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给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悠扬而极富节奏的小提琴声响起,令人精神一振。
那熟悉的旋律让容嘉上的脚步猛地顿住。李小姐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到他怀里,碰到年轻男人坚硬的胸膛,俏脸霎时通红。
“对不起。”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吗?”
“没事。”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全都被音乐带着走了。
“我……我不大会跳探戈。”李小姐羞赧地低着头,“容公子肯定觉得我很笨吧,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跳舞会,什么都不懂。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你提醒我。”
如此娇羞怯怯,足已引得寻常男人们燃起熊熊保护欲,立刻就好温声软语地呵护安抚一番了。
容嘉上低头看着女孩羞红的脸,神情冷漠,隐隐有些不耐烦。
搂着女伴的伍云弛自他们身边而过,朝容嘉上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容嘉上犹豫了片刻,礼貌地说:“没关系,我领着你跳。”
他重新迈步,熟练地带着臂弯里的女孩转了一个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心潮荡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撑着的矜持,占据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识的情景,以及臂弯里陌生的女孩,都让容嘉上有一种置身扭曲梦境的感觉。他随着节奏迈步,旋转,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头皮也要把这支曲子跳完。幸好李小姐渐渐适应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脚。
钢琴迸发节奏激烈的音符。容嘉上松开手,李小姐随着他的力量被推开,继而转回来,扑进了怀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怀里抬起头。清秀的面容,明朗的双眸,嘴角那带着促狭的、似有似无的浅笑。
她的腰肢柔韧,脚步灵巧,就像一只在林间奔跑的小鹿。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里藏着诉说不尽的故事。
容嘉上仿佛一脚踏进了幻境之中,心旷神怡。
灯光转暗,流光闪烁,如流星划过天际,又如流萤飞过月下的沼泽,如两段交织在一起的旋律,如两个无拘无束的魂灵。轻盈地,优美地飞舞,彼此呼应,难分难舍。
杜兰馨惊讶地放下酒杯。伍云驰也松开了女伴的腰,都侧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对男女。
冯世真注视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问:“容嘉上,你为什么总想到我?”
容嘉上一震,瞬间从幻象之中清醒了过来。虚构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陌生的舞会,陌生的女人。唯有乐曲是熟悉的,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弦共鸣。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脚步。
李小姐气喘吁吁,双颊酡红,眼里荡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容嘉上眼里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滩。
他松开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见一个人。”
“现在?”李小姐错愕。
“抱歉。”容嘉上退开一步,“有个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脚步决绝,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独自一人晾在舞池里,满脸难以置信。
幽静的容府,偏僻的西堂里,两个保镖在客厅里打着牌。冯世真进了门,埋着头朝楼上走去。
高个的保镖眉头轻皱,目光随着冯世真的脚步。
“该你了。”同伴提醒。
他这才转过头,朝茶几上丢了四张红桃九:“炸!”
冯世真不紧不慢地上了楼,拉开了烟室的门,走了进去。烟室门边放着一台留声机。她挑选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了留声机里。
舒缓的音乐声回响在这个清静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几分情调。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一张薄毯子,半睡半醒,并没在意有人走进来。
这个时候的他同往日有极大的不同,他脸上的肉都松散了开来,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嘴角的法令纹愈深,双目浑浊,那种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冯世真在他身边坐下,学着孙少清的样子,给他轻轻捏着腿。
“老爷,还要再用点吗?”
容定坤眼珠子转了转,哼哼地摆了摆手。
冯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冯世真从怀里掏出她小书房里偷来的一张空白的公文笺,抓着容定坤的手,将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笺上。然后她掏出湿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红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的印在哪里。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冯世真,忽然困惑地问:“阿……阿和?”
“嗯?”冯世真随口应着,看到了容定坤领口露出来的一根红线。她顺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牌子上阴刻着“容定坤印”四个字。
原来这就是印!
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冯世真一把,撑起身不住往后躲,露出了之前初见冯世真时的那种惊骇恐惧的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我亲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来,你怎么还能回来?走开!快走开!”
容定坤大叫,冯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我不是阿和,不是来索命的。”冯世真听到了保镖上楼的脚步声,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经原谅你了。”
最后这句话对容定坤起了明显的作用,他停下了挣扎,眯着浑沌的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冯世真。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向往,似乎有话要说。
“老爷。”保镖在敲门,“没事吧?”
