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止步在木门的一丈之外,小屋里昏暗又宁静,只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地脆响,那是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正蹲在角落,埋首啃着一根萝卜。
她面前的菜篮里堆着各种五颜六色的蔬果,凡是菜园子里能找到的都来聚会了,一个个被洗得油光发亮,圆润可爱,还有几粒露水凝在表皮,在屋里发着暗淡的光芒。
麦穗听从即恒的建议,正捧着萝卜有一口没一口地啃,强迫自己啃了半根后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将剩下的半根丢进菜篮,她重新挑出一片白菜叶子,望着那绿油油的叶片,却是连下口的动力都没有。
不论什么东西塞进口中都是淡而无味,而且怎么都吃不饱。她已经好些天没有填饱肚子了,现下饿得满眼直冒金星。
她想吃肉包子……想吃肉……
思绪猛地被拉回来,她惊出一身冷汗,心突突跳个不停。眸光流转望向门边,发现门外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人影,正抬手有耐心地叩着门。
“谁……谁啊?”麦穗按住心跳,身子却是向后躲去,双目紧盯着门扉,问道。
“是我。”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让麦穗紧绷的神经倏然间放松了下来。她缓了口气,便急忙起身去开门。
随着一声吱呀声,清爽的春风自门缝间溜进来,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麦穗的神经突地一跳,下意识伸手掩住鼻息,怔怔地向后退了半步。
然而不等她掩门相拒,那人已经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即恒向她瞟了一眼,讶异道。
麦穗僵硬地摇摇头,捂住口鼻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即恒瞧见地上的菜篮,眉头一挑,不觉好笑。他回头瞥向麦穗,抿了抿唇笑道:“要吃吗?”说着,他举起了包着白纱的左手。
麦穗惊异地睁大了双眸,下意识摇摇头,不过片刻,又拼命地点头,露出一丝犹豫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只准吃一点。”即恒微微笑道,轻手解开浸血的白纱,血腥味便直直扑入麦穗鼻尖,将她的心连同理智一起吊了起来。当即恒将手伸到她面前时,殷红的血液如雨后春笋般争相冒出,她再顾不得其他,抓住他的手臂便张口含了上去。
舌尖吮舔在伤口上痒痒的,又黏又腻,还有点疼。麦穗被血味所迷,忘我地吸食着汩汩流出的鲜血。长满蜷曲长发的脑袋一动一动,真像一只动物。
即恒一向很鄙夷用血来饲养妖兽这种恶趣味,想不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不对,性质不一样,他是在救人!
你果真是个祸星……宁瑞的话语突兀地回响在耳际,让他心里涌起瞬时涌起一股失落感。粗略地回忆起来,从小到大他好像还真没干过什么好事,而不论是否出于他的意愿,凡他所到之处总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如今和瑾亦被自己所害,也许他真是个祸星。
这么想着,心头更灰暗了。
“啊呀呀……”伤口骤然一痛,他一把推开麦穗的头,吸着气没好气道,“我说过你可以咬我了吗?”
麦穗微张着嘴蓦然醒悟,流光百转的眸间泛起一丝歉意。
“抱歉,我不小心……”她小声说道,粉嫩的舌尖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饱满的红唇,一滴血珠顺着她的唇角留下,划出一道触目惊心又摄人心魄的美艳之色。
如昨夜那些怒放的魂盏一般。
即恒心有余悸,连忙抽回手收起泛滥的好意。
麦穗吃了不少血,很不可思议的,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加快了流动,身上忽然就有了力气。欣喜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
难道今后她都将陷入这种污秽的深渊了吗?
她垂首微抿着唇,再抬眸时已掩去了眉宇间的郁色,起身端了盆水来替即恒清洗伤口,继而又寻出干净的纱布为他包扎起来。
没有异变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容貌出众的温婉女子而已。即恒看着她专注的神情,默默地想。
麦穗今后的出路在哪里,连他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如果昨夜她能赶上月孕,兴许能救她一命,可惜时不再来,运不待人。想起昨夜一场骚乱,他也不觉得自己捡到了什么便宜。
“麦穗,有件事我想问你。”即恒将憋在心中多时的话问了出来,“你跟公主朝夕相处,又跟食人鬼接触过。你可知道,食人鬼到底因为什么盯上公主?”
