佣人平房的杂物间里,几名手下聚在门口,见到容嘉上来了,神色越发惶恐。
容嘉上朝杂物间里看了一眼。郭大壮被捆在屋里的水缸上,脸色青白,大汗淋淋,好似活见了鬼似的。他身前的地上,餐盘狼藉,一个小个子的打手倒地,面容狰狞扭曲,嘴角有白沫,死不瞑目。
“怎么回事?”容嘉上厉声问。
班头愁眉苦脸道:“这小子给郭大壮来送饭,饭里有半颗卤蛋,这小子贪嘴把卤蛋给吃了。结果就给毒死了。”
容嘉上问:“饭是哪里送来的?”
“是小厨房。”班头说,“我已让人把厨房给围住了,可厨房上下都发誓只弄了白米饭和一盘素菜,没有放卤蛋。这小子又死了,都不知道那卤蛋是哪里来的。”
“半个小时前才清扫了一遍人,没想还是没扫干净。”容嘉上冷笑道,“郭大壮,你瞧瞧你的这个替死鬼,你可得谢谢他呢。你那老东家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怕你走得不利落,下得还是重毒呢。”
郭大壮吓得涕泪横流,不住作揖:“大少爷,我可肠子都悔青了。求您救救我,我给您做牛做马!我……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我记得那个找上我的人,我帮你们找到他!求大少爷救我!”
“看来死人比子弹还管用。”容嘉上讥嘲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不要再遗漏什么了。”
次日放晴,天空是水洗过的蓝。成群的白鸽在天空飞过,树梢的黄叶迎风摇曳。
冯世真准时起床洗漱,洗脸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锯木头的声音。她走到窗前张望,就见两个听差在管事的指挥下,正在锯着八角亭旁边的桂树。
手里的毛巾落在书桌上,冯世真深呼吸,把毛巾捡了起来。
在管事的呼喝声中,桂树轰然倒地。
对面的窗户被推开,容嘉上站在窗前伸着懒腰。看到了冯世真,他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招手打招呼。
冯世真回了他一个笑,转身回了洗漱间。
楼下,听差继续把桂树锯成数段,然后会搬到厨房里,做了现成的柴火。容家也会重新雇一批人来填补被辞退的佣人的空缺。
容家的下人经过清洗,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扫地出门,换上了新人。那些被赶走的人里,大部分都是容太太的人。容太太得了通风报信,也没心思在杭州吃斋念佛了,连夜杀了回来,找丈夫清算。
可容定坤根本就不和她正面冲突,依旧住在红颜知己的公馆里。新来的管事同容太太自己的老管事分庭抗衡,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可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去向容定坤报告。
容太太气得无处发泄,将杨秀成叫了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杨秀成一脸委屈,将那些被赶走的人自己摁了指印的认罪状拿出来给容太太看。
“表姨你看,我并没有冤枉他们。这是二帐房,偷过账上的钱。这是厨房管事,贪得最多。这是你得用的刘妈,还拿过你的珍珠项链去卖……”
容太太不知道则已,知道了,更是气得肝疼。
这些人里许多都是她很倚重的下人,没想到当面奉承,背地里也一样吃里爬外。说起来,她毕竟只是个内宅妇人,驱人的手段有限,才被奸人钻了空子。
“表姨夫很不高兴呢。”杨秀成说。
“容定坤这个没良心的!”容太太破口大骂,“要是没有咱们黄家,哪里有容家今天?就算养着黄家全族也是应该的!”
“太太此言差矣。”容嘉上在旁边装聋作哑地看了半晌报纸,终于开口,“太太嫁进了我们容家,就是我们容家的人了,自当将容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考虑。帮衬娘家不是不可以,却是要有个度。黄家确实帮爹发了家,可我们容家从来没亏待他们。这些年来,给出去的钱都够养一支军队参加北伐了。是黄家舅舅们自己贪心不足,坐吃空饷不算,还贪污受贿,现在还做出了刺探机密的事。那个做奸细的就是走的黄家的门路进来。咱们容家养恩人,却不会养个背叛者。”
容太太惊骇道:“不是说是孙家吗,怎么又成了我们黄家……”
“太太说话前可要先想清楚了。”容嘉上冷声道,“你是容家人,还是黄家人!”
