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分,天空忽而转晴。金红色的晚霞破云而出,给这个灰蒙蒙的世界重新渲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冯世真沐浴着霞光,朝家而去。忽然一辆崭新漂亮的小汽车开到她身边,用力摁了两下喇叭。车里跳出来一个窈窕时髦的年轻女郎,朝冯世真用力招手。
“丽儿!”冯世真笑起来,“你这死丫头,吓我一跳。这又是什么新噱头?”
“我的新车!”肖宝丽得意地拉着冯世真去看她的小汽车,“公司配给我的,怎么样?”
“什么公司?”
“电影公司呀!”肖宝丽拨了拨妩媚的短卷发,“我离开新都会了,七爷捧我拍电影,下周就开机,我做女主角。”
冯世真惊喜:“我可要有一位电影明星的朋友了?这下我可沾光了!”
“承你吉言啦。”肖宝丽俏丽的面容布满了兴奋的笑容,“来来,我们去老正兴吃菜。”
冯世真招来一个在路边玩的邻居家的孩子,给了他一个铜板,让他去告诉冯太太自己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她就被肖宝丽拉上了车。
肖宝丽得了新车兴奋得很,开车颇狂,一路按喇叭。冯世真提心吊胆了一路,幸好什么事都没有出。
肖宝丽做主点了几个好菜,还要再点,冯世真拦下了她。
“就我们两个女人,能吃多少?外面那么多灾民连口水都喝不上,我们就别浪费了。”
“就听咱们冯先生的。”肖宝丽挤眼,“我还要问你,之前不是听说你去了容家做家庭教师,怎么又辞职了?”
冯世真撇嘴,夹了一块素响铃吃:“那种家庭太复杂,妻妾天天争吵,容老爷多和我说一句话,小妾就闹腾。学生又不好管教。虽然薪金高,却操更多的心。我实在不耐烦应酬,便辞了。”
“也是。”肖宝丽冷笑,“想我们家当初还没倒的时候,姨娘们为了一块衣料都能撕破脸地抢。帐房偷钱,管事和小妾私通。老太太偏偏不肯分家,死要面子也要撑着。到最后要债的上门,还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你现在在哪里做事?”
“红房子医院,给个犹太医生做秘书。”冯世真说,“薪金不高,却挺稳定的。我哥回国了,也在医院工作。”
“哦,你那无所不能的哥哥呀。”肖宝丽很羡慕,“有个大哥保护你真好。之前那阵子,你一个人支撑得太辛苦了。”
“债已经快还完了,再苦也熬过来了。”冯世真说,“许久没见七爷了,他还好吗?”
肖宝丽说:“昨儿吃饭的时候他还提起你,说你喜欢那道蒜蓉蒸扇贝。”
孟绪安果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冯世真并没有和他一起吃过几次饭,他却居然能记住她爱吃的菜。这样的人,要对付容定坤,可真是一场龙虎撕咬的好戏。
又是一群客人进门,跑堂地大声招呼。
那群年轻学生中,站着一个高个儿的青年,穿着西服,领口雪白,精干挺拔。
冯世真猛地一惊,再定睛看去,又松了一口气。
背影很像,却不是他。
“你喜欢这类男人?”肖宝丽敏锐地察觉了,“我还以为你喜欢七爷呢?”
“七爷?”冯世真啼笑皆非,“这话从何说起?”
肖宝丽挤眉弄眼:“七爷对你那么特别的,别说你自己没察觉。”
“孟七爷的情人还少?”冯世真笑道,“小报上可没少写他的风流韵事。”
孟绪安表面上作为一个刚回国的风流富商,自然是小报的宠爱,身边那些歌星影星交际花就从来没有断过。就连肖宝丽,同他的关系一直十分暧昧。他对女人很大方,又温柔宽容,弄得不少女子对他动了真心的。
“他对你总是不同的。”肖宝丽虽然也没和孟绪安来真的,可说到这里,还是有点难掩羡慕,“况且他情人多少,同你喜欢他又有什么区别。”
冯世真只得说:“我对他没意思。你别瞎说,弄得怪尴尬的。”
肖宝丽吐了吐舌头。
恰好那群学生就坐在隔壁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义愤填膺地针砭时弊。冯世真仔细一听,讨论的也是凌晨工人武装起义的事。
学生们的观点倒是同冯世勋一致,也是支持北伐,趁着酒意将孙传芳骂了个狗血淋头。
“外强环伺,他们却还各据一方,只图闭门做土皇帝,浑然不管家国存亡!”那个西装青年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掌权者、富有者,本该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为天下苍生谋福。”
冯世真微微点了点头。
肖宝丽撇嘴笑了笑,“学生,最爱做经济文章了。也没见他们去上战场。”
“去的那些,你又见不到。”冯世真淡淡道。
两人用完了饭,那些学生还在热火朝天的议论。冯世真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喝得满脸通红的青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摇头走了。
肖宝丽又开着车把冯世真送回家。两人在街口分别。冯世真独自拐进巷子里,朝家走去。
正是饭后,因为天冷,人们用了饭都不爱出门。于是巷子里一路都可以听到各家窗里飘出的收音机的声音,却没见几个人影。
路灯幽暗,拐角的那盏还一闪一闪的。
经过拐角时,冯世真敏锐地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加速。
是容家派来监视她的那个人?不会,他从来不会跟得这么紧。而那脚步沉重,显然出自一个成年男子。
是来抢劫的,又或是流氓劫色?
