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素白的披风披落在和瑾肩上,和瑾微微一怔,抬起的视线里落入一张冰雪般洁净清冷的容颜。她失神的目光慢慢在暮成雪脸上聚焦,讷讷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暮成雪静静凝着她的眼,淡淡道。
和瑾抓住暮成雪按在她肩头的手,第一次,她主动向他提出请求。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在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她落泪:“他还没死,救救他!”
一种说不清的思绪在暮成雪心底滋长出来,他深深望进和瑾的眼眸中,语声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然而眼里却带上了以往鲜有的寒凉:“他已经死了,小瑾。让巨兽一口吞入腹中,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不!”和瑾尖叫起来,冲动的情绪让她险些栽下高坛。暮成雪连忙抓住她的双臂,将她固在自己身前可以控制的位置上。少女无力地挣扎了几下,难以言喻的绝望吞没了声音和哽咽。
暮成雪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他所认识的六公主从来不会将自己的软弱流露给他人。恐怕此时她早已无暇顾及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她全心全意在乎的只有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
“救他……再晚一些就来不及了……”和瑾虚弱的哀求声让暮成雪平静的内心涌起一股烦躁,扶在少女肩头的双手不自觉收紧了力道。
“不过死了一个护卫,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而已,公主不必太过伤心……”他控制着逐渐翻涌起来的情绪,维持平静的心情淡道。忽然,和瑾直起身凑近他的脸颊,柔软的指尖拂过他如冰如玉般没有一点瑕疵的脸庞,在他的唇角落下轻如鸿毛的吻。
暮成雪怔住了,他抬起眼帘凝住近在咫尺的少女,水雾氤氲的眼瞳里来不及收敛悲伤,但精致的容颜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算是怜悯,还是交易?”暮成雪问。
和瑾不置可否,她直起身跪坐在暮成雪的怀里,环住他的后颈低下头望着他的眼睛。尽管是如此亲昵的举动,却没有分毫暧昧可言:“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暮将军?要本公主跪下来卑躬屈膝地求你吗?”
暮成雪眸中掠过一丝暗芒,线条分明的唇角微抿出硬朗的弧度,良久他才吐出一个字:“不。”
和瑾冰凉的目光染上几分柔软,即便更多的依旧是藏之不住的悲伤,她抬手轻抚暮成雪的脸颊,用尽力气说道:“……救他,我会老老实实地等你来娶我。”
这个习惯将自己深藏在冰面下的男子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也许比他自己都要清楚。暮成雪想要的是一个甘愿臣服于他的天之骄女,而不是一个舍弃尊严的贱妇。即使她心中另有他人,他也要她的人留在身边。
用一只金银玉石打造的笼子将他深爱的女子囚禁在身边,与他的爱情一起捆绑……正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和瑾才无法对他产生丝毫的爱恋,但也同时无法真正将他拒之千里。喜欢用强大来保护自己的人,守着脆弱的感情,用执念和占有欲筑起坚固的高墙,容不得任何人的觊觎,也容不得任何背叛。
和瑾无力地靠在山壁上,只觉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她遥望向高坛另一边的湖面,激溅起的水花承载着她无尽的希望,和无边的绝望。
***
即恒被蚀心藤肚腹中的腥臭熏得几乎昏厥,他憋住一口气,扶住滑溜的胃壁挣扎在胃中的湖水里。透过不知何处渗透进来的微光,视野所见之处到处都是鬓狗腐化的尸体在水面上漂浮,与他一同共浴在蚀心藤肚腹中,他忍不住双眼一翻,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活地狱的经历也算人生难得的历练,以后他的人生履历还能添上这么别开生面的一笔,也算是不错的收获吧……他如此安慰自己,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收获。
那个人曾经郑重叮咛过他,遇到蚀心藤走为上策。但如今看来这个上策实施起来,貌似也是不太可能的事。不要硬拼,这个告诫才是有用的。
对付没有智商或者智商低下的强大对手,智取才是上上策。
当蚀心藤现出真身向他示威时,即恒发现蚀心藤果然名副其实地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胃,透过它张开的嘴甚至能直接一眼望到肚底。单细胞生物简单到它这种程度,也算一种可与神匹敌的境界了。
