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将运输和种植园的生意转手给赵华安,不啻于将大半江山拱手让人。这是换在任何一家都是值得开祠堂逐出族谱的败家行径。只是容定坤被残腿困在床上,容家全是容嘉上一个人说了算,谁都奈何不了他。
而这么大一笔产业要转让,在容家公司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赵华安有心保密,可他身边总有一两个探子。他和容嘉上做交易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早就虎视眈眈的堂主耳中。几位叔伯立刻来找容嘉上,想以更优惠的价格接手。赵华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自然使出百般手段笼络容嘉上,生怕他改变了主意。
一群元老们趁机彼此暗中争夺,互相使绊子。更有狠心的,还打算干脆将容嘉上做掉,取而代之。
不过短短三四天时间,发生的各种意外比一年内发生的还多。容嘉上去茶楼和人谈生意,下楼走到街边,就有一辆黑车不打灯直直朝他撞过来。他听觉敏锐察觉不对,即使闪躲开了。开车的司机却是在车撞上墙柱的时候折断脖子死了,自然没法拷问。
赵华安对容嘉上倒是无微不至,还派出了自己的私人的保镖团队去保护他。这一群保镖据说都是从云南那边调过来的,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且身经百战。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冰冷肃然的眼里沉淀着阴冷杀气。
容嘉上何尝不知道赵华安这是想乘机安插他的忍受来监视自己,可既然说了要合作,一口拒绝也不大好。
容嘉上在站成一排的穿着统一灰褂子的保镖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你叫什么?”
叼着烟斗的赵华安神色不禁一动。
那年轻人目视前方,用带着点云南方言的话硬邦邦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叫阿文。”
“阿文……姓什么?”容嘉上问。
“没有姓。”阿文说,“小的是孤儿,被赵老板捡到,在营地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赵华安敲着烟斗笑道:“嘉上要是看上了他,就让跟着你吧。横竖他没爹没娘的,与其回云南种大烟,还不如跟着大少爷沾点斯文气,学点新东西。这孩子枪法极好,百发百中。你们俩没事还可以多切磋。”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阿文,眉毛轻挑了一瞬。这阿文和他年纪相近,身高一致,模样俊秀端正,要不是一脸冰冷戾气,额角又有一条长刀疤,倒是个女孩儿们会很喜欢的长相。
容嘉上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不禁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阿文说:“小的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第一次来,不记得见过大少爷。”
陈秘书呵呵笑道:“大少爷,您还没看出来?这阿文同您有些像呢!”
容嘉上再一看,发觉果真旁观者清。这阿文大概常年跑货,脸膛晒成麦色,而容嘉上养尊处优,皮肤白皙。除此之外,两人容貌竟然有三四分像!
容嘉上朝赵华安看去,笑着问:“赵叔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人物?”
赵华安呵呵笑道:“这真是巧了。我也都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阿文了。上次在腾冲见他,他还是个拉着公鸭嗓的小孩子呢。”
“七年零四个月,赵老板。”阿文一丝不苟道。
“你这小子记性倒是好。”赵华安讪笑,“大少爷,这样更好。让他给你做个替身,防着那些老东西背后算计你。”
容嘉上冷眼看着,慢悠悠道:“换身衣服,戴个帽子,倒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也好,你就跟了我吧。”
“还不快谢大少爷。”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晦难言的狡黠,“我看就让他也姓容吧,彻底做了容家的人。”
容嘉上无不可,让手下把阿文带下去,教点规矩。容嘉上约了人在俱乐部谈生意,眼看时间不早,匆匆而去。
出门之际,他低声对陈秘书道:“去查一查,越详尽越好。”
陈秘书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容嘉上到了俱乐部里,同人谈完了生意,又开了个包厢组了局赌牌,还叫了个当红交际花作陪。
容嘉上受过冯世真的训练后,别的本事不提,至少算牌的本事是突飞猛进的。只要他愿意,可以横扫牌桌,打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只是因为是生意场上的应酬,他牌技再高,也都要左右谦让,适当地弃牌认输。几局打下来,憋屈得很,心里很是不爽。
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先回家之际,俱乐部的经理敲门进来,笑容可掬道:“容公子,有位桥本先生说是您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玩,让我们送一瓶酒上来。”
酒是陈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最适合赌牌的时候喝。几位商客都十分高兴,忙命开酒。容嘉上借着去打招呼道谢的机会,终于从牌桌上脱身。
桥本正三却是在俱乐部后院里听京剧。因算着容嘉上肯定要来,还让店家泡了一壶毛峰。容嘉上到的时候,茶正好,倒进青瓷茶杯里,一股清幽茶香溢满了这间古香古色的包间。
包间里烧着火盆,暖意融融,洞开的窗外,夜色被庭院里的灯妆点得五光十色。对面的戏台上,锣鼓齐鸣,花团锦簇,一个白衣小生正在阵阵喝彩声中不停翻着跟斗。
容嘉上对戏曲并不了解,也无兴趣,只扫了一眼便坐下,和桥本正三彼此问好寒暄。
桥本前阵子回了一趟日本,除了安葬儿子外又还谈了几单生意,看样子已经从痛失爱子之中逐渐走了出来。
然而长子虽然死得太早,但毕竟久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桥本苦恼的是,仅剩下的这个次子,实在是一块敷不上墙的烂泥。
桥本二少最大的毛病,是蠢。因蠢而怯懦胆小,因蠢而贪利,因蠢而容易被人利用左右。桥本正三每日教导着二儿子,都越发怀念体弱但是聪慧的长子,越发对他这一房的将来感到绝望。一屋子妇孺,将来没有个当家男人支撑,何以为继?