冯世真眼神一冷,随即又放慢了脚步。走到一处路口,一转头,窈窕的身影就隐没在了幽暗之中。
身后那人匆匆追了上来,迟疑了一下,跟着往暗处走。
一个烧火钳猛地挥了过来,打得对方猝不及防。
男人嗷地叫了一声,捂着鼻子连退两步。
咣当——烧火钳跌在地上。
“嘉上?”冯世真满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鼻血长流,眼里闪烁着委屈的泪花,嗡声道:“先生……你下手好狠……”
冯家狭小却整洁的小客厅里,容嘉上坐在沙发里,仰着脑袋。冯世真站着,帮他擦着脸上的血。
灯光明亮,两人又靠得近,彼此睫毛都数得清。容嘉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容,感受着女子轻柔的动作。
“别乱动。”冯世真低声道,把他的脸转过来了点。
她的手指微凉,却是在青年的肌肤上留下了永久的热度。容嘉上脖颈紧了紧,耳朵又有些发红。
冯世真被青年亮晶晶的眼睛注视得有些燥热,别开了目光,数落道:“你来找我,唤我一声不就行了,偷偷摸摸地跟着像什么样?这边黑灯瞎火的,我平白被人跟了,不打你打谁?”
“是,先生说得对。都是我的错!”容嘉上呲牙抽气,“鼻子歪了吗?”
“没歪。”冯世真左右看了看,蹙眉道,“怎么有点塌呀?”
“啊?”容嘉上惊叫起来,“我看看?镜子呢?”
“噗——”冯世真笑得打跌。
“世真她逗你玩的,别听她胡说。”冯太太取了镜子给容嘉上
“谢谢伯母。”容嘉上拿着镜子看了看,鼻子红紫,没有塌,倒是肿得老高。
容嘉上生得俊美白皙,偏偏伤了鼻子,冯太太看着心疼,忍不住拍了冯世真一下。
“你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家。那么漂亮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冯世真也委屈:“万一要真的是坏人呢。你就不心疼我?”
“哪里敢有坏人来骚扰先生?”容嘉上脱口而出,继而又想到容家派人盯梢她的事不能让她知道。
幸而冯世真并没在意,低头收拾药箱。
容嘉上这才有功夫打量冯家。冯家屋子不宽敞,却是在冯太太的收拾下十分整洁。半旧的家具带着岁月的痕迹,墙壁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搂着冯世真肩膀站着的高大男子,就是那日在码头见到过的,果真是她大哥。
他们兄妹俩长得倒不像。
冯先生在隔壁屋子里翻身,咳嗽。冯太太放下手里的活,进去照料他。
“令尊的身子好些了吗?”容嘉上问,“大烟还是戒了的好。”
“已经在戒了,所以有些不好受。”冯世真说,“我大哥的话一言九鼎,老人家还是更听他的。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容嘉上坦白说:“你来我家没多久,我就找杨秀成要过你的资料。”
冯世真笑了:“原来那么早就知道我的底细了。”
“你别介意。”容嘉上说,“我和我弟弟小时候被绑架过,就是内鬼干的。从那以后,凡事进我们家做事的人,背景都要调查清楚。”
“没什么。”冯世真说,“你们这样的家,谨慎点是应该的。那看了我的资料后,有什么想法?”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柔声说:“觉得你很不容易。”
冯世真安静地和他对视,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心田里悄悄流淌。
咕噜。容嘉上的肚子打鼓,打破了暧昧的沉默。
“没吃晚饭么?”冯世真笑起来。
容嘉上苦笑道:“从下午就一直在路口等你回来,怕去吃个饭,就和你错过了。”
冯世真怔住:“我还没问你,怎么突然来找我。出了什么事了?”
“一切都很好。”容嘉上安抚道,“我下午在附近见一个朋友,想到了你,不知怎么的就过来了。”
他垂下眼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有点想你了。”
冯世真心里又酸又热,身子不禁轻轻一颤。她也不敢再看对方,局促地别过了脸。
“我……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