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京都上空像笼着一层黑雾,旭日迟迟无法突破黑夜的最后一道阻隔,大地黑压压的一片寂静无声。
巨大的笼子里兽在浅眠,竖起的尖耳不动声色地转动,细细倾听来自各方的细碎声响。即便在睡眠中流浪荒野的兽也不会放松警惕,看守的呼噜声,潺潺流动的水流声,角落里杂鼠吱吱的磨牙声……忽然它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一个方向,本能的警觉令这头巨兽自浅梦中惊醒过来,好似一个恐怖的猎手正在向它靠近,令它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激发出强烈的敌意。
白虎猛得自地上窜起,抬起前爪狠狠地扑向铁笼,震耳欲聋的嘶吼吓得看守一阵腿软。
“发生什么事?!”外头的人闻声赶进来,只见笼中的巨兽瞪着猩红的双目,铁一般的脚掌发疯似的拍向铁杆,数百斤重的铁笼在它猛烈的拍击下竟产生了轻微的动摇。
“白虎要逃跑……快、快去禀告甘希大人!”看守惊恐地相互转告,试图将白虎的异状禀告给皇家护卫团,岂料当先的人还未踏出门口,便被门外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到在地。他们甚至还没看清对方究竟是什么,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全军覆没。
人声消弥的一刻,白虎静了下来。
它落下双掌扣于地,慢慢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一双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面前自烛影中站起身的少年,紧闭的齿缝里发出示威的低吼。
“就这样迎接主人?真是没有教养。”少年迈过地上的人缓步走到近前,金色眼瞳里流淌着冷光,他抬起手晃动手指,一串细长的铜匙在白虎眼前碰撞。
“你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当人类的玩物,还是跟我离开这里,听我号令?”在巨大的白虎面前,少年的身体就如猫一样幼小,然而他仰起头,凝然而冷淡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在气势上被压制。
白虎微微伏低身体,目光凌厉而专注。听到少年的话它的目光扫过一眼钥匙,灵动的双眸好似在权衡利弊。白虎乃神话时代神灵的坐骑,通于灵性,又怎会甘心在人类的铁笼中屈服。只因这头兽尚且年幼,又经过一次大战后伤筋动骨,这才安分地蜷在笼子里养伤。而对于这个曾经重伤过它的对手的邀约,简单的头脑之中仍然少不了几分警惕。
少年见状不耐烦微蹙起眉头,金瞳中掠过一丝恼怒,他收回钥匙冷冷道:“看来你已经很习惯这里优渥的生活了,你的牙和利爪在唾手可得的食物面前也已经成了摆设……也好,我不需要一只空有利爪的废物。”
他一扬手,铜匙立时脱手飞出重重摔在墙上。少年转身离去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白虎立时低吼起来,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那声音像在咆哮又像在挽留。即恒停住脚步回过身,自它铜铃般巨大的双眼中读出了妥协。
“你这大家伙倒不算笨。”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冷峻的金瞳也因这丝笑容回升起一丝暖意。他心情复杂地走到白虎跟前,仰起头沉默地望着这头野兽。
他与它同样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这片土地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这世间陷阱太多,诱惑也太多,一不留神就将自己套了进去,再想脱身已难于登天。
困住自己的笼,真的无法打破吗?只是在撞得鲜血淋漓后,慢慢被笼子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妥协罢了。
因为无家,故以笼为家……
他抬起手探入笼间,轻轻抚着白虎的皮毛,一时间种种回忆蜂拥而来,竟有些心酸涌上心头。不觉红了眼睛。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家……”
***
风卷过黄沙扬起一阵灰蒙蒙的尘土,在这片焦土之上更带出几分萧瑟。成盛青放下瞭望筒,神色凝重。
“将军,有什么状况?”程岩急急问。