麦穗闻言眼前倏尔一亮,抬眸问道:“你见到他了?”话一出口,她又僵在了那里,喃喃着没有说下去。
即恒无意隐瞒,如实相告道:“他追杀公主,拖延时间,让公主受阴毒侵袭命在旦夕。我没有杀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麦穗听着即恒愠怒的责备,心中悲痛,但她无法为食人鬼狡辩一句,只得缓缓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不会说话,我没法跟他沟通。我只知道,他好像有些依赖我,就像当我是姐姐一样,也许……”
“也许什么?”即恒追问,若能抓到食人鬼的动机,兴许就能找出陛下暗地里豢养他的原因。
麦穗只是自己推测,根本没什么把握,在即恒急切的追问下,她不确定地说:“我是说也许,他知道公主要将我带出宫,所以才会憎恨公主……?”
即恒怔了怔,乍一听这个原因很不可思议,但仔细结合公主离宫的时间推敲起来,似乎又很能说得过去。难道真是这样?食人鬼之所以盯上和瑾,竟是因为他恋姐?和瑾也太衰了吧。
如今离公主出宫只有三天了,他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事。那只变异的精魅也真够锲而不舍的,瞪着一只独眼看着和瑾的样子,简直像有杀身之仇。他虽然没有杀他,但是短时间内,估计那家伙也别想站起来。
食人鬼已经不成威胁,但是另一件事却让即恒真正感到的费解。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麦穗,麦穗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半晌,即恒抓了抓头,终于理清疑惑,选择了一个切入点问了出来:“麦穗,你知不知道公主有夜游的习惯?”
“什么是夜游?”麦穗不明所以。
“夜游就是在夜里出去找乐子。”即恒迟疑地解释道,貌似也没什么错,“公主允许你住在寝殿,难道你一点都没察觉?”
昨天晚上她就偷偷溜出来了呀。
麦穗为难地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公主让我陪着她,我就陪着她;她不让我陪着她,我就回这里睡……”
即恒盯着她一双亮而有神的双眸,真不知她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和瑾不让她陪的时候,不就是她偷偷外出的时候嘛!他顿感无力地垂下头。
但这时,麦穗却说了一句让他意外的话:“不论公主做什么,都有人看着她的。”
他心中一怔,蓦地盯住麦穗。宁瑞说过清和殿的宫人很有问题,好像终日都有人在监视她们,难道麦穗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即恒忙问。
“我看到了呀。”麦穗说,“我看到有一天晚上公主偷偷出去,有人看着呢,就是没有跟上去。只有那一次让我撞到了,那个人也发现了我,但第二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也就没往心里去。”
即恒皱眉,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麦穗。
麦穗许是会错意了,忽然有点得意起来,继而道:“其实清和殿里有许多地方连宁瑞都不能随意来往,但我就可以!”
“为什么?”即恒收回下颌,诧异地问道。
“因为我是隐形人。”麦穗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他们都看不见我!”
即恒嘴角抽了抽,半晌无语。
“我可以随时进他们的房间,哪怕我在他们面前换衣服,都不会有人看我的。”麦穗喜滋滋地说,真不知她这份自信是否来源于实践。
即恒打量着麦穗,不无复杂地感慨道:“不,如果你在他们面前换衣服,我想一定会有人看你的。”他头疼地甩甩头,只觉得事情突然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复杂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问,“既然你看到了,那你告诉公主了吗?”
麦穗眨巴着眼睛,摇了摇头:“公主又没问……”
一瞬间,即恒突然有种要撞墙的冲动,他斜眼睨着麦穗,真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么蠢的人类……哦不,是伪人类。
他一脸的苦恼终于让麦穗发觉出不对劲了,她小心地探头问道:“怎么了,公主受人监视了吗?”
——姑娘,你现在才发现不觉得太晚了吗?
