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听到了?”容定坤自己转着轮椅从门口经过,朝小妾扫了一眼,却并不因此生气。
二姨太太惶恐地问:“是不是如果没有老爷去托人帮忙,冯医生就……就要被枪毙?”
容定坤眼神狡黠地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了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所以嘉上那混账才这么气急败坏。冯世真那女人到底有什么手段,把他迷成这样?”
“老爷……”二姨太太膝盖发软,控制不住往地上跪,“您就真的不能行行好么?就当看在冯医生就过我和康儿母子的份上,救他就是给康儿积福,好让康儿来世投个好胎。”
容定坤一时没吭声,似乎是被这个话打动了。
二姨太太见有希望,急忙追加道:“况且,大少爷再怎么都还是您亲儿子,他年轻不懂事,为了个女人和您闹,您做长辈的要是能不计前嫌帮了他,他事后只会愧疚忏悔。你就可以让他把你从西堂放出来,甚至还可以回公司呢。”
这女人还真有几分会游说。容定坤看着二姨太太,越发觉得有趣。
二姨太太也看他神情缓和了,便放柔了声音,道:“您不喜欢冯世真做儿媳,我帮你想个办法把她打发了就是。我们女人对付女人,才最有效果。”
“是吗?”容定坤终于出声,“我要肯帮着嘉上救冯医生,你就肯帮我想办法打发冯世真?你要知道,嘉上将来要知道事情是你做的,可是会和你翻脸的。”
二姨太太也很犹豫。可是想来想去,她决定赌容嘉上再讨厌自己,也不会对两个妹妹不好。而她舍了自己,至少可以帮助到冯世勋。一想到那个高洁儒雅的英俊青年不知道在狱中受了多少苦,二姨太太心如刀割,一刻都不肯耽搁,当即用力点头。
“我一个做妾的,和大少爷关系是好是坏也都没什么影响,反正将来他要容不下我,我就跟着女儿女婿过。老爷,你这么说,是肯帮忙了?那我这就去让人把大少爷请回来。”
“不用急。”容定坤冷笑道,“嘉上也不过是要我向一个老朋友求情罢了。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事,现在就要办。”
二姨太太困惑道:“这事要从长计议吧。先要琢磨一下他们两人的关系,看看有什么弱点……”
“不用那么麻烦。”容定坤打断了她的话,阴恻恻地说,“你回大宅里,去我的卧室。保险柜的密码是4721,里面第三格有一把手枪。”
二姨太太已觉不妙,下意识往后退,惊慌道:“老爷,你在说什么?”
“听好了!”容定坤喝道,“你去找冯世真,用那把枪杀了她。我听到她的死讯,就帮你救冯世勋。”
二姨太太扶着墙才勉力站稳了,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老爷……你……你要我去……杀……杀冯小姐?”她只觉得好像有蛇在衣服里爬一样,浑身汗毛倒立,突然想呕吐,“为什么……不至于呀……”
“她要毁了容家。”容定坤阴冷镇定地注视着二姨太太,“她要把我所做的事全部曝光。到那日,容家名誉扫地,芳杏和芳柳还会有什么好前途?谁会去娶一个家门有污名的女孩?杀了她,阻止嘉上犯傻,你也是当在替两个孩子做打算。”
二姨太太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爷,这也不至于杀人呀!只要我好好和冯小姐谈,让她来对您服个软……”
“谈话有用,我何必走到这一步?”容定坤怒喝,“刚才嘉上已经和我说了,冯世勋今日正午枪决,距现在也不过只有三四个小时了。你要不抓紧时间,就等着明年今日给他烧钱纸吧!”
二姨太太失控尖叫:“今天正午?怎么会这么快?”
“他是反动党,没被当场枪毙就已经是他命大了。”容定坤恶狠狠道,“遇到这样的事,冯家兄妹俩,注定只能活一个。我看嘉上是要选冯世真了,就看你想选哪个。”
“不!”二姨太太哭着摇头,浑身剧烈颤抖着。她今日不过是想来探听一下消息,怎么转眼就落到要作出人命相关的决定的地步。她活这么大,连条鱼都没有杀过,现在容定坤却让她去杀人,杀的还是她心上人的妹妹,她怎么下得了手?
