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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功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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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的半道杀出令宴会短暂地陷入一片诡异的尴尬,可惜当事者两个人却无视众人沉浸在郎情妾意的粉红泡沫中,怎不羡煞旁人!

不论姑娘们的心情是如何丰富多彩,都不会妨碍才子文人们的热情,至于因祸得福引得美人关注,这都是后话了。

一双眼睛始终关注着成为焦点的两人,其后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陛下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身边的人,她正自出神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角落,好半晌才发觉到他的注视。

和瑾怔愣了一瞬,碰到他的目光后连忙垂下眸子,轻喃道:“怎、怎么了?”

陛下勾起唇角,并不道破,他浅抿了一口佳酿,抬了抬下巴示意和瑾看向成盛青和柳絮的方向,轻笑道:“想不到他们两个人竟能说到一起。”

和瑾抬目望去,但见成盛青正眉飞色舞地对柳絮说着话,柳絮则浅笑着为他斟酒,两人眉目传情,一来二去的,真教人羡慕。她勉强打起精神,点点头笑道:“他们十年未见却能相见如故,真是难得。”

前些日子她还曾听柳絮提到过盛青,不曾想两人十年间无数次在宫城里擦身而过,依然能走到一起。所谓缘分,便是如此了罢。

陛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越发意味深长。他忽地俯身,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件事朕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帮忙。”

他鲜有这么客气的时候,和瑾顿时感到受宠若惊,不太自在地问道:“什么事?”

陛下看着她的眼睛,扯起一丝笑容说:“拆散他们。”

和瑾怔住,耳边仿佛空了一瞬,她睁大眼睛望着陛下,陛下平静的眸子同样注视着她。许久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讷讷地问:“为、为什么……”

“因为朕不希望看到他们在一起。”陛下音色温和,然而不带一丝半毫的感情。

和瑾无法从他平静的面容中探寻到更多的缘由,她侧身正对着他追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让柳絮来参加赏花会,别让她来不就好了?”

陛下伸手环住她肩膀,将她的身子重又扳正,迫使她眼睁睁看着成盛青与柳絮相谈甚欢的场景,略有无奈道:“柳絮来求朕,朕怎么好拒绝。可这件事朕也很难做……”

“他们在一起难道不好吗?”和瑾几乎要冲口喊了出来,却在陛下逼近的深眸中生生失了底气。

“不好。”陛下凝住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成盛青可以跟任何一个女子成婚,但朕绝不希望那个人是柳絮。”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和瑾咬住唇,抑制内心强烈的冲动从喉中挤出嘶哑的声音,忽而她眸中划过一道惊诧的光,凝眸厉言问道,“莫非你喜欢柳絮?”

陛下默然凝视她片刻,却是勾起一丝自讽的笑意道:“朕还不至于对同姓的堂妹下手,你未免将朕看得太过不堪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在一起有哪里妨碍到你!”和瑾抓住他锦袍的袖口,满目的悲怆之色,痛声质问道。

她不怀疑这个人说出的话会做不到,当初他同样以一副平淡的口吻要求她去行凶,直到她真的被推上刀尖了才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一场玩笑……旧日的鲜血尚未干涸,如今他竟连自己的手足兄弟、同族姐妹都不放过了吗?

满园的花香味让和瑾感到难以呼吸,她苍白着脸色,竭力压制着内心的心潮起伏,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给我一个理由……”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紧攥的双手正在发抖。陛下从她的发间拈起一朵粉嫩的花瓣,花瓣一旦离开枝头,美丽便成了残影。他轻吹了口气,那片花瓣悠悠然随风飘落,落入面前的杯盏中,将酒液激起几圈微小的涟漪。和瑾怔愣地看着杯中荡起的波纹,将自己陌生的模样和男人模糊的笑容一并打碎。

陛下环住她的肩,将她拉得近了些,在旁人的眼里看来,就像兄长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妹妹。

“朕知道你能理解……”陛下唇边浮起一丝残酷的笑容,在和瑾耳边低声说。

四周喧闹的声音仿佛突然间远离而去,和瑾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唯有陛下温润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地飘入耳内,吐露着旁人无法窥探的深沉心思。

“成家本就树大根深,朝中众多老臣皆以其为马首是瞻。盛青虽然年轻,但屡立战功,在朝中的威望亦是与日俱增,若在这个时候再与南王结亲无异于如虎添翼。”他沉下声音顿了一顿,垂眸看向和瑾,一字一字问道,“小瑾,待得十年后、二十年后,天罗将会是谁家的天下……你有想过吗?”

一番简短而冷淡的陈述中,却掩藏着数年来积压的算计与权谋,和瑾心惊之余却更加感到世事炎凉,她咬住唇垂头静默不语,半晌才压抑着悲意断然道:“盛青不会做这种事!”