即恒着实没有心情陪她锻炼智商,想起宁瑞对他的哭诉,顿时感同身受。放她一个人在宫里,只怕不消片刻就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将无力感抛到一边,麦穗的话语却让原先的迷惑隐隐显露出诡秘的一角。
今日在大殿中,陛下对他和宁瑞大发雷霆,可他却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真正的怒意,就像那一晚与他刀剑相向时所发出的威压与杀意。
陛下只是在做做样子。对无辜的宫人杖责百棍,只怕是在给他们施加压力……也许,是在给宁瑞施加压力才对。
如果陛下当真怒不可遏,首当其冲该惩罚的,不该是他这个护卫和贴身婢女宁瑞吗?
可独独他们两个被放了过去,莫非是因为留着还有用?
这个暂且不说,陛下在清和殿安插耳目已经是铁打的事实,且照麦穗所言,和瑾的每一次出行都被人监视,都已经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若真是如此,陛下明知道有食人鬼在皇城出没,和瑾是目标,为什么不阻止她?
关于六公主的禁足令,当真是为了约束她,而非在诱导她吗?
即恒忽然产生一个骇人的猜想。
难不成陛下……想杀了和瑾?
***
袅袅的熏香弥漫在寝殿中,令人昏昏欲睡。宁瑞来到公主床榻边时,发现陛下正握着公主的手,对着她昏迷的容颜若有所思。高公公垂首立于身后,亦是满面沉重。
宁瑞想到即恒的嘱托,不由加快了脚步。
“药煎好了?”陛下闻声回头道,俊朗的容颜看不出一点思绪。
宁瑞立时上前跪伏于地,将药碗呈于陛下。陛下接过药碗,凑于鼻尖嗅了嗅,不由蹙眉问道:“这是什么药,怎么怪怪的?”
宁瑞叩首于地,竭力掩饰惊慌,战战兢兢道:“是……是华太医亲自……亲自熬制的……”
陛下神情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宁瑞不禁微松了口气。这时,陛下对高公公吩咐了几句,高公公便带领一干宫人尽数退去了。
偌大的寝殿里,便只剩下了他们。宁瑞蓦地全身僵硬起来,不知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然而陛下却是没有再理她,将药碗还给宁瑞后,便伸手将和瑾抱了起来,任她无力的头枕在自己臂弯。
宁瑞悄然抬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陛下方才握过的手,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那只手苍白得简直不似活人,粉嫩的指甲尽数发青,垂落在床榻上。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在看到公主的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的是公主吗……
昔日里神气活现的妙人儿此刻竟犹如一具死去多时的僵尸,俏丽的容颜浮上一片可怖的青紫之色,红润的嘴唇恍若长年浸泡在冰水中一般毫无血色。她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死气,仰起的脖颈之上,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浮起的青黑色血管,一条条密布在她尚且年轻的身体上。
“吓到了?”陛下突地出声道。
宁瑞浑身一颤,差点错手打翻药碗。她深深垂下头,顿时泣不成声。
“如果你看好她,她就不会变成这样。”陛下冷冰冰的话语传入耳中,没有丝毫的温度,“药拿来。”
宁瑞咽下喉头的哽咽,膝行上前,待陛下接过仍自冒着热气的药碗,复又膝行而退,重重叩首于地,请罪道:“宁瑞有失所职,望陛下责罚!”
陛下舀起药汁吹凉,小心地喂入和瑾微张的口中,有不少药汁顺着她唇角留下,沾湿了衣襟与被褥,他也不管,径直将碗中的汤药给她灌进去。听闻宁瑞的话,他冷冷一笑,问道:“宁瑞,你的职责是什么?”
宁瑞吸了口气,伏于地上,压抑着哭腔道:“大姑姑教导宁瑞,要照料公主的起居,保护公主的安全……将公主的一切都放置在性命之前!”
陛下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却冰寒入骨:“你有哪一条做到了?”
宁瑞满脸都是泪水,忍下心中的悲痛道:“宁瑞愿意代公主一死,只求公主贵体安康……”
“放肆!”陛下冷冷地打断她,一道利刃般的目光凌厉地扫向宁瑞,厉言道:“你的命能跟公主相比吗?”
