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夜在头顶聚了又散,黑暗的水域里潮湿阴冷,深水浸没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在逐渐下沉的惬意里,微光透过水面,在眼前亮起些许微弱的光芒。
记忆中每一天都如那一日同样平淡无奇,然而那个女子却再也不曾出现。
——乖孩子,守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她温柔地笑着,将剑尖刺入手臂粗的藤条里,任由它的血汹涌流出,一汩汩没入土中。剧痛蚕食着它的意识,它挥舞起千条触手宣泄痛楚,然而身体却被不知名的力量牢牢缚住,连一只触手都动弹不得。
她漠然观看它的挣扎,一点柔柔的笑意始终挂在眼角,浮在唇边,仿若天仙。素手拧动剑柄,刀刃在藤蔓的血肉中蓦地撕扯,剧烈的痛苦瞬间吞没它最后的怒火。所以躁动的碧绿色藤条都在刹那间颤抖起来,强烈的杀意不得不偃旗息鼓,它张开口腹,艰难地吐息着。
女子含笑的眉眼突然蹙起,她捂住小腹,脸上浮起痛苦的神色,浑身失去力气似的倚凭在长剑上。蚀心藤感到禁锢它的力量在同时减弱,千万条触手登时轻而易举就挣脱了束缚。女子失去控制,跌倒在地,藤蔓将她团团缠缚起来,连日来受到的欺骗和折磨,终于可以得报了。
本该杀了她的。
不该再手下留情的。
她骗了它,将它骗到这座深山里,又将它捆缚起来,只要它反抗就毫不留情地折磨它。这一身的伤与痛,泪与血都该拿她的命来偿还,让她知道区区人类愚弄妖魔的下场!
在众多的同伴们当中,它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因为它比其他同伴多了一样东西。曾经它非常骄傲自己凌驾于同伴之上,现在它却醒悟这样东西带给它的是危险和毁灭。
——杀吧,我不恨。
被捏到近乎窒息的女子却没有露出恐惧,冷汗自她额边滚滚落下,她正在承受着双份的痛苦,一份来自爱她的心,一份来自她爱的心。
雌性繁衍期,它懂。虽然它的同伴们都不懂。
这个时候杀她是最容易的。它也懂。
可是它却做了最错误的决定,拜那样多余的东西所赐……蚀心藤充血的双目红得好像要烧起来,触手缠上女子的脖颈,只需再缠紧一些,即便没有扭断她纤细的脖子,她也要因窒息而送命。可是身体好像不听命令,它盯着她充满痛楚却依旧平静的眼眸,望着那双如水如雾的黑瞳里静静流淌的哀伤与温柔,身体深处有一样不该有的东西触动了起来,好像它的触手瞄错了方向,将自己勒紧了似的,让它喘不过气来。
下腹突然传来一片冰凉,它怔愣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冰凉之后紧接着涌出汩汩温热的液体。那柄长剑插在它柔软的肚腹上,剑的另一头是她纤白的手。猩红的瞳粒骤然缩紧,目光所见满眼都是那双染上凉意的温柔。
直到此刻它终于再一次醒悟,它不该有的那样东西,她没有。
——在这里等我,为了我的孩子。终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
但愿这一次,她没有再骗它。
树叶在阴风中沙沙作响,雾霭弥漫的林中沉浸着森然的鬼气。即恒在林中奔波,丛丛树木自身边快速掠过,仿佛一个个纱网,将他的惊惶逐次过滤,吞没在寂静无声的鬼域中。
他停下来,周遭在白雾中辨不清南北,哪里还有和瑾的身影,就连蚀心藤的动静都已经察觉不到。竖耳细细听去,隐隐能听到一些野兽低喘的声音自远处飘来。
夜已经越来越深,寒露透过肌肤,带来一阵难以抵抗的冷意渗入骨髓,寂静的林子更加深了这份透骨的冰寒。也许正因为此,他越发感到头脑冷静了下来。以往无数次历经生死一线的关头他总能冷静下来,这一次虽然有些失了方寸,但总算及时悬崖勒马。
蚀心藤是没有智慧的妖魔,它的大脑就是它的胃,胃部因饥饿而产生的萎缩能直接控制身体的行动。换言之,除了吃,它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只蚀心藤却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它并没有攻击他们,甚至救过和瑾一命。可是为什么它会突然翻脸了呢?
蚀心藤虽然不是什么高级的妖魔,但要捕获它作为阵眼也绝非易事。十六年前,甄玉棠被甄一门推选嫁入皇家,以甄一门的家规而言,进入皇家辅佐君主的女子等同于贡品,是甄一门献上的礼物,除了信使随嫁以外,断然不会有其他人员一起随同。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弱女子孤身一人又有身孕,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将蚀心藤这样危险的妖魔降服,听其号令呢?