除了能织出天罗地网的触手外,真正教人胆寒的当属蚀心藤的牙齿。上下两排密集的尖牙咬合起来,就像一扇紧密的巨门,任你铜头铁臂被这般拦腰一咬也要一分两半,一命呜呼了。
所以当蚀心藤张开巨口将他吞入口中时,即恒扯过一根藤蔓遮挡,顺利避开了齿牙的咬合,直接滚入咽喉,落入腹中。而这个傻大个咬到自己的手也浑然不觉,半截藤蔓一起泡在胃水里,正在不远处沉沉浮浮。
笨不是它的错……
虽然即恒继承了家族优良的血统,但他自问不是一个无端好战的人。河鹿在面对强劲的对手时,通常采用的战术就是敌强我更强,放眼中原大陆能与河鹿的战斗力比肩的对手屈指可数,所以这种对于自己力量的自信与傲慢绝对是导致一族悲剧的决定性因素。
他一直这样总结。虽然这个结论气坏了不少长辈,曾经联合起来告状到那个男人耳朵里,他因此被各种理由折磨了一个月。尤其让他记忆犹新的是,当那个人知道以后,以他一贯的脾性居然难得没有动肝火,但下起手来的狠辣程度已充分表示了他的愤怒。
因为他戳中了他们的痛点,所以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家伙才会怒不可遏。将怒火倾泻在一个说了实话的孩子身上,真丢先祖的颜面。
他一切的知识都是那个男人教的,不论他想学还是不想学,都被强迫性地一股脑全灌进脑海。他被动接受了很多超出他年纪所能理解的信息和知识,所以从小时候起,比起动手,即恒更喜欢动脑。
不论多么强大的生物都会有弱点,优势可以有很多,而劣势只需要有一个致命的便已足够——蚀心藤的的弱点正是它的胃。
蚀心藤捕获到猎物后会将猎物一口吞进口中,仅凭巨齿一击将猎物咬成两段。只要避开巨齿的咬合直接进入到胃中,就好比避开了皇宫中的重重守卫成功潜入了陛下的寝殿。如果逃无可逃,那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因为肚腹是所有生物共同的弱点。
狐狸捕获刺猬,只从它柔软的肚皮下手。即恒想要自蚀心藤手中脱身,也只能从它的肚腹中下手。
他在胃水中站定身形,胃壁上沾满了胃液,手掌按上去不消片刻便会传来刺痛感,手心已有一层薄皮被胃液腐蚀。没想到蚀心藤的胃液有如此威力,如果他不能尽快从这里出去的话,只怕要被活生生地消化了。
他不再做多顾虑,站稳身形以后单手为刃,并拢的五指宛若一把锋利的剑刃瞬时爆发出森寒的剑气,金瞳亮起夺目的光芒。即恒低喝一声,手刀猛然刺穿蚀心藤厚实的胃壁,直到没过手肘才探到外面冰凉的湖水。
蚀心藤突然受到重创身体立时扭曲起来,千万条触手在深湖底下胡乱挥舞,将湖底的泥沙搅个天翻地覆。胃壁的厚度远超即恒的预计,他半只手臂卡在胃壁中抽不得,只好探出五指抓住缠在外面的藤蔓,不让自己失足滑落进恶心的胃水里。蚀心藤的胃壁剧烈地痉挛起来,与此同时具有强烈腐蚀能力的胃液陡然间增多,甚至直接从头顶的胃壁上滴落到即恒的身上。这是生物遇到危险时身体所做出的自我保护,胃部受到重创让胃壁分泌出更多的胃液来修补伤口,而即恒却被卡在胃壁上,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胃液侵蚀自己。
这个做法本身就太过冒险,但即恒别无他法。如今生死一线,成与不成,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索性咬牙将另一只手也刺入胃壁,双手合力,另一只紧紧攀住外面的藤蔓来稳住身形,以免在蚀心藤挣扎的过程中滑入胃水中,一旦落入浮满食物残骸的胃水,再也爬起来就比登天还难了。
蚀心藤在剧痛中不断地冲撞湖底的岩壁,即恒只觉得探在外面的手指几乎被撞断,然而另一只手同样不容乐观。愈发泛滥的胃液包裹了身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头发、裸露的脸颊和脖颈,全身都在受到腐蚀。
再不快一点的话……再不快一点的话……
额上流下的究竟是冷汗还是可怕的液体,他已然分不清,冒着巨大的危险终于在蚀心藤肚子上开出了一个小洞,冰凉的湖水立刻顺着洞口涌了进来。即恒连忙闭气,视野蓦地被浑水遮蔽,什么都看不分明。湖水涌入蚀心藤胃里冲刷了些许胃液,但也阻隔了即恒好不容易开凿出的逃生洞口。
蚀心藤发出凄惨欲绝的叫声在湖水中横冲直撞,整个胃袋里混乱不堪,即恒只好紧紧趴在胃壁上,避免被横甩出去,与鬓狗的尸体共舞。
不知捱了多少时间,对即恒而言仿佛有几百年那么长,蚀心藤的身体蓦地冲破水面跃入空中,胃袋里浸满的胃水便顺着那个洞口溢了出去。妖魔巨大的身体狠狠砸向地面,无数藤条群魔乱舞,在林中横批直扫,胃水源源不断地自肚腹上的洞口流将出来,让慢半拍的蚀心藤终于发现了痛苦的根源,它收拢起藤条缠住自己的腹部,试图堵住那个洞口。
然而痛苦却是怎么也堵不住,不论它如何努力也甩脱不掉。
但是对即恒来说就是灾难了,藤蔓堵住了他千辛万苦凿出的洞口,尽管那个洞口小到他根本钻不出去,可外面的空气无法流通进来,就算他没有被胃液腐蚀干净,迟早也要被蚀心藤胃中的腥臭给熏死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同时蚀心藤又开始剧烈地活动,似乎有人正在与蚀心藤搏斗。
怎么可能,会是谁?不可能是和瑾,是暮成雪吗?
