下,我这就带你去看守所见我大哥。”
“来不及了!”二姨太太哭道,“冯医生中午就要被枪决了!”
“怎么会这样?”冯太太惊呼一声,跺脚大哭,“容嘉上为什么之前还要瞒着我们?世真,走,我们去见你大哥!要死也要见上最后一面!”
“妈别过来!”冯世真大叫。
“你别动!”二姨太太猛地把枪抬高,朝着天花板砰地开了一枪。
冯太太吓得尖叫,手脚发软地跌坐在地上。冯世真也大吃一惊,没想到枪里真的有子弹。
二姨太太哆嗦地拿枪指着她,胆战心惊地说着,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而喃喃自语,“老爷答应了,杀了你,就救世勋。世勋……”
“唉?”冯世真忽然朝窗外望。
二姨太太下意识回头看。冯世真抓起身边一个板凳,狠狠砸在二姨太太的胳膊上。枪应声落地,二姨太太跌在墙角。冯世真趁机拽起冯太太往外跑。
“你别跑!”二姨太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追过去。
冯世真一把将门拉开。孟绪安正持枪站在门口,对准了她的眉心,面色肃杀。
“趴下!”孟绪安简短命令。
冯世真一把将冯太太摁下,道:“等等,她其实……”
孟绪安已扣动了扳机。
二姨太太刚跑到门口,身子剧烈一晃。她茫然地抬起手捂着胸口的洞,鲜血从指缝间汹涌地流了出来。
冯世真捂着冯太太的眼睛,回头望去,就见二姨太太眼睁睁望着她,而后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孟绪安蹙着眉,这才放下了枪。
“我叫你等一下的!”冯世真朝孟绪安怒吼,跑回二姨太太身边,脱了外衣摁在她胸口的枪伤上。
二姨太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荡漾着水波,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滚进鬓中。她悲伤的目光投向冯世真,嘴唇翕动着。
“对不起……我……”
“别说话。”冯世真用力摁着她的伤口,一边朝外面喊,“快过来帮我送她去医院!”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冯世真瞳孔猛地收缩。
“世勋!”冯太太惊喜大叫。
冯世勋跪在冯世真身边,接过她摁着伤口的手,一边熟练地检查着二姨太太。
仿佛黑暗中一道光芒落在脸上,二姨太太灰败的面孔瞬间绽放明亮。
“你……出来了……”
“是。”冯世勋拿开衣服,眉头深锁地看了看二姨太太胸口的弹孔,神色愈发凝重。
“我……”二姨太太吃力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血自口中涌出来,“我没有……”
“别说话!”冯世勋忙道,一边托高了她的头,把她半抱在怀中。
二姨太太被他抱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来,竟然露出一抹娇羞的神色。
冯世真跟着冯世勋学过一些急救措施的,见冯世勋这样,便知道二姨太太怕是没救了。她神色黯了下去。
孟绪安看到墙角的枪,走过去拿了起来。他极其熟悉枪支,把枪一拿在手里就发觉不对劲,随即退了子弹夹查看。
“如何?”冯世真问。
孟绪安脸色有些不好,道:“空的。她只装了一发子弹。”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弹孔。
“对不起……”二姨太太喘息着,不住吐着血,“我只是……想吓唬……我只想逼她去找容定坤求情……没想伤害她……”
“我知道。”冯世勋嗓音喑哑,将她搂紧了几分,“你只是错信了容定坤那个老贼,我不怪你……”
二姨太太吃力地抬起手,搭在了冯世勋摁着她伤口的手上。
“你没事……就好……”
“孙太太放心。”冯世勋亦朝她温柔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你的这份情谊,我会记着一辈子的。”
二姨太太如怀春少女一般仰望着冯世勋清瘦且带着胡渣的俊脸,缓缓地绽开一个清浅而满足的笑。
“我……我叫孙少澜……波澜壮阔的澜……”
如灯火熄灭,她眼中细碎的光黯然消失,尾音轻飘飘如枯叶落下,天地间只剩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