陛下握住她肩膀的手紧了紧,似是想让她清醒一些,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厉言正色道:“他现在不会,你能保证以后也不会?成婚之后他必然不能像以往那般逍遥天地,一旦进入权力的漩涡便再也脱身不能。”他紧紧盯住和瑾,将她逼得退无可退,“纵然他自己尚能独善其身,你能保证他身后那些依附成家的蛆蝇就会安分守己,不会兴起不该有的歪念吗?”

和瑾茫茫然地听着,脑海中一片空白。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风雨飘摇中身不由己的矮木,只能凭着最后一口气牢牢抓住地面,才不致被暴风连根拔起,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瞧见她痛苦而呆滞的神情,不由地叹了口气。收起威吓般的严厉后,他缓下口气,柔声继续说道:“小瑾,你应该明白。正如你的婚姻一样,盛青和柳絮的婚姻同样关系到家族和天罗的兴旺,任凭他们自己是无法全权抉择的。”

“……这是生在富贵中的人,自出生起就无法摆脱的命。”

这是和瑾意识中最后听到的话。陛下之后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生在富贵的人,无法摆脱的命……如果这命运是让她去死的话,她也做不了任何挣扎吗?

“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敬惠姐姐说的?”和瑾近乎呓语般低喃道,藏于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压抑喉间着梗塞轻吐道,“她是你同母的胞妹,你却为了一纸合约将她远嫁到南蛮荒地,连语言都不通……”

“别说了。”陛下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喝止道。

和瑾从未感到生命如此轻贱过,十六年在病痛中熬过来,就是为了以己之躯成为争权夺利的筹码。除了身份,她再没有其他可以注目的东西……空洞的目光中浮起一丝灰暗的死意,她呆呆地抬起头,视线落在前方欢笑的两人身上。

与心爱之人浓情相依——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今后也将不会有这个机会。

她忽然醒觉,其实从一开始,纵使她再讨厌暮成雪,她也不曾想过拒婚不嫁。因为那是父皇的旨意,也是如今君王的旨意,原来她早已在潜意识中,对这轻贱人命的权利和所谓命运……俯首称臣了。

“为什么要让我去?”深吸了口气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耳边,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般虚浮。

陛下微微一笑,轻声道:“因为他们疼你,会原谅你的。”

***

即恒回到宴会时已经错过了柳絮夺夫的精彩大戏,此时宴席已接近尾声,到处是酒酣耳热,花摇叶落。

三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然而这日头也及不上香林苑一角情深意切的火热。成盛青和柳絮之间爆发的火花令即恒大感意外。他可是从来没见过成盛青对哪个女子如此热情过,咋舌之余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细细观赏,以备今后八卦的谈资。

正在他无聊之际,忽地一阵杯盏碎裂之声骤响。伴随着一片女子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人群形成一阵波浪般涌动起来。

即恒心里一紧,忙探头看去。正看到不远处人群的另一头,和瑾霍然起身大骂道:“你做梦,我不会再信你了!”

话音砸落下来,香林苑瞬时死一样寂静。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倏然自酣梦中惊醒,好奇而睁大的双瞳里无一例外更多的是惊恐。他们秉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受到波及。

陛下神色冷峻,眼眸微微眯起,周身都散发出愠怒的危险气息。天罗的君主从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没有人敢当众挑战他的权威,哪怕是有恃无恐的六公主。

在数十双眼睛的追视下,和瑾踉跄地倒退了好几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似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浓烈的不安气息在空气中浮动,积压到一定程度的怨恨与怒意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空气沉闷到教人呼吸凝滞。

在这窒息的当口,陛下一拍桌子,沉声喝道:“宁瑞,送公主回去休息。”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和瑾,似是要将她刺穿般,陛下一字字咬着牙说道,“……她醉了。”

宁瑞脸色煞白,忙不迭应声上前,微微颤抖地轻声唤道:“公主……”

和瑾任宁瑞拉扯,身子却仍自倔强地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越过重重人群直视着后方的成盛青与柳絮,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已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她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就要冲上去将一切都告诉他们,让他们远走高飞,可是宁瑞死死拉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恳求道:“公主……!”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让她回到了现实,她才醒悟自己是多么无力与可笑。远走高飞又能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个人想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能逃得过的?即使不是她,还会有其他人……

明白这个事实以后,和瑾内心翻滚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望着陛下的眸子里晕满了迷蒙的水雾,在春花暖阳中尤为显得哀怜。

她时常被他气到想哭,却总是能在最后忍住,更别提装可怜时假惺惺的泪花。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会再哭了呢,陛下心想,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哭泣的样子,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已强迫自己长大,绝不对人露出半分软弱的姿态。

