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讥笑起来:“还是你觉得,未婚妻用来妆点门面,再来一个红颜知己温柔解语?”
“不!”容嘉上立刻否认,“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像我爹那样。”
冯世真深呼吸,不说话。
“你问的很对。”容嘉上低垂下头,“我这样做很不负责。我现在这情况,没资格向你求爱。所以,想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冯世真已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觉得很难受。
一个辛苦许久,终于把鱼儿钓上岸来的人,看着水盆里的鱼,却并没有多少收获的喜悦。
这不是她想要的么?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世真。”容嘉上慎重地说,“我喜欢你,真心的。”
表白犹如魔咒,每次被容嘉上说出口,都能对冯世真的世界造成一次摧枯拉朽的冲击。她觉得自己没法再招架几次,唯一的途径就是赶快逃离这里,远离这个会让她失控的男人。
她这一次拉开门,容嘉上没有再阻止。他忧伤地看着她,好像被抛弃的幼犬。
“我说真的。”容嘉上说,“你只需要给我一点时间。”
“嘉上,”冯世真紧紧握着门把,不敢回头,“我们不合适。”
“不。”容嘉上突然笑了,“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其实也知道。”
冯世真实在无法应对,仓惶地逃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通往大厅的走廊,宾客三三两两靠墙私欲,空中漂浮着悠扬的乐曲。没人注意到冯世真的狼狈。她还没有调整好表情,不敢回大厅里,便随手拉开了隔壁一扇门躲了进去。
幽暗的房间里,她靠着墙站着,深深呼吸良久,身体里那一阵阵的颤栗犹如余韵不止的潮水,缓缓褪去。
嘴唇依旧滚烫肿胀,微微疼痛。青年热切地、反复地亲吻下来的影响总会在闭目的一瞬间回闪,好似镁光灯的闪光,印刻在了视网膜里。
冯世真按着胸口,调整着呼吸,像个溺水的人挣扎上岸一般,狼狈地喘息着。
幽暗中一点声响传入耳中。冯世真一个激灵,周身燥热褪去,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盏小台灯亮了起来。余知惠蜷在沙发里,手里握着酒杯,双目红肿,朝冯世真苦涩一笑。
“今晚找个僻静点的地方不容易。”
冯世真一时没说话。
房间是隔壁,墙壁不厚,容嘉上嗓音也不小。余知惠估计全听到了。
“男人,嘴里的海誓山盟说得再好听,都只是为了图你的人罢了。”余知惠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冷笑道,“那些话从他们口里说出来,都没有经过心。嘉上是我表弟,可是我也得说,他这样的富家少爷,并不太会把女人当一回事。他说的那些话,冯小姐你听听就好,千万不要真被糊弄了去。”
“所以我才忙不迭跑了。”冯世真哂笑,“倒是让余小姐看了笑话。”
“彼此彼此。”余知惠冷淡道,“我如今也没什么资格笑旁人。”
冯世真走到她身边坐下,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一半。余知惠的目光已涣散,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沙发里,慵懒而疲惫,脸颊犹带泪痕。
“如果是为了那个孟先生,你不必如此。”冯世真说,“那人不过是个拆白党,先前还来骚扰过我。听嘉上的话,他也不是容家的朋友。”
“他算个什么东西?”余知惠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道是说出了今日在场的人都想问我的话。借来的舞裙和珠宝,强撑出来的风光,就是为了能糊弄住哪个傻帽,给自己找过金龟婿罢了。冯小姐英文好,应当知道洋人管我这样的女人叫掘金女孩。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怪人家嘲笑我。”
冯世真拿过余知惠手里的酒杯,大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落,一股辛辣酒劲冲了上来,又刺激又爽快,令人周身发暖,身体变得柔软轻松,如浮在云端一般舒服。
“难怪都说一醉解千愁。”冯世真脱了皮鞋,也学着余知惠的姿势,蜷缩进了沙发里,“余小姐其实想太多了。谁人没有不堪的秘密?今日舞池里那些光鲜的客人,不知道有多少人也是在强颜欢笑。”
“别人是哭是笑,于我何干?”余知惠苦笑道,“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看不到希望呢。最难过的是,一想到我还不知道要这样卑微地寻找到什么时候,就觉得绝望。”
“你和杨先生……”
余知惠摇头苦笑:“昨日他来我家吃晚饭,我爹娘旁敲侧击想让他和我把婚期定下,他却一直虚与委蛇,不肯给个肯定话。我心里清楚,我和他,是不成了。都是妈妈的错,先前一直让我拖着他,觉得我还可以找到更好的。”
酒后吐真言,这话是余知惠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
冯世真心里讥笑,关切道:“余小姐并不用急着嫁人吧?”
“我家中越来越困难了。”余知惠说。
“你大学毕业,可以去找一份工作……”
“然后呢?”余知惠讥讽,“然后像你这样,卑躬屈膝地伺候东家,还要被少东家骚扰轻薄?”
