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了午饭,容嘉上和赵华安去书房里商谈公事。赵华安亲眼看着容嘉上掏出小印盖章签字,认定了如今容家还是少主掌事,看容嘉上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现在西南战事吃紧,地方上各路妖魔横行。南边运过来的货,已经被劫了两次了。大帅们忙着打仗,也顾不上我们。”赵华安说。
“那就先停运吧。”容嘉上说,“年关在即,提前给下面的弟兄们放年假吧。孟家最近如何?”
赵华安说:“大动静没有,小摩擦一直不断,倒也不成气候。唉,其实这事,我是同意你的处理方法。我们两家势均力敌,大动干戈地厮杀,只会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旁人。只是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的恩怨就把容家整体的利益置之度外。”容嘉上说,“那些手下也都是赵叔你辛苦培养出来的,折损在这样的纠纷里,你想必也心疼。”
赵华安不禁点头。
“爹那里不用在意。”容嘉上说,“说到底,他的伤还真不是孟家干的,是他自找的。”
赵华安叼着烟苦笑。
容嘉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在后院里散步的芳林和芳桦姊妹俩,说:“赵叔,我年纪轻,经验少,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全凭我是容定坤的儿子这个身份罢了。我知道公司里几位元老并不服我,全凭你的支持,我才能坐稳这个位子。你的恩情,我容嘉上铭记在心里的。”
“嘉上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赵华安谨慎地笑着,“你自从进了公司,办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的。在孟家这事上,也全靠你的一番未雨绸缪,不然容家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大。之前确实是有几个老头子觉得你太年轻,可孟家的事出来了后,都对你改变了看法。说句真心话,如今时代不同了。你爹和我们能把江山打下来,可要将容家发扬光大,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接受过西洋新教育的年轻人。”
容嘉上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往水晶酒杯里倒酒。
“赵叔这番话,真是说到晚辈心坎上了。不瞒您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找一位长辈商量。”容嘉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赵华安,把酒杯递了过去,“我想把家里的生意做一些整理。有些生意,太过伤天害理,获取的尽是不义之财。我想把一些生意逐渐缩减,然后停掉。赵叔,你觉得呢?”
赵华安端着酒杯慢慢地坐进了沙发里,眉头深锁着,长叹了一声。
“嘉上,你指的是哪些生意?”
“大烟。”容嘉上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卖大烟给容家的家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生意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容家。但是这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又太过伤天害理,充满罪恶。容家如果现在不调整产业,那有可能会反被束缚住,永远沉沦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赵华安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和你爹早两年就谈论过这个事。我们都有意逐渐将重心转到运输贸易上的。但是大烟的利润实在太大了,这很难说放弃就放弃。你们年轻人做事有激情是好事,但是长辈的顾虑也往往不无道理。”
“我知道爹和您的想法。”容嘉上说,“爹这人一向很矛盾。一方面想将容家洗白的,想让容家跻身真正的上流社会,做名流。他明明是走卒贩卒出身,却要乔装成没落的清贵书香之家,就是为了提升容家的地位。可是他却舍不得鸦片带来的巨大的利润。钱和面子,他都想要。”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赵华安语重心长道,“不做鸦片生意容易,可那么多兄弟总要养活呀。嘉上,做我们这行,散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事在人为。再说,这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容嘉上似笑非笑道,“赵叔辅佐了爹一场,是我们容家最劳苦功高的功臣,我绝对不会薄待了你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里也多亏了赵叔您照顾。我之前听说太太身子不好,今日却看她气色不错呢。”
赵华安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呵呵笑道:“你们几个孩子叫我一声叔,便是一家人。家人之间互相照顾,也本是应该的。”
容定坤倒下了,容嘉上接替了他的担子。容家商会继续维持着运作,该谈的生意接着谈,银钱货物来往照旧,丝毫不受影响。容嘉上一边多开了一成年终奖金,提拔了好几个勤奋敬业的职员,又把两个偷奸耍滑的襄理开掉了,杀鸡儆猴,收买了人心,又把一些嫌他年少面嫩的老职员震慑了一番。虽然董事会里的元老不会轻易被收服,但是容嘉上的一番动作还是给他赢得了广大基层职员的支持。
容定坤却是越发难伺候,容嘉上给看护开的薪水翻了三倍,才把人给留住。也就王姨娘因为不得不为,还硬着头皮去伺候他,却总是被他迁怒,拿杯碗砸得一头青紫。
容嘉上让人把餐具换成了最轻的木质品后,支开了看护,带着一盒下头新送上来的大烟去探望老父。
容定坤前头还在骂容嘉上,连着他生母唐氏都辱骂了一番,转眼看到大烟,两眼发亮,语气立刻软和了下来。
生母被骂时,容嘉上险些就把装大烟的木匣子砸在亲爹头上,好在硬生生忍住了。
“爹想用一些吗?”容嘉上努力维持着孝子贤孙的恭敬口吻,“医生也说,你要是觉得腰疼,可以适当用一点。”
“要!”容定坤最近脾气暴躁,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停了烟的关系,“我的腰疼得谁不着觉,赶快给我装上!”
自己已经堕落到用大烟来从亲爹口中套话了?容嘉上苦笑。可他居然并不觉得多内疚,这才是让他啼笑皆非之处。
生活果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烟膏那难以描述的似甜又似臭的气息中,容定坤狰狞的面容逐渐松弛了下来,狂乱的双目也开始变得涣散。容嘉上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冷眼看着父亲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心里泛着一阵阵恶心。
“爹,”他开了口,“你在娶我娘之前,是不是还有一房妻儿?”
容定坤反应迟钝了许多,慢悠悠地把目光转了过来,道:“你是谁?”
容嘉上嗤笑,“我是你儿子,嘉上。”
容定坤努力看着他,片刻方道:“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又让容嘉上的心一软,语气便也更柔和了些。
“爹,在我前头,你还有儿女吗?”
容定坤皱眉,摇了摇头,“没有!你是我老秦家这一辈头一个儿子!”
“秦家”这两个字也让容嘉上皱起了眉头,又想起容定坤据说曾是外室子,最初是姓秦,后来才认祖归宗的。他便当父亲抽了大烟糊涂了。
“头一个就是儿子呀!”容定坤却是说兴奋了,笑道,“一生下来,足足六斤八两,可折腾苦了你娘了!那哭声,连房顶都能掀翻。哈哈!”
淡淡的温情涌了上来,容嘉上轻叹着,也把悬了好几日的心放了回去。
“那他们怎么说你前头还有一房妻儿?”
“谁说的?”容定坤不悦。
“太太,还有赵叔,连二舅都知道。”
容定坤努力地想了想,哎呀一声,挥手道:“那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
容嘉上有些糊涂了,“你兄弟的妻儿怎么算在你头上了,还让二舅都误会了。”
容定坤却突然沉默了,面容倏然阴沉,质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爹?”容嘉上怔了一下,“我就想知道,我还有姐姐吗?”
容定坤的眼神闪烁,在阴鸷和迷茫中反复转换着,仿佛在他脑子里,此刻正有两个他在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最后,迷茫的那个占据了上峰。
“没有!”容定坤叼着烟枪,含糊道,“你是我秦水根的头生子……”
容嘉上长舒了一口气,展颜微微笑起来。他起身给父亲拉了拉薄被,转身准备离去。
“礼义仁智信……你是义字辈里老大……”
容嘉上的手放在门把上,头缓缓转了回去,望着瘫在床上的父亲。
“爹,你说什么?我是嘉字辈呀。”
容定坤却没答。他昏昏沉沉,已陷入大烟营造出来的虚幻之中,听不到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