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麦穗都把自己关在后院的小屋里,大门紧紧闭着谁也不见。而清和殿早已炸开了锅,整个大殿都可以听到和瑾咆哮的声音。
“她居然是个吃人的妖怪?”和瑾歇斯底里地吼道,胸口因情绪的激动而剧烈起伏着,脸色惨白得似乎随时会晕过去,“我居然养了半年的妖怪!”
简直难以置信!她拼死拼活地与卫队长和陛下周旋,却没想到在皇城中猖獗的食人鬼竟然真的是麦穗!她踉跄地扶着桌椅才没有让自己浑身无力到跌倒,捂着胸口艰难地喘着气。
即恒沉默在侍立在一侧,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头却纠结成一团。麦穗如今的处境很微妙也很危险。她是巫术制造出来的精魅,本就是不可捉摸的异类,即恒已经料到她迟早会发生异变,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如果她真的疯了也就罢了,他阻止不了,能做的就是在她的痛苦扩大之前将她抹灭……可问题是她尚存着理智,初期的异变并没有影响到理智的主导权。
如此一来,如果她能克制自己那么还有时间找到缓解的方法,可怕就怕在她不知何时又会失控袭击他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不定时的危机伴随,只怕没有人会有这个勇气……
“公主你误会了!”即恒搜肠刮肚地想着各种可能的理由,尽量抚慰和瑾的暴躁解释道,“麦穗不是妖怪,更不是食人鬼。食人鬼不是已经被杀死了吗,皇家护卫军那么多人可以作证……”
他话未说完,和瑾立定身子,回头指着他尖叫道:“你都被她咬了怎么说?我还亲眼看到了!”
“那是因为……”即恒心下一急,不假思索道,“她跟我开玩笑说她牙口好……”
和瑾哪里会信,看到即恒急于为麦穗辩解,心头一股恶气更甚,她指向眼睛又问:“那她的眼睛呢?人的眼睛会变红吗,别告诉我血溅上去的!”
“这还用问。”即恒挤出一丝笑容道,“当然是因为这五日陪着公主彻夜练琴,熬夜熬的呀!”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地迅速回道,有时候他真佩服自己的应对能力。
和瑾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她已经不想知道什么真相答案了,不论真假难道她心里还没有数吗?可即恒居然这么拼命地为麦穗狡辩,眼睛连眨都不眨地为了一个伤害自己的人来欺骗她,搬出这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言!
胸口忽然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痛楚,而更多的却是满腔满心的失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将她微热的心扑了个透心凉。
“那好,最后一个问题……”和瑾平复着内心的激动,盯住即恒的眼睛问,“她为什么吻你?”
即恒眼眸中闪动着一点混沌的光,他眨了眨眼,下意识避开和瑾的逼视,低声回道:“是我吻她的……”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骤响,脸颊顿时一片火辣。耳边响起和瑾竭力压制怒意的低吼声:“……下流,无耻!别再让我看到你!”
随着身边浮动起的一股微风,和瑾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殿。
沉寂重又降临在殿中,即恒僵硬许久才抬起头,却对上宁瑞一脸凝重的神色,她张了张口,轻声斥道:“哥哥,你太过分了……”
即恒无话可说。宁瑞本有些期待他会反口解释,可最终也没有等到,失望地离去。
旭日架着屋檐冉冉升起,早起的燕雀欢快地鸣啼着到处觅食,无忧无虑地在枝叶间嬉戏穿梭。
为什么人却要有这么烦恼呢?为什么与人类一起生活的妖异也会陷入在无休止的烦恼中?也许到了暮年回首人生时,会发现这一辈子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烦恼组成,而这些烦恼都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可在它肆虐的当口却又令人不堪其扰,痛苦万分。
和瑾一路跑过花廊,衣角拂过花叶沾满了凝露,湿淋淋的贴在肌肤上分外冰凉。她一口气跑到阴暗的后院,气息微喘,可她顾不得这些,径直穿过花圃向深处走去。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这种纷乱的思绪是为了哪般,然而此时她迫切地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肯定的答案。
六公主从来都是一个直爽的人,对于她不想知道的事,她会默默记下不去深究;可对于她想知道的事,她就一定要明明白白地问到底。
“开门!”她敲响后院一间木屋的门,门内传来轻微的悉嗦声,似乎是屋里的人受到惊吓躲了起来,和瑾继续拍了两下叫道,“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内依旧毫无动静,和瑾心头压制的怒气再次窜起,一脚踹开了门扉,在一声震耳的哐啷声后,常年未见阳光的旧屋顿时弥漫起一层尘屑漂浮在空中,呛得和瑾连咳了好几声。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陈列物屈指可数,只足以维持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与富丽堂皇的清和殿形成强烈的对比。
这间偏屋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在半年前它被主人下令收拾干净,重新焕发了短暂的光彩,可至今都没有人住进来过。
和瑾迈进门槛后一眼就看到帷帘后瑟缩着的半边人影,她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人的手,不由分说就将对方拽了出来。
麦穗连声哭号着跪伏在地,声泪俱下地呜咽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和瑾抑制着怒气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哭笑不得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哭什么?”