冯世真冷着脸站了起来,朝门口走。
“对不起!”余知惠急忙拉她,“我醉了,说话不由心,你别生气。”
余知惠说着,身子也软绵绵地往冯世真身上靠,不住往下滑。冯世真哭笑不得,扶她躺了回去。
“你醉了。我让听差的送你回家?”
“我不要回!”余知惠立刻大叫起来,“我不要回家!我要留在这里。容家这么好,那么漂亮。我不要走!“
冯世真哄道:“你要喜欢,以后天天来玩呀。“
“我不要回家。“余知惠啜泣起来,“我回了家,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哥欠了人五千块,卖了咱们全家都赔不起。放债的却说只要我肯嫁,他就立刻休了乡下的原配,和我登报结婚。他大儿和嘉上表弟一个年纪呀。我不要去这样的人家做后娘!”
冯世真惊愕:“那你娘和兄嫂怎么说?”
“怎么说?“余知惠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饱满的泪水仿佛一触即落,讥笑道,“兄嫂可高兴了,说那家有钱,又是明媒正娶,我能嫁这样的男人是我的福气。我娘心疼我,可她自己都要看兄嫂脸色,又能拿什么来维护我?”
“杨先生可知道这个事?”冯世真问。
“知道。”余知惠抹着泪,“但我觉得他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才不想娶我的。过去几年,他帮我家还了不少债了,我都觉得对不起他。五千块就算落他身上也是一笔巨款。他昨天给了我家三百块,走得时候像逃难似的。我知道,他不会再踏进我家门了。”
冯世真叹道:“我听说杨先生也不容易。嘉上眼看着就能接手容家的生意了,到时候会培养自己的亲信。他讨好了老子,又还得去讨好儿子。不过可以找太太借呀。”
“五千块呢!“余知惠说,“姨母也顶多拿个几百块出来罢了。”
“那……“冯世真注视着她,低声说,“可以去求老爷呀。”
余知惠眼神微微一闪。
冯世真说:“老爷虽然面上严肃,可看得出来还是很疼你的。你是不知道。自从那位孙小姐走后,老爷就把西堂锁了起来,谁都不准进。可听说你没有跳舞裙,就立刻开门让你进去挑了。我想,老爷待你还是和旁人不同的呢。”
余知惠的脸色几番转变,强扯了一抹笑出来,道:“姨夫其实很不喜欢我家的。之前黄家闹事的时候,我几个兄嫂也都帮着黄家呢。”
“可你是要嫁人的,将来自然随夫家。娘家嫂子同你隔了两层了。”冯世真说,“你想,若老爷不喜欢你,又怎么会为了你破例重开西堂?你有困难,他帮了一次,肯定就会帮第二次。”
“我不知道。”余知惠一时混乱,“我看不透姨夫的心思。我以为他不喜欢我的。”
冯世真笑道:“我也看不透容老爷。我只是说说我的看法罢了。”
余知惠脑子里一团混乱,倒进沙发里,望着奢华精美的室内装潢。
容家真是美丽又舒适,她小时候借住这里的时候,就总是在想,这里为什么不是她的家呢。她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个容芳林那样优雅贵气的富家小姐,嫁个姨夫那般能干的男人,做个贤惠悠闲的富太太。
那个孙小姐是个蠢货不说,姨母也太不会做人家了。若换她遇到容家这样的情况,定然不会像姨母那样胡闹,弄得和男人离了心……
余知惠突然一惊。她在想什么?
冯世真不动神色地打量她半晌,将她脸色的转变全部收在眼中,柔声道:“我看你醉得厉害。我去叫下人来送你去客房歇息一下吧。”
余知惠讪讪地点了一下头,心神不宁,什么都没说。
冯世真出了房,沿着走廊来到了热闹的大厅。这里光线明亮,充满欢愉,同幽暗压抑的小房间有着天壤之别。
冯世真站在入口处的阶梯上,目光扫过全场。
杨秀成正在同杜兰馨说笑,另一侧,容定坤则在同两名男客聊天。
在这过三角的中间,容太太和赵华安正相拥起舞。乐队演奏着一首舒缓的四步舞曲。容太太正赵华安在跳舞。两人四目相接,都笑得格外愉快。容芳林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跳舞,目光却如蛛丝一般粘在杨秀成身上。杜兰馨笑得好似一朵怒放的红牡丹,手自然而然地理了一下杨秀成的领带。
“是不是很有趣?站在这个角度,俯瞰全场。所有人的心思,都被你收在眼底。”
冯世真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孟绪安不在,那是她心里的鬼魅在说话?
悠扬的乐曲在大厅上空回旋,绕梁飞舞,暖融融的香气熏人欲醉。冯世真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不停跳跃。
杨秀成稳重的笑脸,容定坤精明的眼神……
“你的决定,关系到一个女人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吧。”冯世真低语,注视着那个男人,直直地朝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