她浑身一凛,再也说不出话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仍由眼泪打湿地面,身体抽搐般发寒。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僵持了片刻后才开始缓和,陛下轻轻吹着碗里浓黑的药汤,忽然间换了一个让宁瑞措手不及的话题:“听说你在京都还有一位患病的母亲,可有此事?”
宁瑞蓦然一怔,讷讷地抬起头,对上陛下深邃的眼眸,心怀不安地点了点头。
陛下敛目,唇边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倏尔道:“宁瑞,待公主出宫后,朕特许你回去孝敬你的娘亲,择夫出嫁,如何?”
宁瑞在陛下泛起一点笑意的眼眸下不由浑身发寒,她凝顿了许久,才以近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道:“……谢陛下恩典……”
陛下满不在意地笑了起来,勾了勾唇角道:“这是先皇当年的恩准,朕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只要你认真做好分内事,朕绝不会食言。”
满满一碗汤药已经空了,不知有多少灌进了和瑾口中,多少浸润在衣被中,洒落在锦缎上的汁液出奇的黑,黑得就像浓到极致的血。
陛下懒腰抱起和瑾,对宁瑞吩咐道:“去,给公主沐浴更衣。”
***
日头逐渐挥散了热度,将树竿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拉得老长。
陛下一整天都逗留在清和殿里,一步都没有离去。
即恒心怀忐忑地驻守在寝殿外整整一天,恨不能自己有一双千里目,或者天眼也好,让他能看到寝殿中究竟是什么状况。
而同样守在门外的人自然是高公公。他年老体迈,此时正搬了张椅子靠在上面,擦着额头的虚汗。
“唉……”高公公已是第二十三次叹气,叹得即恒头皮都要炸了,他抖了抖花白的眉毛,有话没话地刺激即恒道,“陛下吩咐给公主沐浴更衣,怎么老奴这心头不安得很呢。”
不安你就闭嘴!
即恒很想骂出来,硬是克制了自己,对高公公的任何言语都坚决不搭理。然而心里还是被他说得一抽一抽的。
哪有给重病人沐浴更衣的道理。若非是病情好转,另外的可能只怕是……
他无法再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十几个时辰以前,和瑾还好好地对他又打又骂,还一语点破了纠结他那么多年的心结,他还没来得及感谢她,还没来得及补偿她,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还是受了他的连累!
他刚刚从一个女孩的死亡中走出来,又将为另一个女孩的死而愧疚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放了一碗的血啊,怎么着也会有点效果吧?!
心里犹如炸开的锅,沉沉浮浮的没有一刻安宁。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岿然不动的大门,满心希望它快点开,快点开……
此时,寝殿之中。隔着层层的帘幔,宁瑞将和瑾惨不忍睹的僵死身躯放入热水之中。
激起的水花拍打在宁瑞的脸颊上,她不由眯了眯眼。浓稠的药汤味扑鼻而来,宁瑞怔忪地望着清澈的水面,无法窥探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午膳时分,露妃娘娘送来了一张方子,陛下匆匆扫过后便全权交给了华太医操办。从陛下蹙紧的眉间,宁瑞可以猜到定是陛下许诺了露妃什么。
但是这些她都不关心,只要公主能醒来,哪怕放干她的血做血浴她也愿意。
和瑾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死气弥漫的青紫之色,一块一块像淤血一般聚积在惨白的皮肤之下。宁瑞简直不敢碰她,仿佛生怕一用力就会让她彻底断了气。
她掬起汤水清洗和瑾的脸庞,脖颈,身躯,包括指尖。小心而仔细地按摩着她冰冷的皮肤。
公主平日里体寒,手心都是凉的,可却从不曾像现在这般,凉得透顶,好似这层皮肤之下的血液已经不再流动。雾气蒸腾在眼前,令她不禁迷糊了眼,眼泪顷刻间又掉了下来。
她止不住。公主不喜欢看人哭,更不喜欢听到哭声,她可以忍住不哭出声音,却忍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
同样的二八年华,公主遇到挫折能愈战愈勇,而她却只能无助地哭泣。
同人不同命,她早已安命了。
“宁瑞,怎么样了?”陛下凝重的声音自帘幔之外传来,宁瑞连忙抬手擦干,稳住心绪答道:“好像,好像退了一点……”
“好,你不要停下。尽快将阴毒逼出来。”男人如是说道。
宁瑞依言领命,继续捧起汤药,让它顺着自己的指缝流到少女轮廓姣好的容颜上,将一身的晦气洗净。
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热水凉了加,凉了又加。整个寝殿仿佛都要被蒸熟似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是热的。
宁瑞熟稔地敲打着和瑾的肩膀时,不知是不是眼花,她蓦然看到原本清澈见底的汤水竟渐渐变得浓黑。与此同时,公主身上的青紫之色开始慢慢褪去,简直就像颜料般从身上化散到水里。
她惊得停住了动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过几次眨眼间的功夫,浴桶内水面已经浑浊到看不清公主没入水下的身体。而公主的脸庞和脖颈间亦逐渐恢复了粉白动人的生机,脸颊上甚至浮起了些许红晕之色。
宁瑞顿时喜极而泣,冲上前唤道:“公主,你醒了吗?公主?”
