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成为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国师,建造一支不死的军队。他日一统中原大陆,就是我的天下了。
男子脸上洋溢着孩童似的喜悦,宛如孩子般畅想着自己的梦想。
少年无奈地选择了保持安静,默默地想:那你也得先当上国师才行啊……
**
来到天罗之前,即恒曾经在美浓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停留,他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过如此之久,即便不是自愿,也没人能够强迫他留下来。
唯有美浓例外。
暖春里的美浓飘洒着浓厚的酒香气,仿佛连呼吸里的每一口空气都洋溢着美酒的芳香。越过郊西的荒地,直上红月山,翻过山头到达的地方就是美浓国的领土。这里与一山之隔的天罗有着截然不同的异域风情。
美浓有二美,美酒与美姬。中原大陆再找不出第二个如美浓国这般神秘而令人神往的地方,它好似一个绚烂而迷醉的美梦,在山的另一头欲遮还休,传出来的唯有美酒的香气,和各种玄秘的传说。
年少轻狂的时候,即恒便对这个躲藏在红月山后头的国度充满了好奇。天罗强兵横扫中原大陆,各国无不臣服,却只有这弹丸小国依旧坚守到最后,誓死不言败。
不论是关于神乎其神的巫术传说,还是蚂蚁撼树的不败神话,抑或美酒美姬的色香诱惑。对一个精力旺盛的少年而言,这样的地方无疑充满了至上的吸引力。
于是在十二年前,他闯开了美浓国的大门。在美浓,他结实了第一位人类的挚友;也正是在这个地方,他受到了几近致命的伤痛,并且被迫承受了长达七年的囚禁……
那段黑暗的过往即恒并不是记忆得很清楚,相反,他每每试图去回忆时都感到意识十分模糊,像蒙着一层雾。他置身在雾里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模糊到甚至连那个家伙的脸都已经回忆不起来。
只是下意识里的呼吸堵塞,伴随着零星的记忆片段一起,连同那份煎熬都犹如昨日一般清晰。在看到红月山的时候,他鲜有地感受到了恐惧。
重新踏上旧土的感觉让即恒有些恍惚,望着夜色中的红月山,他茫然不知所往。虽然对成盛青许下了保证,但他至今都没有任何头绪。夜色完全笼罩下来,红月山山脚下的村落里燃起了星星的火光,村口的瞭望楼上面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背着把长弓煞有介事地巡视。
即恒躲在不远处的山岩边,寻思着怎么混进村落。
她一定就在村子里。即恒遥望村里的灯火,确定道。
为什么偏偏又是个公主,今年莫非犯公主命?他最不想与傲慢自大的皇室有牵扯,可仿佛命里犯冲,命运却总是喜欢折磨他,偏要让他摆脱不开皇室的阴影。
才离开一个,又来一个。
他啧了一声,暗暗生恨。这时那小鬼忽然指着他的方向喊了起来:“什么人,快出来!不然我放箭了!”
话音才落下,一支竹箭就倏地破空而来。即恒偏了偏头躲开去,身子便向内隐了过去。那个心急的小鬼忙不迭架起第二支箭,却已经失去了目标。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了下来。
小家伙的箭术不错,反应十分灵敏,但明显缺乏实战经验。第一箭射出既是试探,也是示威,但发现对方不仅毫发无伤还反守为攻时,敌在暗他在明,他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握住长弓的手心直冒冷汗。
黑漆漆的山岩本不易躲藏,可那个人究竟躲在哪里呢?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夜,周遭不知何时忽然安静下来,连虫鸣声都逐渐停止,静得他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夜雾恍若一张有形的纱网在慢慢地移动,他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地盯紧前方的黑夜,拉开的弓弦一刻都不敢放松。
眼前忽然略过一道黑影,他手指一松放出箭矢,在竹箭脱离弓弦的那一瞬间,一只手自身后擒住他的臂膀,在他失声尖叫之前并堵住了他的嘴。
“不许做声,带我去见阿萨。”
熟悉而流利的美浓语在耳边响起来,小家伙惊呆的表情微微放松下来。感应到他的配合,捂住嘴的手也松开了些。
“你是谁,阿萨纷纷不许任何人进村。”他仍然保持警惕地问。
“外面出了点事情,我要立刻禀报阿萨。小鬼就给我乖乖看门,不要误事。”
小家伙本持着三分的怀疑,然而听到这话又紧张起来。虽然阿萨说过不能放任何人进村,但阿萨的要事若是被耽误了他可担当不起。何况这个人既然懂得美浓的密语,肯定是自己人。
“好……好。你随我来。”小家伙忐忑地点了点头,小心挣开手臂转身便要去拿火把。
“快点,别磨蹭!几节楼梯还需要看吗。”
焦急中带着几分怒意的低喝吓得他忙缩回手,急急忙忙打开门锁,当先沿着木梯爬下瞭望楼。
即恒看着那颗小脑袋慢慢下了楼梯,因为紧张好像还滑了一跤,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欺负一个孩子太不厚道了。
小家伙领着即恒走进村落,此时已值三更,村里的人都已经闭门休寝,仍有不少像小家伙那么大的男孩子拿着武器结队在村里巡逻,只是大多神情散漫,应付了事。
他们看到小家伙便围上来招呼道:“你不在门口看着回来干什么,让阿萨知道你偷懒就死定了。”
小家伙扬起下巴骄傲地指着身后说:“这个人是阿萨的密探,他有要事禀报阿萨。你们别挡路。”
男孩子们已经走到了近前,听到他的话目光便纷纷落在了即恒身上。火把的火光照亮了即恒不怀好意的笑颜,几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失声惊叫起来:
“有、有外人!——不好了,有外人!”
