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窸窣的雨搅得谁都不得安宁,和瑾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东方就已泛白。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甚至顾不上束发就匆匆忙忙往即恒住的偏院跑去。
昨晚他的样子很奇怪,却什么都不肯说,像个石柱人似的守在她窗前。可当她醒来时,他却已经不见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笼罩下来,她直觉即恒一定有事瞒着她。
莫非真的是食人鬼?那也不至于如此让他颓丧,拼命向自己道歉……
宫女们远远的呼唤声都被抛之脑后,她轻提一口气,飞快地跑过长廊,横穿庭院。不料在偏院的拱门处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人,那人见到是她,旋即吃了一惊:“小瑾,你在这干什么?”
和瑾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听到来人是成盛青才放下心来。成盛青脸色不太好,左右观望一阵后急忙将她拉到僻静的角落,见她一番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沉声数落道:“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子大清早的,连头发都不梳就往护卫房里跑,让陛下知道你准又要挨骂。”
和瑾自知成盛青不会告发她,她现在心中一团乱麻直教人抓狂,抓住成盛青的衣角急急地问:“盛青你呢,你怎么在这,是不是即恒出事了?”
成盛青闻言表情有些郁闷。这小子不知发了什么疯,天未亮就潜进他的房间,无声无息的差点把他吓死。还以为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谁知这小子只是向他打听暮成雪。那一日在行馆,成盛青已经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暮成雪的全部都倾囊相告,甚至包括个人评价。得知问不出更多的事,那混小子转身就走,连个所以然都没解释,鬼魅般一跃身就消失不见。成盛青想了一夜都想不通他这莫名的举动,天一亮就心急如焚赶来,却发现即恒根本没在房里。
心念转过一大圈,但对和瑾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他好得很,比谁都好。能有什么好担心的?”
见成盛青这么说,和瑾怔怔地松开他,心里却仍是七上八下的。总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压在心头,让她心神不宁。身后宫女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知道不能再逗留了,便答应成盛青立刻就回去。
谁知还未转身,一个很欠抽的声音闲闲地自耳后响起:“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我的房门口……”
和瑾几乎要跳起来,慌忙松开成盛青的手,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心虚,怒目转向来人。即恒依旧挂着一贯的闲适笑容,仿佛昨天晚上那个守在她窗外黯然神伤的人根本是她做梦似的。
成盛青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不靠谱的事情,翘起唇角冷哼道:“你小子够没心没肺的,我们是担心你才……”
“嗯嗯,我知道。”即恒点点头,笑得很轻松,“我好得很,比谁都好。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成盛青无奈,一口气堵在喉间,只把自己气到内伤,一边苦笑一边暗骂自己多事,“好,我不管你了,你有事也别来找我。南王的车驾听说马上就要到了,小瑾你快回去。”说完他剜了即恒一眼,拂袖而去。
把成盛青气走后,即恒无奈地耸了耸肩,然而更棘手的反而是身边的人。
和瑾目不转睛凝了他片刻,正要开口,宫女们已经寻到了近前。即恒低垂下头,柔声道:“公主,成将军所言极是,您快回去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和瑾紧紧盯着他,压抑着怒意逼问。自回宫那日起,她就越来越难以掌控他的心思,他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诡变莫测。
即恒垂下的视线不曾提起,只能看到她紧攥在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卑职的意思是,您如今是待嫁之身,言行举止……还是谨慎的好。”
空气仿佛在一刹那凝滞,园林里晨露深重,潮湿的空气侵入肌肤中,冰寒彻骨。
宫女已到得身后,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请公主回房更衣,陛下有旨,早膳……”
“闭嘴!”衣袖扭曲出几道狰狞的折痕,和瑾怒声吼道,“本公主又不是聋子,你们吵什么!”
两个倒霉的宫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泥地,埋首哆哆嗦嗦不敢再出声。和瑾心头的恶气难消,怒而转向即恒,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记,才忿忿离去。
即恒抱着残腿惨嚎,她这一下可是往狠里踢,根本没给他留余地。望着和瑾以怒火冲天之势疾步而走、宫女颤颤巍巍跟在其后的背影,他忽地想起初进宫时,和瑾嚣张蛮横的样子,一时间竟甚是怀念。
犹记得她特别喜欢拿他出气,动不动就打人。而现在,她显然收敛了许多,连打都改成踢了……
南王与柳絮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即恒对这个讲究到婆妈的男人没有半点好感。柳絮依旧很热情地冲他打趣,一如既往的奔放。不止是他,在场的人除了陛下,无一例外都被她调戏了个遍,唯独到成盛青面前,她才收起嬉笑和厚脸皮,乍然变得端庄起来。那样子,真让即恒为她捏把汗……