帘幔外的男人听闻动静不禁站了起来,高声问道:“宁瑞,怎么样了?”
宁瑞正要回答,不料和瑾忽然全身痉挛,脖子一歪就吐了一口黑血,直把宁瑞吓呆了。
紧接着,一口又一口乌黑的血源源不断吐出。陛下闻声便在外说道:“让她吐,把阴物全吐出来,一点都别留下。”
宁瑞连忙取来铜盆接住,扶在她肩膀为她顺着背。和瑾双目紧闭,扒在桶边吐得昏天暗地,直吐到连胃液都要吐出来才慢慢停息下来,身子一软就滑入水中,亏得宁瑞扶持才没有淹进去。
宁瑞将她抱出浴桶,麻利地拭干她的身体,换上干净的衣物。
当看到和瑾面颊红润,呼吸平稳地沉睡时,宁瑞如决堤般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六公主脱险的消息传出来后,清和殿里僵硬冷寂的氛围才开始缓和。即恒长长松了口气,摸向额间才发现自己已出了一身虚汗。
晃眼间,仿佛天地都焕然一新,晚霞格外明艳。
他眯眼迎着艳红的夕照,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心情格外地顺畅。这种因为他人而感染到的快乐,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体会过了。
直到夜幕四合,天边已收了霞光,大地渐渐沉入黑暗,和瑾才自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陛下陪伴着她,正紧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给她取暖。
“饿吗?”陛下拨开她粘在额上的碎发,柔声问道。
和瑾恍若做了一场梦,可梦的内容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恍恍惚惚地望着陛下的脸容还有寝殿里熟悉的摆设,疑心还在梦里。
“不饿吗?”陛下又问,眉间陇上一抹忧色。
和瑾这才睁开眼,清醒了过来。水色双眸中闪烁着烛火明灭的光,她轻轻点了点头,惊疑不定地望着陛下。
陛下便吩咐宁瑞端了碗粥,看着和瑾一口口喝下去,才微微放了心。
待众人尽数退下,寝殿中只留下差点阴阳两隔的兄妹俩,陛下蹙起的眉间才渐渐舒展开,握着她的手,轻轻抚摸着。
男人手掌中的茧子刺激着她柔嫩的肌肤,有些痒。和瑾一语不发,脑海中的记忆尚停留在食人鬼猩红的眼珠,再往前,便是赏花会的不欢而散。
陛下静静凝视着她,眼神中蕴含着少见的柔和之色,他思虑片刻方才问道:“还在生朕的气?”
和瑾没有说话,收回目光,对着虚空静默。
陛下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声,方道:“朕承认朕有错,向你道歉,好不好?”
和瑾眼珠回转,露出一抹讶异,但仍旧没有说话。
陛下细细端详着她的脸,不免有些急了。但他谨慎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确定和瑾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好转移话题道:“哪里不舒服就说,华太医还在清和殿,朕没让他回去。”
和瑾沉默地望着陛下,精致的眉眼间凝起一缕愁思,许久,她才开口问道:“皇兄,你如实回答我。食人鬼真的死了吗?”