可她不杀,冯世勋要死。她杀了,冯世勋会恨她一辈子,甚至还会报复她。
她是要一个死的冯世勋,还是一个狠她的冯世勋?
她都不想要!可是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冯世勋也会死。
“现在已经八点一刻了。”容定坤冷静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不!不!”二姨太太嚎啕大哭,几乎崩溃。
“我再给你加个好处吧。”容定坤阴恻恻地笑了,“你杀了冯世真,我就和你离婚。”
二姨太太猛地抬头望了过去。
容定坤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赢了。他满足地靠在轮椅里,笑得志得意满。
“只要你自己不说,我是不会说的。你可以带着你的私房去投奔冯世勋,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去安慰他。你不愿意吗?”
二姨太太彷如石雕一般定住,继而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跑去。
容定坤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每一根皱褶都舒展开来,嘴里发出桀桀笑声。他就如一只毒蜘蛛,挺着肚子坐在自己编织的大网里,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容嘉上在秘书的带领下,在办公室外里的小会客室里坐下。
秘书让打字员上茶,客气道:“秘书长正有客,在里面谈话,还请容老板在此处稍等。若有什么需要的,尽请吩咐。”
容嘉上按捺着内心的焦急,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秘书离去后,小会客室里恢复了宁静,只有外间啪啪打字声不停地穿来。
通往办公室的红木大门紧闭着,隔绝了里面的声音。容嘉上有些不耐烦地,手指不自觉敲着沙发的扶手,脑子里思绪纷杂。
冯世勋被捕已有五日,什么都没有审问出来。也正因如此,上面反而不肯放人,似乎认定了他绝对知情。冯世勋目前并没有受很大的罪,但是容嘉上担心再这样耽搁下去,审案的人为了交差动重刑,冯世勋怕会被屈打成招。
一旦这样,冯世勋的个人前途尽毁不说,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生活的冯家也会又遭受重创。一想到冯世真不知会多么难过,容嘉上心里也如压了铅块一般沉重。
似乎老天爷总是不肯放弃捉弄他们。明明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波折,克服了那么多困难,好不容易可以幸福相守的时候,又有厄运降临。
一次又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容嘉上真的很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再次和冯世真失之交臂,成为毕生的遗憾。
胡思乱想之际,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热情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
容嘉上旋即起身,就看见孟绪安笑容满面地正在同主人握手道别。
“多谢刘伯伯!”孟绪安难得把姿态放得如此低,谦虚恭敬地欠身,“为了这点小事就来麻烦您,实在不好意思。有刘伯伯的相助,我那朋友的困难一定能迎刃而解!”
“世侄客气了。”刘秘书长呵呵笑道,“我同你父亲可是挤着一间宿舍念书的同窗,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帮你这点小忙不足挂齿。只可惜令尊英年早逝,又远葬在美国,竟然没能再见一面。如今既然你回国了,不妨经常过来看看我老人家。”
“那是一定的。”孟绪安应下,侧头望见容嘉上,微微一愣,又随即露出一丝了然中掺杂着得意的笑容来。
“容老弟,我也想你一定会来。”
容嘉上心里暗骂了一句晦气,扬起斯文的笑,朝刘秘书长道了一声好。
“容公子?”刘秘书长有些意外,“你们两位认识?”
容嘉上道:“容家和孟家……上一辈有些来往。”
孟绪安哼笑道:“我猜容老弟也是为了冯医生来求情的吧。别担心,刘伯伯宽容公正,听我说明了情况后,知道冯医生是被牵连的,已经将签署了特赦令了。”
说着,将手中一个信封在容嘉上面前晃了晃。
虽然头筹被对方拨去,但到底是件好事。容嘉上释然一笑,急忙朝刘秘书长躬身道谢。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年轻才俊,让你们两个争着为他求情。”刘秘书长笑着,“等他出来了,有空带来给我看看。若真的出色,政府如今也缺人,正求才若渴呢。”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既然会加入共产党,再转投国民政府的可能性就不大,便说:“我这朋友别的倒好,就是性子极其乖僻倔强,认死理,还不听劝告。要不然,也不会惹上这么大一个麻烦。带他过来谢您那是应该的,就还怕他到时候不会说法,又惹得您老人家不开心。”
刘秘书长也不过随口一说,听说是个倔强书生,也没了兴趣。恰好他办公室里电话响起,急着回去接听,容孟两人便顺势告辞了出来。
出了政府办公楼,路边一株西府海棠正开得绚烂如云。孟绪安驻足,掏出烟盒来,给容嘉上递了一支过去。容嘉上便掏出火柴,帮他点了烟。两个高大英挺的男人站在花树下抽着烟,一个成熟俊朗,一个年轻俊美,引得路过的一群年轻女孩走出老远了还不住回头望。
“想不到孟老板同刘德正还是世交。”容嘉上叹笑,“我今天来的时候还有些忐忑,毕竟他只和家父有些交情,不一定会见我。好在有孟老板出马,解决了这一桩心患。不过孟老板既然有这个关系,怎么不早些用?”