冯世真贴着容定坤的耳朵说:“要想我原谅你,就说你没事。”
她松开了手。容定坤慢吞吞道:“我没事。”
“让他们可以休息了。”
“去休息吧。”容定坤重复。
“知道了。”保镖转身走了。
冯世真看了看腕表。八点十五。门外钟上则显示八点四十五。乐曲舒缓,放完了一曲,又接着一曲。
冯世真抓过金牌,飞速在公文笺上印下,然后把擦干净的金牌放回了容定坤的领子里。
容定坤呆呆地看着她,又困惑又惧怕:“你是……阿和,还是嫂子?”
冯世真好奇地问:“阿和是谁?”
容定坤呢喃,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我最好的兄弟。”
可见真是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况且好兄弟也杀,孙少清说容定坤烂到骨子里,真不是修辞夸张。
容定坤眯着眼睛打量着冯世真。方才的惊吓,让容定坤有些清醒了。冯世真知道自己必须加快速度套话。
冯世真柔声问:“你想要阿和不再缠着你吗?”
容定坤一愣。
“让他不再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再找你索命。你可以安心一觉睡到天亮,再也不用担心受怕。容老板,你想吗?”
“想。”容定坤眼里充满了渴望。
作为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大概人生最大的愿望,已不是财富和权力,而是一夜安心的睡眠了吧。
“容定坤,”冯世真冷冷地注视着榻上颓废迷糊的男人,“告诉我,十八号要出海的那批货,放在哪个仓库里?告诉我,我就让阿和不再来缠着你。”
容定坤困惑地看他,“你为什么叫我容定坤?”
冯世真暗自惊讶。
孙少清说的没错,容定坤发迹后改过名。而且推论出来,这个阿和应当知道他当初的名字,那有可能和他相识于微时。冯世真越发对这个叫阿和的冤魂有些好奇了。
手腕上的表走到了八点二十,门外的钟应该是八点五十分。十分钟后,西堂的钟会敲响。西堂保镖在九点后都回小房间休息。冯世真必须在这之前让保镖看到自己,确认“孙少清”在屋里。
“容老板,”冯世真咬牙问,“十八号那批货,告诉我地址!”
容定坤不安地转动着眼珠:“那批货……明朝古董。”
“是的。”冯世真忍着肉麻的感觉,轻轻地拍着容定坤的手背,“告诉我,容老板。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
容定坤被安抚住了,表情松懈,目光涣散开:“货在……虹口,东升北路,林家巷,十四号。”
“你发誓?”
“我发誓。”容定坤目光畏缩,小心翼翼地问,“阿和,我真的是不得已。你当初为什么不肯再帮帮我?这个时,本也是你逼我的……我也不想斩草除根,我那是没有办法呀。我想活下去,难道也有错吗?”
冯世真根据这番话,揣摩出了个大概,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渗入骨缝的寒意。
想必两人为了争夺什么利益,容定坤为了自己,出手杀害朋友。可他良心不安,至今一直在梦中都被冤魂纠缠。
冯世真冷笑,道:“容老板,你睡吧。这次,阿忠不会来了。”
容定坤迷迷糊糊地哼着。冯世真抬手覆在他双眼上,他接受暗示,闭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
冯世真阴郁地看了一眼,起身拉开了房门。
楼下,保镖打开了大门,杨秀成夹着一阵风,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在吗?”
“还在烟室里。”
“什么时候能清醒?”杨秀成眉头紧锁,“我这里有一封国际电报,需要他立刻回复。”
保镖摇头:“还要一阵子了,杨先生在客厅里稍等。”
杨秀成抬头望去。冯世真飞速关上门,靠在了门后,狠狠咬了咬牙。
她低头看表。八点二十五。
再有五分钟,楼下的钟就会敲响。杨秀成听到声音,讲不定就会对照自己的手表,然后发现钟快了半个小时。以他的细心多疑,一定猜出有人对钟做了手脚,紧接着就会立刻上来确认容定坤的安全。
烟室只有一扇窗户,可是为了保全,装了铁栏杆。
冯世真急促呼吸,目光重新落在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抽烟时最讨厌别人做什么?她努力回忆着孙少清往日说过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