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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之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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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下午正是酷暑时分,即恒早早收了摊,寻了片芭蕉叶在后院里吹凉。一日中难得的休憩时间,却让身边男子连声的抱怨与虫鸣声一起搅和,更加惹人心浮气躁。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清晨将酒坛从地窖里搬出来,日落又将它们尽数搬回去。一天的时间就这白白浪费在这些无聊透顶的事情上,陪那些无聊透顶的人说些无聊透顶的话……”

即恒翻动手腕,芭蕉叶风势一转拂向身边男子,顺利地让他闭了嘴。

“你不热吗?”他自芭蕉叶后面露出脸,拧起眉头打量对方一身严谨的黑衣。

男子瞪着眼,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无不令人感到一股神经质的怪异,他不屑地撇了他一眼,闷声道:“不热。”

“我热。”即恒充满真诚地说,“我看到你就觉得热,听到你的声音更加热。能不能拜托你让我清静一下。”

不知道出于什么契机,让眼前这个怪异的男子认为自己比较与众不同,比较不那么庸俗。即恒感谢他的认可,但他一点都不高兴。

男子沉默地望着他,细密的汗珠自他额间滑落,在烈阳下闪过一点晶亮的光。半晌,他才叹了口气,一开口又是重复了无数遍的:“为什么我们要在……”

“因为我们欠了老板娘的债。”即恒深吸一口气,同样回答他重复了无数遍的原因,“我砸了老板娘的场子,你在外面欠下一屁股债。就算你是老板娘的儿子也不容情,我们的地位是一样的。所以麻烦你不要比我多那么多的抱怨,我心里不平衡。”

他一口气说完,汗又流水似的涌出来,直灌进脖子里更为黏腻。若不是怕晒,他真想敞开衣襟倒在阳光底下将汗水蒸干。芭蕉叶有气无力地扇动着,就连拂来的微风都是温热的。

美浓的秋老虎简直要人命。

男子听到他这番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挪到阴凉的角落里坐下,望着发白的烈阳喃喃地说:“即使太阳的光芒会灼伤所有接近的人,我依然想要去靠近。想要去抵达我的理想和抱负,而不是在这小小的酒窖里虚度光阴。”

即恒翻了个白眼,现在就连翻白眼也变成了一项力气活。

“我一直以为你能懂我的心情,但似乎是我高估了。从小我就知道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不甘心于这样平淡无波的生活,与其在平庸中碌碌无为,不如孤注一掷去闯一场。”

即恒撑起眼皮斜睨着他,懒懒地说:“你又怎知平庸之人就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

男子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轻蔑:“鸟雀焉知鸿鹄之志,平庸之人又如何能理解胸怀大志。”

即恒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艰难地思考了一阵,鼓足勇气直起身,汗珠立时如雨淋下。他走到一坛未搬完的酒坛跟前,手轻轻放在坛口的封条上,就这样立身于烈阳下一动不动。

炽烈的阳光下,少年身姿挺拔,与稍显邋遢的着装不相匹配的是他此刻肃穆的面容。他立身在烈日之下,犹如天地间岿然不动的一尊石像。

势合不知他耍什么花样,只因他莫名的举动微微吃了一惊。等了一会儿,他敏锐地发现一种细微不知名的声响逐渐传了过来。他竖耳倾听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惊愕地发现这声音竟是从酒坛中发出来的。

少年轻手按在封条上,并未有丝毫的动作,然而酒坛之内液体的搅动声却愈来愈大,愈来愈响。势合惊讶得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酒坛。那声音好似山雨欲来的滚雷之声,预示着某一个不得了的事情以可见的速度马上就要发生,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

突然,“嘭——”的一记剧烈闷响炸响在后院里,无数片碎瓦一瞬间四射而出,连同整坛的醇香酒液登时向势合激射而来。眼前无数水花与石块向自己飞来,势合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部,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就在碎石飞射到眼前之时,身前却忽然被一片阴影遮挡。

割裂空气的破空之声在耳边一划而过,又于顷刻之间戛然而止。

一切恍惚都只发生在一霎之间,势合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又都结束了。后院里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兀自欢快地响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势合并不觉身上有哪里痛,他慢慢睁开眼,只见地上四处都洒满了香醇的酒液和大大小小的碎瓦,酒香弥漫在九月闷热的空气中,令人几欲昏厥。

而少年正卷起破烂的衣裳搭在肩头,赤_裸的上身沐浴在阳光下,身形匀称而结实。更令人惊奇的是比起美浓的褐色肌肤来,他的皮肤白得甚至有些过分。这是势合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正视少年,他伸手搭在肩头的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想来方才他正是用这件衣服当做软盾挡去了飞来的碎瓦。

能够单凭“气”震碎一坛酒,并在飞石爆射而出的瞬间及时赶到他身前化险相救——这种力量简直骇人听闻!