南王并不似即恒预想中那么雍容华贵,彰显自己的皇家霸气。作为天罗唯一一个拥有私人领土,占地封王的王爷,南王在自己的地盘里几乎等同于皇帝,可他的衣着装扮十分朴素,朴素之下又很讲究。白发髯须剪修得体,逍遥的神情颇有一派仙风道骨之味,然而肃穆庄重的神情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皇家人真是各有各的派头,即恒不禁咋舌。
梳妆打扮后的和瑾简直判若两人,华丽的衣裙,浅淡的妆容,娴雅的微笑,无一不让即恒怀疑她与今天早上在他门口咆哮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而最惹眼的无外乎她乌发上横插的六根精雕细琢的银簪,银白的光芒流溢着静谧的光芒,将她的肤色映衬得愈发白皙如瓷。
是麦穗的手笔吧,他默默地想。和瑾经过他身边时,他垂下眼眸不曾直视她,这样的举动完全符合身为护卫的身份,可是落在和瑾眼里,是难以形容的讽刺。
南王与和瑾多年未见,此番重逢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小侄女,拉起和瑾的手赞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老夫都认不出瑾儿了。”
在和瑾的印象里,南王从来不曾与她亲近过,今日他如此破天荒地直言相赞,倒教她很是受宠若惊,竟不知该如何应对:“皇叔,劳您大驾从奉仙赶来……”
南王轻抚长须哈哈大笑起来,笑颜冲淡了眉眼间与生俱来的肃然之意,甚是平易近人。
陛下邀众人一齐落座,酒宴开席,觥斛交错。皇室家族鲜少有欢聚的机会,上一辈之间兄弟相残更加疏远了亲族间的关系,南王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是退而保身,只求个余生安宁。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才能在这个霸权当道的天罗分得一席乐土,安享晚年。
她也应当学做聪明人,可是心思却落在这红尘里,解不开身。和瑾抬起眼,无意间碰到暮成雪的目光,便又闷闷地垂下头,专注于碗碟上的美食。
即恒立守在她身后,她是看不到他的。
“小瑾,你跟成雪大婚之日在即,难道没什么好聊的吗?”陛下注意到和瑾刻意避开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是故意将暮成雪安排在她对面的,让她连吃饭都吃不安稳!和瑾一股子闷气,但又发作不得,当着众多人的面,她已经不能再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般耍脾气了。定了定神,强自镇定地说:“皇兄,我跟他十年未见,本就不熟稔,又有什么好谈。”
“聊天都是从废话开始,你们今后还要过一辈子,总要有个开始再慢慢习惯。”陛下笑得恣意而可恨,转而看向暮成雪道,“你说是不是,成雪?”
陛下调侃之意如此明显,乃至南王都选择笑而不语,不掺这趟浑水。其余众人相互交流视线,各自埋头不语。在如此高压的氛围中,暮成雪抬起头,宁静的目光在陛下脸上略作停留,继而又转到了和瑾身上,点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亦如此作想。”
他应得如此直白,不带一星半点的委婉,满座人一齐震惊。柳絮朝成盛青挤挤眼,意义不明。和瑾持筷的手蓦然凝住,隐隐有折断之势。
陛下愣了一愣,旋即爽朗地笑了起来,端起酒盏笑道:“好!好男儿就应当敢言敢做,朕敬你一杯。”
暮成雪声色不动地瞟过一眼,不怒不笑,徐徐起身,持起酒盏稍稍欠身,微尽礼节。待他落座,酒宴的氛围也就此冷凝了下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复杂的情绪,唯有他神色不改。
在和瑾隐忍的背后,即恒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暮成雪,此人到底是木讷还是藏得太深,举手投足间看似都比别人慢了一拍,行事礼至且义尽,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是即恒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越是将这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具对比起来,对于暮成雪就越发自心底里感到发怵。
不幸冷场后,陛下开始后悔挑起这个冰天雪地的话题,咽下一丝苦笑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成盛青和柳絮身上,探首向南王问道:“皇叔,朕听闻今日您老人家有要事宣布,不如趁着众位都在场,即刻明说吧。”
南王闻言搁下酒盏,抚须点了点头:“也好。”
他在柳絮的搀扶下站起身,微笑着眯起眼眸,白眉之下一双睿智的眼眸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成盛青身上。成盛青在接触到他的视线时不由地直起身板,正襟危坐。只见南王抬手轻拍着女儿的手背,灰白的眸子里写满了爱恋与宠溺,对成盛青慢慢道:“今日老夫宣布,将我的宝贝女儿许配给成盛青。”
尽管是早已知晓的消息,和瑾仍然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南王会这么快将柳絮的婚事定下来,这是不是也意味着,皇兄在变相提醒她不要耍花招?
“盛青绝对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朕可以打包票。恭喜皇叔喜得良婿。”陛下维持着不变的笑容向南王道贺,末了又转向柳絮,眼里闪动着戏谑的笑意,“也恭喜柳絮妹妹得此良夫。”
柳絮明知他有意调侃,仍是双颊泛红。十年前,太子殿下乱点鸳鸯撮合郡主和伴读,想不到十年后他们居然真的走在了一起。
十年光阴匆匆似箭,回忆起来亦是良慨万分。
“多谢王爷厚爱,盛青何德何能让王爷和郡主垂青。”成盛青起身,心情很是激动,他看向柳絮,眼眸盛满了脉脉深情,“……盛青定当不负郡主一片真心。”
柳絮含羞垂下眼眸,扶着南王落座,暗里简直心花怒放。他们的感情来得太突然,也太顺理成章,她几乎要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个美梦
“好姻缘自然要良辰吉时锦上添花,不知皇叔可否挑好时日,择日让他们成婚?朕也好早日备上厚礼,前去道贺。”陛下顺水推舟地问,笑意盈然。
本是极普通的一句问候,筵席上热闹的氛围却不知不觉冷固了下来。陛下问的是成盛青和柳絮的婚事,可众人的目光却纷纷集中在六公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