他怎么可能前来营救自己。
即恒心里冒出一万个疑问,但不管怎样有人前来搭救自是求之不得。他重新鼓舞起信心,操起手刀故技重施,继续卖力地在蚀心藤肚子上开洞。
妖魔受到内外双重的攻击很快就落入下风,它跌跌撞撞地在林中乱跑,雪寒剑挥舞之处落下根根断藤,整个山林中都响彻着妖魔痛苦的嘶鸣。
那声音极其凄厉,直教人闻之汗毛倒竖,不忍细听。
——乖孩子,在这里守着,我会回来的。
为了一个不知名的约定,这只妖魔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阵中。为了一段虚妄的感情,这只妖魔甘心让自己沦为猎物的饵食。即恒听着蚀心藤的嘶鸣,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悲悯。这只蚀心藤至死都在遵守与甄玉棠的约定,不顾自身安危去保护和瑾,如果不是对即恒的强烈敌意促使了杀机,也许它早就可以躲进湖底安然去享受龙脉带来的力量,根本不用承受这份痛苦……它对即恒的敌意,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和瑾。
一阵天翻地覆的混沌以后,即恒听到外面传来了哗哗水声,蚀心藤在挣扎中又回到了赖以生存的水源,这一次恐怕它要躲进水底不会再出来了。想到这里即恒顾不了其他,弱肉强食是自然的法则,他对蚀心藤报以同情,但不会泛滥到牺牲自己的性命。
他并起五指,对准胃壁再次一刀刺入,蚀心藤奔逃的躯体又一阵痉挛扭曲,胃壁上分泌出更多粘稠的胃液,几乎将即恒浸泡在其中。尸体的腥臭与胃液的酸臭一起扑面而来,就算是嗅觉一般的普通人也忍受不了这股刺鼻的气味,更何况即恒的嗅觉比普通人更加灵敏。
他近乎开始意识混乱,唯有求生的念头促使头脑保持最后的清醒,他复又举起手,眼前却开始慢慢变得模糊。
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他用力甩甩头,一经错过时机幸运之神就离自己越来越远。胃液慢慢没入手臂,他卡在胃壁上的那只手臂,衣袖已经被腐蚀完全,胃液直接触到了肌肤上。
不是吧,这就是他的极限了吗……他本以为可以再次证明自己比他所鄙视的族人更加强大,证明自己是对的,用事实与战绩让他们心悦诚服……如果他们都还活着的话……
没想到这就是他的极限,他高估了自己。
不甘心的恨意涌上即恒心头,但他已没有力量再去反抗,胃液流入衣领,往他身体钻去。他张开口想要呼吸新鲜的空气,不料一股腥臭涌入口中,他反胃就吐了出来,在妖魔的胃里吐得昏天暗地。
水声越来越近,即恒模糊的意识里开始期望蚀心藤快一些到达水边。在它跃入水中的那一瞬间,湖底将通过他凿出的洞口涌入胃中,冲洗这些可怖的胃液,并带来少量新鲜的空气。尽管这片刻的天堂过后,才是真正的无边地狱……
一柄剑蓦地捅入蚀心藤肚腹,直刺入即恒眼前不过寸许的距离,剑尖带着极为寒烈的剑气刺入蚀心藤温热的血肉,仿佛顷刻间就凝结出了细碎的冰霜。剑锋用力转动,伴随着蚀心藤撕心裂肺的哀鸣,一柄长剑挑开了蚀心藤的肚腹,硬生生将它开膛破肚。
新鲜的空气迅速涌入,即恒呼吸不及呛了一口,好一会才缓过劲来。清晨的阳光冲破薄雾直射而来,将眼前高大的人影投在自己脸上,而那人的容颜却丝毫都看不清楚。
冰封住强烈煞气的剑尖在晨光中流动着清冽的光芒,犹如至清的湖水,连鱼都无法生存。
剑尖直抵在即恒的颈项上,暮成雪逆光而立,冷冷道:“需要我请你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