一声声惨嚎在山谷间回荡,小家伙愕然回过头,在看清即恒容貌的时候脸顿时就扭曲了。即恒没有给他出手的机会,他一把擒住小家伙的胳膊,另一只手便锁住了他的咽喉。同伴的男孩纷纷举起武器,见状又不敢轻易出击。即恒便擒着那个倒霉的侦察兵一步步向前逼近,将巡逻的少年们逼得连连后退。
不少被惊醒的人家纷纷点起灯火,打开房门探出头观望。先前沉睡在黑夜里的村落仿佛忽然间清醒了过来,灯光逐渐点起,将即恒的脸暴露无遗。
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只要从中找出躲起来的首领,就能问出关于天诛网的情报。他已做好马上要群拼一场的准备了,岂料村民们却一个都没有扑上来攻击,反而惊慌失措地躲在门后面,发出震耳欲聋的第二轮尖叫。
整个山谷在尖锐的惊叫声中回荡起极度的恐慌与不安。
即恒这才发现村落里留下来的全都是女人和小孩,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原来红月山的村落里留下的只有老弱妇孺,而当家的男人们早已应征上了战场,并且几乎全部一去就不回。
难怪会派这些小孩子来防守。
即恒扫视着眼前一张张柔弱的脸,心里忽然凉了几分。这是他没有料到的状况,他此番的敌人,竟然全部是手无寸铁的妇孺。
一个人影自众人的视线中走出,惊惶与不安的喧嚣声在那人出现后就慢慢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纷纷转向同一个方向,带着或多或少的安心与喜悦。
即恒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个女子自其中一间木屋里缓步而出。一头蜷曲的长发闲散披在肩头,她身披一件薄袍缓缓自屋中走出,立身于众女簇拥之中,傲立在火光拥护之下。
这一切残酷的欲望与野心都源于眼前这个女人。
阿萨,美浓之密语,意为首领。她是王的女儿,是整个美浓国享有最高待遇的女子——美浓姬。
美浓国的女子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名字,婚前从父姓,婚后从夫姓,只在姓氏后面加姬字,这称呼便伴随她们一生。而举国上下,唯有一人担得起以国姓为名,那就是王的女儿,美浓姬。
而在这红月山里,她就是天子,就是王。
女子拾步走来,火光跟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即恒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容颜。
她有着如同麦穗一般蜷曲的头发,麦色的肌肤,以及线条姣好的身段。美浓与南蛮本是同根,她与麦穗容颜相像亦是情理之中。但让即恒意外的却是,美浓姬并不算美。
比起麦穗近乎诡异的惊艳,美浓姬的容貌实在太平凡了。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没有多少分别,算不得丑陋,但也绝不突出。倘若将她放进人群里,即恒绝不会看她第二眼。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公主都是美人,他没来由地想。
美浓姬在簇拥之下缓缓走下小筑,她对面前这个入侵者似乎一点都不紧张,打量的目光里反倒透出浓郁的兴趣来。她走到即恒身边,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男孩,笑道:“欺负孩子可不算什么英雄,放了他吧。”
略带沙哑与磁感的声音低沉而富有韵味。比起她平凡的容貌,她的声音倒是别有一番雅韵。只是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即恒忽然感到心跳漏了半拍。他倏然凝住美浓姬,脸色微变。
这声音似曾相识,仿若来自脑海深处里的某个角落,在模糊的记忆碎片中不断回响。他警惕地凝住那双深褐色的眼眸,仔细端详着面前女子的脸。
美浓所遇到的每一张脸即恒都不会轻易忘记,这个国度给他留下的回忆实在太过黑暗与惨痛,即使他想忘也难以忘怀。而这个女子的声音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已经无法仅仅用耳熟来形容.