孟绪安慢条斯理道:“一来这事可大可小,目前冯世勋也没有什么危险,让他在牢里吃点苦,知道一下轻重也是好事。二来,如果我们自己能处理,还是不要求人的好。如今特赦令是要到了,人情也欠下了。这人情,还不是得我来还的。”
容嘉上心道这人真是计算重重,半点亏都吃不得,面上微笑道:“这可未必。你救的是世真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这人情也能是我来还,不会麻烦孟老板。”
孟绪安轻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容嘉上,“就我所知,你和世真,连婚都还没定呢。你在我面前冒充哪门子的冯家女婿?”
容嘉上也似笑非笑,“就我所知,孟老板却是眼看就要做桥本家的乘龙快婿了,也不知何时请酒摆宴呀?”
孟绪安脸色不仅沉了下来。
容嘉上见他居然会被这个事刺激到,有些意外,“桥本诗织虽然有些小手段,可孟老板对付起她这样的小丫头来应该绰绰有余才是。听说她家里给她说了一门嫁回日本的亲事,她没看中那个男人,所以才忙着在中国这边自己找下家。孟老板不愿意,她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她自然不能拿我怎么办。”孟绪安傲慢道,“世真还和你说了什么?”
容嘉上瞬间明白孟绪安是因为被冯世真撞见了才不高兴的。这么傲慢自恋的男人,却因为这点小事心里不安,可见平日嘴上不说,心里却相当在意冯世真。容嘉上想到两人认识远在自己之前,孟绪安条件优越,比自己成熟有势力,更于世真又有伯乐之恩。自己能赢得冯世真,还真是险胜。
“世真不是爱说闲话的人。”容嘉上说,“她不过提了一句,看样子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孟老板也不用担心。毕竟这是你的私事,旁人无权置喙,只要你开心就好。”
孟绪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对了,那个金麒麟,贵府的人送来了,我已经收到了。”
“孟老板请验收好。”容嘉上道。
“是真的。”孟绪安说,“不过,我也顺便提点了桥本小姐一声。她估计已经想通了你的那出调虎离山之计。”
容嘉上挑了一下眉,“东西是从她同胞兄长手里掉包的,她难道敢去提醒桥本社长吗?”
自然是不敢的。桥本诗织甚至不敢来找容嘉上对质,怕容嘉上把她曾和容定坤达成协议弄死桥本大少的事捅出去。就算桥本大少是死于病发,可也足够让桥本正三对女儿产生置疑。
孟绪安忽然朝一处挑眉,“那个好像是你家的人。”
容嘉上转头一看,果真是自己的一个手下。那人看见了容嘉上,松了一口气,匆匆跑了过来,低声道:“大少爷,家里起火了。”
“什么?”容嘉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西堂。”手下苦着脸说,“不知怎么就突然烧起来了,太太让我们赶紧把您请回去呢。”
一股不详的预感猛地窜上心头,容嘉上立刻问:“老爷呢?”
“大少爷放心。”手下道,“发现起火后,小的们就将老爷救了出来,送去大宅子里安置了……”
孟绪安叼着烟,噗哧笑了,充满了讥嘲。
容嘉上忍着愠怒,道:“未免夜长梦多,还请孟老板这就去把冯世勋放出来。我先回家一趟。”
孟绪安点点头,把烟蒂一丢,潇潇洒洒地上了车。
容嘉上阴沉着脸,开着车朝容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