陛下似是对她的这番疑问并不意外,他只略作停顿,便摸摸她的头,似是柔声安慰,道:“死了,已经死了。”
和瑾怔怔地看他,他也安静地注视着她。在烛火的掩映下,她看不清他此时的容颜,只约摸看到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散发着暗沉幽然的光,直教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阖上眼,扭过头,不愿再去看他。
陛下并不在意,他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忽然道:“你知道吗?南王接纳了盛青,今日已经同意了将柳絮许配给他,他们不日就将完婚。”
这个消息让和瑾吃了一惊,她睁开眸子,眼中满是探寻之意。
陛下轻笑着继续说道:“他们两个都老大不小了,既是两情相悦,朕也赞成早日完婚。不过南王顾于亲疏,不愿抢了你的风头。”他说到这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手指抚上和瑾的脸颊,“他老人家说,郡主再风光,也不该在公主即将大婚时赶着成亲,所以只好等你先行成婚,再轮到他们。”
和瑾懵懂的表情微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紧抿着唇,闷闷地扭过头。
烛火在她光洁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陛下俯身在她耳畔,亲吻着她的脸颊,柔声道:“你早些休息吧,后天就要动身去往沁春园,又将是三日的车马劳顿,朕要你好好养身体,听到了吗?”
和瑾没有吭声,陛下见她正自赌气,不理会自己的模样,便不再多言,起身准备离去。
这时,和瑾忽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踌躇了一下开口说道:“皇兄,我能在最后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陛下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他稍作沉吟,勾起唇角道:“说来听听。”
“你先答应我。”和瑾坚持道,目中跳跃着沉静的光芒。
陛下凝目片刻,叹了口气颌首道:“好,朕答应你。”
和瑾这才松开他的衣袖,面上略有缓和,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想出宫。”
烛花爆出一声细小的声响,又静静湮灭在宁静的夜色中。
陛下失笑道:“就这个?”
“就这个。”和瑾有些惶然,点点头道。
陛下淡然笑道:“去往沁春园的路上途径百里,宫外的风景应有尽有,何愁没有机会……”
“不,不一样的。”和瑾摇头,“走马观花与切身体验,又怎么会一样?”
陛下眉心重又陇了起来,和瑾连忙继续说道:“我在天罗京都生活了十六年,却从没见过京都真正的模样。我只有这一个请求,不求其他。”和瑾撑起虚弱的身体,抓住陛下的衣袖哀求道,“答应我好不好?大哥。”
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衬托得她脸上的肤色愈发的白,白得惨淡,白得令人心疼。那一声儿时的称呼令陛下眉目一动,他冷淡的笑容里慢慢浮起一丝解读不清的怅然。
他转回身握住和瑾的手,命令她乖乖躺好,将她的手塞回被中。重新坐在她床边的时候,他倏尔感到全身都沉重了几分。
和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然而又不敢贸然去催促。她这副小鹿般惶惶不安的心情却让陛下不由地发笑。
最后,陛下无奈应道:“好吧,只许一天,明日日落之前必须回宫,不然……有你好看。”他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中满是宠溺,“今夜好生休养,明天才玩得动。”
和瑾露出一丝笑容,顺从地点了点头。心口仍在砰砰跳个不停,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出宫。待陛下离开后,她转过身,侧身向内,不由龇牙咧嘴地欢笑起来。
明月升起的时候,陛下走出公主寝殿,不期然与守在门口的几人碰个正着。他目光冷淡地扫过一众奴役,对其中一个同样冷淡的人下令道:“即恒队长,明日由你护卫公主出宫,日落前必须回宫。”
他微扬起下颌,狭长的双目眯起,不太情愿地说道:“听明白了?”
即恒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讷讷地点头道:“是,卑职明白……”
陛下扔给他一记白眼,挥了挥手,高公公便带领一众宫人左右上前开道,提着一排明亮的宫灯浩浩荡荡离开了清和殿。
即恒目送着陛下离去,不禁摸不着头脑。如果陛下真的想对和瑾不利,又怎么会想尽办法去救她?如果陛下并不曾对和瑾动过杀念,又为什么要坐视她去涉险?
这个男人的深沉心思已经让他望而生畏,怎么也猜摸不到一丝半点。
不过……明日护卫公主出宫?这是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