那一定是朝夕相伴后才能留下的这份熟悉与亲切。
她到底是谁……
盯住美浓姬的乌瞳沉寂得如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水,甚至有些慑人。在场的人都静悄悄的,无形的压力让围观的众人都不觉屏住呼吸。
美浓姬并不为他的目光所慑退,她同样凝视着即恒,一抹笑意爬上她的眉梢,使她望着少年的眼神里莫名添上了几分深意:“怎么,你不是来找我的?”
她含着笑,口吻熟稔而温柔。仿佛面对的人不是深夜里的侵入者,而是一个重逢的故识。
即恒努力去找出对她的任何一丝回忆,可最终仍以失败告终。他只得收回思绪,将手里的男孩放了以后,神情已恢复如常。在礼貌的范围内打量了一遍美浓姬后,他扯起嘴角迎向她笑道:“姑娘就是美浓姬?”
美浓姬微挑起眉,不置可否。
她虽然相貌平平,但眉宇之间却有一份骨子里的傲气,令她于众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教人无法忽视。
“素闻美浓盛产美酒与美姬,又听得美浓公主殿下下榻在此处,所以冒昧前来拜会。”他不着痕迹地将在场每一个人都一一打量过去,停在被制服的男孩一脸怒容上,“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还望公主恕罪。”
他随口捏造了一个假到不能再假的理由,给自己寻找掌控局面的机会。但意外的是,美浓姬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她顺着他的话问:“那你现在见到了,是不是很失望?”
即恒望着她,回答的眼神很真挚:“公主这是什么话。如果我连你都要失望,那这世间的女子恐怕再无几人能入我眼。那我的人生岂不是很无趣?”
美浓姬抿唇笑了起来,不同于之前礼节性的笑容,她的双颊微微浮起红晕,双眸里含着水色,在火光下竟给人一种艳丽的错觉。
她温柔的一笑仿佛搅动了一汪湖水,将在场僵持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就连那火光仿佛也温柔了起来。
女人都喜欢赞美之词,不管怎样他已经稳住了她的情绪。正当即恒琢磨下一步该如何抢得先机时,美浓姬忽然抬起眼,说起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十二年前,美浓国尚未闭关锁国,国内多是慕名而来的异乡人。一天,有人告到府衙说有居心否侧之徒尽给女孩子灌酒,将她们灌得醉醺醺的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衙役不敢懈怠便出动去侦查,结果却发现原来那人只是在卖酒……”她看向即恒仿佛在征求他的想法,问,“你说,他为什么只给女孩子卖酒?”
即恒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冷了下来,美浓姬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他逐渐僵硬的脸。见他不回答,美浓姬又问:“你也不知道吗?他受雇于酒窖,为酒窖的老板娘卖酒赎身,却从来不跟男人喝酒,只喜欢跟女孩子喝。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即恒闷声说,“美浓女子天生酒量惊人,一点小酒又难不倒她们。比起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当然是跟美人对酒言欢更为惬意。”
美浓姬摇摇头,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赞同:“怪就怪在他有本事哄女孩子喝酒,喝到连家都找不着,可他自己却连一口都不喝。”深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好似要将眼前的少年洞穿,“这样你还觉得不奇怪吗?”
即恒实在不想继续陪她绕圈子,他对说话太迂回的人有种条件反射式的的抵触:“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吧。”
美浓姬低着头,轻轻笑起来,她抬起的眼中微漾着水色,如水如雾,竟让即恒有点恍惚。
“我想请你一起喝酒,你可愿意作陪?”
即恒怔了一怔,不待他回答,美浓姬又说:“若你能将我灌醉到连家都找不着,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如实以告。”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即恒知道这场鸿门宴他是不去也得去了。他以身涉险闯进来,又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不管这个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已经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天真的傻瓜,也不再是十二年前那个被关在冰棺里任人鱼肉的傀儡……
“好,恭敬不如从命。”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