“没有状况,他们就跟死人一样整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成盛青疲惫地道。
昨夜一役当真令人丧胆。与三千尸首对抗的荒谬之事简直闻所未闻,可事实摆在眼前,却不容他不信。郊西黄土之上无数残肢断臂却不见鲜血淋淋就是最好的证据了,不知疼痛的傀儡会一直战斗到最后,直到肉身被破坏到无法以人的姿态活动为止。
只是那个样子还能当做是“人”吗……
阖上眼时眼前立刻会出现昨夜那恐怖的一幕:美浓军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突袭营地,成盛青连忙带兵抵抗,却出现了白日里同样骇人的事情。十万大军在一夜之间全军覆没,他们被一群杀不死的恶鬼直逼退到蓝月关,残破不堪的“人形”堵在城门外,嘶嚎声犹如鬼哭狼嚎,令人心惊肉跳。他从未有过这般恐惧与绝望,自城门眺望下去,那一个个勉强维持着人形的“人”,当真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
他苦苦支撑了一夜,眼看城门就要被攻破之际,天亮了。远方升起的曙光给鏖战一夜的人点亮了一丝希望。
天色大亮以后,这群“恶鬼”便如潮水般退去,回到属于他们的阴影之中。此刻美浓军列队齐整地守在蓝月山的山口,堵住了他们进攻的道路。
他们已经不能再后退,因为身后便是他们的家园。
“蓝月村的村民都安顿好了吗?”成盛青问。
程岩颌首道:“将军放心,末将已提前派得力人马将村民移居到城中,并无人员伤亡。”
“那便好。”成盛青微微松了口气。少年临去之前曾劝他别做多余的仁慈,但他做不到,哪怕冒着生命的危险他也无法置之百姓于不顾。
得知后顾已无忧,成盛青反而轻松了下来。他虽然年轻,但征战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战场上本就不该抱有生存的念头,贪生之念只会成为牵绊手脚的累赘,唯有抱着必胜的决心才能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而今次出战他却忘记了这一点,给自己加上了多余的桎梏。他凝着远处藏在山阴之下的美浓军队,回想到几日前他还在沁春园品尝美酒的芳香,以及离去时柳絮依依不舍的眼神。他不觉苦笑了起来:寻觅多年终得佳人相伴,这是最多的一次想她,想不到也会是最后一次……
天已经大亮,天罗年轻的少将军迎着升起的旭日下令道:
“传令下去!敌人不怕痛不怕死,我天罗男儿又岂是怕痛怕死之辈?就算是死,也要在援军赶来之前守住城门,不得放任何一个美浓人进城!”
这已是破釜沉舟的命令,隔着城墙他远远遥望着远方的山峰之巅不禁想到少年临走时的样子。那么勉强又不得不去的无奈,在认识他的一年里从未见过他如此强迫自己,权是为了还恩情?
不,断恩情才是。正如当年不停不歇地修筑水坝只是为了还老汉的恩情,等还完了,他就走了,再也不回头。
一声叹息不觉自胸口溢出,成盛青恍然发觉在这濒临生死的最后关头,自己竟然会如此遗憾。
“即恒,你这一去怎会杳无音讯,到底出什么事了……”他喃喃道。
“将军不好了——”程岩慌乱的惊呼声自城楼底下传来,让成盛青立马回过了神,“美浓、美浓出兵了!!”
成盛青的脸色沉下来。美浓出兵了,这一次是与恶鬼相拼的不归途……
大战是一触即发的,没有宣战,没有号角,只有以命相搏的默契。成盛青领兵直突入美浓军中,如一道利箭霎时冲散了美浓军的布防,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地锁定在敌军后方的守将身上,目中激起的杀戾之气将双目都染上丝丝血红。
战场上的人更像一头兽,一头被激起所有战意尊崇本能与欲望的猛兽,心中唯有的念头只有杀,杀,杀……将自己之外所有的人一并咬杀。
只有活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只有屹立在白骨之上的才是王者。不成王,便作尘埃。
你没有发觉自己的体内其实藏着一只怪物,在你的斗气点燃全身的血液之时,是它支配了你的一切行为,令你变成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少年曾经的嗤笑让成盛青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介怀,他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陈述里看到了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另一个自己。往日里连一只蚂蚁都不会去踩的人,为何会在战场上将人命当作草芥?
他如何挥得下去刀,如何狠得下去心?