以武不行,定是智取。她定然用了某种方法取得了妖魔的信任,再将其强行捆缚在此地。
莫非这只蚀心藤竟然有智慧,懂人心?
自神话时代以来,中原大陆上就存在着数以万计的妖魔在这片土地上共存,谁也不曾得知妖魔由何而生,从最早的记录开始,从神创造了人类开始,妖魔就已经存在。在天地划分四大卷伊始,妖之卷就是一个独立的族群,甚至比人之卷还要古老。
它们与神对立,多数以人为食,种类繁多,不一而足。但是比起人类血统的不断混杂,妖魔的血统则十分纯粹,然而世世代代繁衍至今,出现一两个异种倒也在情理之中。
今日这只蚀心藤如若当真懂得人心,对即恒来说反倒是好事。
一个讲道理的对手,远远比一只见人就咬的疯兽要好应付。
甄玉棠用某种方法将蚀心藤禁锢在这里,以蚀心藤的力量布下整个林木之阵,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法阵遭到一部分破坏,被束缚的蚀心藤得以重获自由。但法阵虽然被破坏,却没有全部毁掉,蚀心藤并没有得到完全的自由。
它的本体依旧被困在阵中。
如此一来,只要找到阵眼,就能找到和瑾了。
想通了这一点后即恒感觉眼前这片迷雾也清晰了很多,他开始回忆这一路走来的路径,脑海中逐渐绘制出一份模糊的地图。
一只懂人心的蚀心藤……也许拥有不该有的心恰恰是它致命的大祸。它怀着恨在此地苦守了十六年,却对仇人之女再三留情。妖魔的感情是很简单直接的,正如它们的生存守则就是弱肉强食一样简单明了。
一旦遭到背叛,往往便只有两种结局:吃掉对方,或者杀掉自己。
***
幽林深处响起潺潺的流水声,有水浪拍打石岩的轻响,犹如充满节奏感的乐律。即恒登上最后一块山岩,发现自己到达了一处地势居高的高坛。这里不同于底下的阴暗与潮湿,周遭没有繁杂的林木,视野顿时开阔,仰起脸甚至就能看到天空。弥漫的雾气此刻就在脚底,向下看去,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分明。
他走了许多可能是阵眼的地方,这里已经是推测中的第九处。
不受地势与地形的约束,仅凭法阵位置得出来的结论,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估计准确度有多少。然而他必须快,在蚀心藤下决定之前找到和瑾。
眼前平坦开阔,犹如一座独立在绝境的山崖,脚下白雾缭绕,置身顶端更如仙境一般。高坛上只有一座简陋的石台,上面覆满了几层厚的叶藤,周遭再无其他建筑,所以事物放眼望去均一览无余。
他纵观高坛片刻,并没有发现和瑾。
难道又错了?
地上的野草已然没过脚踝,他小心地走过去,只是觉得不远处的那座石台颇为眼熟。不料刚走几步,深槽丛中就无风自动,似有藤蔓拖行而过,一直延伸到石台之上。即恒这才看清石台上覆盖的叶藤正是蚀心藤的触手。
数百根触手包裹住石台,就像一张铺满绿叶的床,另一端就是悬崖,水声就是从悬崖的另一头传来的。
他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过来,原来这里竟是他们一开始摔落下来后寻到的水源。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不知到底是迷阵使然,还是天意。
他最初的担忧没有错,有水源的地方往往最危险,这一处水源竟然就是阵眼,是蚀心藤被困缚的地方。
这样想来即恒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蚀心藤被囚禁这么多年还生长得如此壮硕。根须扎在赖以生存的水源里,触手还能捕获猎物打牙祭,简直就是天堂。
所有的东西应有尽有,除了自由。
那个少女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稳步向前走去,蚀心藤的触手就像躲避着他似的不断地向后退缩。和瑾在蚀心藤手上,即恒不敢贸然出手,他只是庆幸这只懂人心的蚀心藤也懂得什么叫做恐惧。
“她不是甄玉棠,就算杀了她,你也不能得到自由。”即恒看着草丛中滑行的藤条,淡淡地说道。
草木中的藤条尽数收归到石台,将整座石台包裹得密不透风。当即恒再次靠近时,藤蔓却不再继续放手,反而将石台包裹得愈加紧密,就好像在拼命保护着什么似的。
即恒察觉到这一现象立刻止住脚步。
蚀心藤躲在石台之后,藤蔓紧紧包裹住石台。原来即恒以为它是因为恐惧才会躲避他的脚步,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它在保护和瑾,就像一只在危险面前拼命保护幼崽的兽。
“你一直在跟踪我,在观察我?”即恒有些意外。
他突然发觉也许对于蚀心藤的举动,他的猜测全部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