或许是桥本正三的情绪太过鲜明。他两个兄长看在眼里,又本来就歧视混了血的庶子,便背地里撺掇着桥本正三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聪明能干的侄子给他。
桥本诗织偷听到了这段对话,又气又急,一晚上掉了不少头发。大哥都死了,二哥都还坐不稳继承人的位子。将来若真是过继了堂兄弟,他们这三个混血兄妹绝对是要被流放回东北农场赶羊的!
于是桥本诗织趁着父亲独自在书房的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进去,道:“父亲,您听说了容家的事了吗?嘉上好可怜,被家族里那些叔伯欺负挤兑。他们都逼着他让出产业呢。这也是欺负嘉上年轻,没有长辈扶持,也没有亲戚帮衬。我有孝不方便去容家拜访,但是父亲能不能去和嘉上聊聊,看他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您帮个忙?”
容家的事,桥本正三自然早就知道了。女儿这么一提醒,桥本正三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道光。
如果能和容家结亲,他帮着容嘉上坐稳家业,不仅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还能给儿子寻找一个有力的岳家可以依仗。
“你说你和容嘉上在重庆的时候交往过的。你觉得他现在对你情谊如何?”桥本正三问女儿。
桥本诗织内心狂喜,面色羞赧道:“女儿对他自然还有感情的。他的话,上海花花世界,不变心的男人能有几个。不过我和他到底是相识于微时的情分,同别的那些冲着他名利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桥本正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这日恰好在俱乐部了见到容嘉上,便让经理送了酒过去,引他过来相谈。
容嘉上进了包间,笑容温和有礼地欠身道:“多谢桥本社长请的酒。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
桥本正三请他入座品茶,一边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公子最近处境有点艰难,诗织在家里也十分担心你。你家下面那几个叔伯,我也早有耳闻,可都是阎王修罗一般的人物。如今令尊受伤隐退,他们不服你,乘机欺压,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容嘉上接了茶杯欠身笑道:“晚辈也知道。自己资历浅薄,也怪不得叔伯们不服我。所以我也想着,不如干脆将运输和种植两块产业分封了诸侯算了。”
桥本正三吃惊,“容少,这话可不能当玩笑来说。这两个产业占据了你们家少说六七成家产呢!你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一时挫折就干脆放弃了。令尊打下江山不易,你得好生守着呀。”
“桥本社长放心。”容嘉上道,“之前同您签署的合作依旧有效,接手经营权的人也会履行合同的。那些都是有积年经验的长辈,同他们合作,可不比和我这样的新手要更可靠?”
“我自然不担心这个。”桥本正三说,“我是不忍心看你就这样舍弃了家产。你要有难处,我愿意帮你呀。”
“哦?”容嘉上问,“桥本社长是有什么看法?”
桥本正三也不再绕圈,直接道:“你和我三女儿诗织曾曾有过一段缘分,只可惜当时你们年纪小,没能继续走下去。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又已经和杜家小姐订婚了,很是遗憾。可如今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可否有考虑和诗织再续前缘?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多年情分。”
容嘉上端着茶杯,浅笑不语。
桥本正三继续说:“诗织只可惜是庶出,不然论容貌才情,都不比我家两个嫡出的差。我们桥本家虽然不算日本的顶级豪门,但是也足够富贵,姻亲中也有不少高丽皇族,本国华族。你做了润二的舅子,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被元老们欺负而作壁上观?”
容嘉上依旧笑而不语,俯身给桥本正三倒茶。
“或者……”桥本正三目光闪烁着,“我那两个嫡女虽然不如诗织生得好看,人也愚钝了些,可都温顺贤惠,外家田中家在日本也甚是有权势的……”
“桥本社长,”容嘉上客客气气地打断道,“我很感激您替我担心,愿意出手相助之情。只是我还年轻,还打算去学校念书,甚至出国进修。这个时候娶妻,有些太早了。”
桥本正三不解,“你这是真的想把家业丢开了?令尊是怎么说的?”
“容家的事,现在都由我做主。”容嘉上平静地说。
桥本正三还是不甘心,“你现在一时冲动任性,作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将来后悔已为时晚矣。”
“伯父此言差矣。”容嘉上摇头,也不因被指责而流露一丝不悦,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出去运输和南方的种植园,容家还有建筑和进出口公司,都是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清白产业。每年获利虽然不如运输和鸦片种植那么庞大,却是足够养活容家一家老小了。那些不义之财,又风险甚大,不赚也罢。尤其家父受伤后,也自觉自己早年作恶太多遭了报应。我把那些生意脱手,再多多做点善事,为家人行善积德吧。晚辈生性谨慎保守,让伯父见笑了。”
容嘉上把善恶报应都说了出来,让桥本正三再寻不到反驳的词了。一个人不贪利,你就无法一利诱之、动之、胁迫之。容嘉上摆明了一副去财消灾的架势,又把残废的老父搬了出来,旁人再劝,倒是要陷他于不孝之地了。
这事不成,桥本家是贪不了容家的便宜,但是也没亏损。所以桥本正三遗憾了一阵,就把这事放下了,依旧同容嘉上品茶听戏,闲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