微张的唇齿交磨着,踯躅着,欲言又止与踌躇难安都教人抓狂。

给我一点时间……这句话在嘴里反复酝酿了许久,是能挽回眼下僵局的最佳选择,可是和瑾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不论怎样劝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总会有办法的,只要她答应下来,比起交给别人怎么也好得多……然而她说不出口。

只要一出口,她就完了。

和瑾最终是在宁瑞的劝解下离开了香林苑,即恒拨开人群急忙追上去,在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高座上的男人。只是一瞥之间,男人也看向了他,阴冷的目光如蛇一般紧紧缠在自己身上,令他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从脚底直凉到头顶。

回到清和殿以后和瑾将自己关在了寝殿里,连宁瑞都被拒在门外。即恒赶到的时候宁瑞正自焦急万分地不停敲着门,她或许是生怕和瑾想不开,一个劲地在门外哭喊,而门内却是没有半点声响。

宁瑞过多的焦虑让即恒也跟着心烦意乱起来,他连忙上前拉下她,瞥见她不声不响地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又叹了口气,好声劝她先回去休息,免得公主真需要伺候的时候她却累倒了。

宁瑞虽是清和殿大总管一样的人物,看着很精明,但是相处久了即恒却发现,在许多事上,尤其是关系到公主安危的时候,宁瑞都不够理智,易冲动。

幸好她会听即恒的话,在即恒一番劝说下,终于抽抽噎噎地走了。

宁瑞走后周围便安静了下来,即恒四下里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宫人。方才忘了让宁瑞派几个人来守着,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些比麦穗还要神出鬼没的家伙都跑哪去了。最后只好自己留了下来,从枝头抓了一只小鸟逗着玩。

然而心里却想,和瑾应该是不会想见到自己的吧。

清和殿里的繁花也已经开得很艳,一朵朵如迈入成熟的少女般恣意展示着美丽和骄傲。即恒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它们还是小花苗,连花骨朵都没冒出来,一晃眼二十多天过去,花苗都已长成繁艳的花枝,人世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自进宫以来他好像就没有一刻停歇的机会,不是苦于讨和瑾欢心就是忙于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小公主的心理素质比他预料的要强硬得多,他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她今日这般濒临奔溃的表情……

公主寝殿中寂静无声,在一片了无生机的沉寂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道人影慢慢挪向公主的床榻,与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米香味,骚扰着鼻尖,催动起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在这本能面前,一切烦恼都将暂时被放到一边。

和瑾累得饥肠辘辘,她本就没有在宴席上吃多少东西,心情又大起大落消耗不少体力,此刻正饿得头晕。

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麦穗蹲在她床边,她愣了一愣才看清不是幻觉。自那日以后麦穗就不愿走出小木屋半步,今天怎么舍得出来了?

麦穗似是笑了一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肉包子来递给她,和瑾疲惫地起身,讷讷地接过来。面对熟悉的肉包子和恬静的微笑,喉中忽然哽咽。

“麦穗,我该怎么办……”她无助地向面前的女子哭诉起来,“我变了,变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麦穗微微怔愣了片刻,神情有些黯淡。和瑾将憋在心里的苦闷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再不说她怕是要疯掉。

“我居然真的想去做!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怔怔地盯住拿着肉包子的手,只觉得眼前都是一片肮脏的秽物,激动地呢喃道,“手一旦弄脏就真的洗不干净了吗?做了一次坏人,就真的再也清白不了了吗?”

麦穗连忙握住她颤抖不已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去包容温暖她,柔声轻轻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不要总被过去的事情束缚。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会有补天的女神出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和瑾喘息着安静下来,静静凝视着她。麦穗的眼睛仿佛蕴藏着光芒一般,和瑾深深地望进去,好似一缕希冀涌入心海,将内心肆虐的哀苦之情逐渐冲淡。她睁着一双失神的眸子将信将疑道:“真的吗?……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女神来补天?”

麦穗充满信心地点点头,微笑道:“所以公主一定要养好身体,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逃跑啊。”

和瑾闻言怔了怔,困惑地皱起眉头:“你不是说女神会来补天吗?那我跑什么?”

麦穗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就像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纯澈而富有感染力,不假思索道:“女神赶过来也需要时间,在她来之前当然要先跑啊。”

和瑾眨了眨眼,又疑惑天都塌了要往哪跑?可是她没有问。跟麦穗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会被她莫名的逻辑牵走。然而她的话又的确有那么点道理,让她愿意去相信。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肉包子,心里琢磨着麦穗的话,在她羡慕的目光中慢慢啃了起来。

天塌下来的话,她就拼命往前跑,一直等到女神来补天。

一直等到一个能将她带出去的人,助她脱离这座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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