战马嘶鸣的尖叫响彻震天,美浓军腐败的躯体已散发出阵阵恶臭,死亡的味道袭卷而来,甚至将天边升起的旭日之光都渐渐掩盖。成盛青以寡敌众,目标直指面具后的美浓国驸马。当腐败的美浓军佝偻着身体将他团团包围之时,成盛青终于彻悟:因为在战场,是为家国而挥刀,为守护而杀戮,为战斗而战斗。
无有孰轻孰重,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闲心去思考,他能做到只有杀,杀,杀……让自己活下去,唯有让对手死去。
战马蓦地高高扬起马蹄,险些将成盛青甩将下去。他紧嘞住马缰勉强控制身形,愕然瞥见马腹之下竟有一人抱住马脖子张口咬下,血花如激流喷射而出,成盛青立时就被跳窜的战马甩了下来。无视行尸一拥而上,他翻身站起,挥起长刀向敌军腿上横扫而去。
只要毁去双足,这些傀儡就无法再站起来。他瞥一眼刀刃,刃槽之中流动着乌黑而腐败的血,令人闻之作呕。美浓驸马仍然屹立在后方,那张黄金的面具下两只乌洞洞的瞳孔冷漠地观望着一切。成盛青心头冒起无名业火,若非这些掌权之人的贪婪和残忍,又何来那么多无辜百姓遭受凌弱,死不安宁?
今日不论生死战败,都要除去这个祸害!他持起长刀一鼓作气势如猛虎向美浓驸马冲去,风刃刮破脸颊,傀儡抓来的指甲刺伤肩膀都没有让他停下半步。
“将军小心——!”
同伴呼喊的声音自脑后急传而来,他突然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杀气自身后如风暴般袭卷过来,裹挟着狂风无数嘶哑的哀嚎声在顷刻间响起,整个战场的氛围蓦然向着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方向突变。
仿佛有什么惊人的东西闯了进来,嘶吼着,咆哮着,宣泄着无穷的愤怒与战意!
“吼——!!”一声震天的咆哮几乎将成盛青的耳膜震破,他甚至来不及回头,那股力量就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威风凛凛的银白毛发急速掠过眼角,在与猛兽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看到即恒发狠的眼睛里被点燃的灿光。
黄金面具下的双瞳闪过一丝愕然,不待他有所抵抗,刀刃已经横面斩来——碎裂的面具散开了一头蜷曲而温柔的长发,随着高高飞起的头颅在空中慢慢地绽放开,如同一朵盛开的烟花,浸满了死亡的甜美,极致美丽。
在美浓姬被斩下头颅的那一刻,所有被牵制的傀儡都在霎时间化作了灰烬,于晨曦中灰飞烟灭……
旭日的晨光中,少年骑在白虎座驾上一手接下敌军将领的首级。晨曦的光芒将他的身影包裹在一片璀璨的朦胧中,他傲然挺立在战场之上,犹如时光沉淀的一尊石像般屹立不倒,而他周身缠绕的杀戾之气令在场所有人都战栗不已。
这份发自内心的敬畏,彷如他本就为了此地而生,本就为了此刻而存在。以杀止杀,以战克战,无人能敌的上古战神,孤独的少年王。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大声呼吸,成盛青眯起刺痛的眼,终于自面前的少年身上找到了些许故人的影子。他顺着少年手里的东西望去,讶然发现那只是一根干枯的树枝。
他竟是用这根树枝一刀斩下了美浓姬的头,这怎么可能?
“即……”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忽然眼前一道白光掠过,他眼前一花蓦地摔倒在地上。几缕鬓角的乌发飘零在耳畔,令他心惊不已,而肩膀已血流如注。
若非有人将他横推出去,恐怕他早已枉死在刀下。
“即恒,你干什么?”成盛青扬声喝道,但在看到少年的面容时却突地顿住,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金色的瞳孔在晨曦中宛如太阳般璀璨夺目,异色的眼瞳镶嵌在那张熟识的脸上,竟一时让人感到那么陌生。少年冷冷地低头望着他,手中枝条散发出一团白色的光雾,竟隐隐形成一把长刀的轮廓。
成盛青感到心脏骤然被攫住一般难以呼吸,他死死地盯着少年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角渐渐生长而出的獠牙,在晨光中发出森冷的寒意……这就是他相识了一年自认为非常熟稔的家伙,此刻正凌驾着白虎神兽,在他面前逐渐失去了人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