男子看向少年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令他那张本就神经质的脸看起来更为苍白可怖。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少年,讷讷地说:“你……你不是……人?”

少年显然有些不高兴,他斜睨向摊在地上的男子,撇嘴反击道:“你才不是人,你家就你不是人。”

与寻常无异的嬉笑此刻却忽然变得很陌生,势合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难以相信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又怎知平庸之人就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

可是平庸之人真的能做到如此吗?他莫不是想为了证明这一点,却不得以暴露了自己?

原来……势合深深呼了口气,刁钻的眼神已逐渐恢复平静,他凝着即恒,神情已没有了方才的无措与狼狈。

“你是妖异?”他冷静地问。

即恒为他的变化怔了一怔,闻言指着自己失笑道:“你见过我这么人畜无害的妖异吗?”

“现在见到了。”势合回答,“不动则已,一动为王。你在一瞬间流露出的战意与戾气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更像沉积了多年练就而成、身经百战的战伐之将……你到底是什么?”

即恒惊讶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个傻乎乎又爱钻牛角尖的废柴竟然会有如此之强的洞察力。他望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忽然觉得很有趣。

“想知道我是什么,就看你的本事了。”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无比纯良的笑容,阳光落在他的眼捷上,映着那双乌黑的眼眸格外深邃,犹如一口黑洞般将他所有的秘密深深掩埋。

这秋老虎似乎没有他想的那么难熬了,即恒心想。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愉悦,竟令他开始有点期待起来。

期待这个男子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期待他又能在这片腐朽的中原大陆掀起怎样的狂澜。

***

十二年前美浓国出现了一个天才,他掌握了美浓先国安雀早已失传的古巫术,并创造了无数令人惊叹的奇迹。凭着神一般的力量,他被国君迎进朝堂,奉为国师,逐渐开始改变美浓的命运。

有人称他为美浓的救世主,是他让美浓一介弹丸小国得以在天罗铁蹄下安然自保;也有人斥他为恶鬼,他惨无人道的巫术牺牲了无数人的性命,令人不禁回想起先国安雀瓦解的血训……

只是无论外界如何议论纷纭,他站在权力的顶端目空一切,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仿佛装不下任何世俗的尘埃。没有人懂他,他便不需要人懂;没有人理解,他便依靠自己独自钻研。相传他在国君赏赐的宫殿底下挖出了一座密室,那里面藏满了他收集的奇珍秘宝和珍贵的实验材料。有人曾在夜里偷偷潜伏进去,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密室里养着一具尸首。

——那人如是说。

何为“养”?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解答,不过三日,就没人再见过他了。人们只知道密室里藏着一具不知名的尸首,而任何人都不被允许进入的禁地却有一个妙龄的少女日日来往。

那个少女正是国君的女儿。

“没有人理解老师,他很孤独。一个拯救了美浓的英雄,却因为手段不光彩而倍受世人的斥责。而那些斥责他的人,却恰恰是受了他的恩惠才能苟活至今。”美浓姬温柔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她一眨不眨凝视着即恒,微笑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涩,“他总是对我说,你是唯一一个理解他,懂他,并能帮他的挚友。是他一生当中最幸运的神。”

“……挚友?神?”即恒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好笑到他连笑都笑不出来。他望着美浓姬,凝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一字一字低声道,“在挚友的酒里下毒,将他活活当做实验用的材料。他真说得出口?我是不是该感谢他当初封闭了我的五感,没有让我太痛苦?”

低沉的咆哮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被唤醒的愤怒与憎恶犹如一头野兽在即恒心里嘶吼,他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失去冷静。然而记忆犹如被打开的魔盒,当他将它们深深掩埋起来时,他的确可以装作忘记曾经的痛苦;可一旦伤疤被残酷地揭开,即便他对旧伤口视作不见,那份血淋淋的痛却依然让他难以呼吸。

暗算与背叛,冰棺里冰冷的药水深深刺激他的每一根神经,麻痹他的五官,直至剥夺他的五感。他如一团幽灵般意识漂浮在□□上,甚至连自己是生是死都已无从分辨。冰凉的水灌入他身体的每一个缺口,流入心底刺骨地寒。

你若是命运派给我的神,为何不帮我到最后……那是他被剥夺意识前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七年。非生非死的恐怖几乎将他的理智冲毁,任凭他如何嘶嚎呐喊,身体却如死去般完全断绝了控制。他的身体竟然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所剩下的唯有一团意识还存留在世间。

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失去了与这世间的维系,也失去了活着的实感。他的意识自一片混沌中漂浮,时间于他早已失去意义,他不知自己究竟是生是死,亦不知自己究竟是什么……就这样度过了七年。

当他醒来时,已经七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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