容太太脸色煞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大骂:“你这个天煞克星,你就是来克我的!你克死你亲娘,克死你弟弟不算,你还要害死我才甘心!你这辈子都要做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容嘉上的面孔霎时笼罩上了一层冰霜,眸子里一丝光都没有。
杨秀成看了都暗暗心惊,急忙道:“表姨,这话就太过了……”
“我哪里说错了?”容太太歇斯底里地挥开他,“要不是他,辛儿根本就不会被绑架!要不是他见死不救,辛儿也不会死!是他为了自己保命,任由绑匪害死了辛儿的!你瞧瞧他,和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才不管什么骨肉亲情,眼睛里只看得到自己!”
杨秀成为难道:“表姨,您是想太多了……”
“后娘难当呀!”容太太捶胸大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老公丈夫没心没肺,生了儿子又死了。容嘉上,你爹还没死呢,我这个做继母的在这个家里就呆不下去了。等你爹一闭眼,你第一个将我扫地出门吧!”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嗓音如脆冰:“太太情绪太激动,我还是等你冷静了些再来说话吧。”
他转身上楼。
容太太在他背后破口大骂:“你们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容嘉上,你害死我儿子,你把我的辛儿还回来!你欠我一条人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容嘉上上楼的脚步声沉得几乎可以把楼梯地板击穿。他径直回了房,将门板甩上,在屋子里烦躁地转了两圈,像一头烦躁暴怒的狼,继而猛地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落,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一张全家福的相框,狠狠掷在地板上。
玻璃哐啷粉碎,飞溅得到处都是。
容嘉上站在满地狼藉中,愤怒地喘息,闭上了眼。
冯世真奔出门,就见几个老妈子正在容嘉上的门口伸脖子偷听。她故意踩响了脚步走过去,老妈子们这才纷纷退让开。
冯世真道:“听说今天杨先生又来了,似乎还要找人问话呢。你们可是有什么话想先对大少爷说的?”
谁想再被审问呀?老妈子们被吓得魂不附体,纷纷摇头,沿着侧楼梯一溜烟地溜走了。
冯世真等她们都走远了,这才敲了敲门。
“嘉上,”她对着紧闭的房门轻声说,“我不想打搅你。但是如果你需要找人说说话,我就在门外面。”
片刻后,门打开了。
容嘉上发丝凌乱,双目赤红地站在门里。身后是一片狼藉的地板。
满地都是破碎的东西,冯世真好不容易才找到块地方落脚,抬头看到安然无恙的飞机模型们,不禁笑道:“你倒没舍得把你的模型都砸了。”
“为了她?”容嘉上哼道,“那不值得。”
“别生气了。”冯世真拉了拉容嘉上的袖子。
容嘉上像一头被牵了绳子的狗,垂下了头,温顺地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我在家里的时候烤的,你尝尝。”冯世真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一盒曲奇饼干,“我看美国的一本医学杂志上写过,说人生气的时候补充糖分,会让情绪稳定下来。”
“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容嘉上被逗笑了,“难怪你们女人爱吃甜点,不然就容易使性子发脾气。”
冯世真没好气,直接抓了一块饼干塞进他嘴里。
饼干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容嘉上吃了一口,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
“我并不想和她吵的。”容嘉上疲倦地说,“但是她恨我,我怨她,这个结的根源是二弟的死。二弟不能死而复生,那这个结就没法解开。”
“我知道。”冯世真说,“有时候心里有一口气,不出实在不舒服。”
容嘉上好奇:“你也和别人吵过架?”
“怎么没有?”冯世真说,“我家破产后,没少受欺负。我一个女人拖着又老有病的父母,稍微软弱一点,就被这世道吞吃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容嘉上莞尔:“只见惯你慢条斯理地说道理的样子,想不出你吵架是什么样。”
“谁都不想和人起争执的。”冯世真说,“太太没了儿子,丈夫又——你别介意——丈夫又冷漠,她很孤寂痛苦,却又不能像孙少清那样一走了之。别人可以挣脱,她不行,她是可怜人。”
容嘉上轻叹:“我知道了。以后我避着她吧。”
冯世真起身朝门口走,忽而回头,道:“她说错了。”
容嘉上眼神迷茫。
“她错了。”冯世真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会爱护家人,用肩膀替他们挡风挡雨。将来不论哪个女人嫁了你,不论谁投胎做了你的孩子,都会很幸福。”
容嘉上眼神闪烁,犹如映着春光的融化的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