麦穗顿时闭口收声,头仍然深深叩在地上不敢抬起,蜷曲的长发拖曳于地,沾满了灰尘。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身子缩成了一团,仿佛面前站着的是比夺命阎王还要可怕的人。
和瑾见她这般怯懦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骂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就哭,哭有什么用?能当饱吗?能救命吗?不能你还哭?”
她气急败坏地吼。麦穗显然被吓得不轻,虽然不再求饶,呜咽声却始终止不住地低低流泻出来,一颗颗眼泪将地面打湿成一片深色。
和瑾又气又无奈,俯视着泣不成声的麦穗,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如果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软弱鬼会是狡猾凶狠的食人鬼,和瑾都可以做仙人了!
她本就没有对麦穗产生多少怀疑,尽管亲眼见到她咬人,但内心深处仍然相信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照即恒的话说来,他对麦穗的袭击似乎早有预料,难保真不会如他所言仅是个过了火的玩笑。
但是……她很介意!她很介意他们两个瞒着她偷偷见面!
麦穗与旁人不同,她是她的私有物,只属于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不能违逆她。她怎么可以深更半夜去和男人幽会!怎么可以跟即恒幽会!
和瑾越想越气,她尚不能分清自己究竟是为了哪一个而生气,反正都让她生气。
麦穗深深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心脏勃勃地跃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很害怕,天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失控。如果她袭击了公主怎么办?如果她杀死了公主怎么办?
救命……谁来救救她,谁来阻止她,谁来让她安心一点……
她在内心哀嚎,祈祷那个人能及时赶过来阻止她,哪怕是杀了她……仿佛顺应了她的呼唤,一个声音紧追着和瑾而来,气喘嘘嘘地扶住门框唤道:“公主,你在这里啊……”
麦穗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猛地抬起头,眼眸中因着绝望中的欣喜而倏然闪过一道暗红的光,可是在看到门口的人以后立刻就熄灭了下去,重又归于无底的深渊中。
宁瑞甫一迈进门槛就忽地瞥见麦穗眸中划过的异色,一阵寒意立时爬上背脊,她匆匆来到和瑾身边,却又不敢明说出来,拉着她的衣袖欲言又止,频频以眼神示意。
和瑾不知她做的什么暗示,她此时正心烦,甩开宁瑞的手拉过身边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以公堂审问的口吻对麦穗说:“别哭了,把头抬起来。”
宁瑞见和瑾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又急又慌,可念及与麦穗半年的相交之情,她也不好直接道破。更何况昨晚的一幕公主也亲眼见到了,也许她心中早已知晓,正有自己的打算。心念及此,便不再出言默默地站到了和瑾身后,侍立在一边。
麦穗宁顿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艳丽无双的脸庞上尽是沾满了灰尘的泪痕,灰头土脸的模样令和瑾不禁蹙起了眉。她按捺住翻滚的怒意,正色道:“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兴许本公主满意可以饶你一条生路。”
麦穗偷偷瞥了一眼敞开的大门,离自己也就几步之远,如若真的发生危险她可以当先逃出去,一定离公主远远的。听到和瑾的发话,她绷起全身的神经,垂首道:“是……”
和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厉言问道:“你真的是妖怪吗?”
麦穗与宁瑞皆是一怔,宁瑞紧张地靠近和瑾身边,不安的视线上下扫向麦穗,而麦穗则努力维持着平静,声细若蚊地回答:“不是。”
和瑾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但她仍自不放心地命令道:“抬起头看着我,你敢发誓没有说谎吗?”
麦穗抬眸对上和瑾直视而来的双目,遏制着内心的恐慌与悲哀,依言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是妖怪。”
她并没有说谎。她不是妖怪,她的名字并不在妖之卷,只是,她同样不是人类而已……
和瑾不由地松了口气,然而脸上仍旧摆着一副肃然的神色,继而问道:“那你为什么咬人?”
麦穗怔了怔,灰暗再次涌上心头,令她心如刀绞。身在太乐府的时候,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可以是个普通的人类,哪怕在离开太乐府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般变故,让她深刻认识到自己是个妖异的事实……
往事繁华宛如飘渺云烟,原来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身为妖异的她还有明天吗?绝望的念头充斥着她的脑海,她哽咽着说不话来。如今她已不求公主能原谅她,心下一横不如死去!一了百了,好过日后担惊受怕最终害了恩人……
和瑾哪里晓得麦穗此时种种的寻死之念,她非常急切想从她嘴里听到一个能让她打消疑念的解释,可麦穗的沉默却令她心头逐渐发凉。她急忙又问一遍,就像在为麦穗开脱似的,语速也加快不少:“你说呀?即恒说你同他开的玩笑,可是真的?”
麦穗满心的求死之念倏地一顿,讷讷地抬头看向高座上的和瑾,只见她肃穆的神情上分明写满了焦躁与担忧,若水般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却含着一丝少见的惧意。
即恒在为她开罪?公主也相信了?
平日里她总是不能明白公主瞬息万变的心思,可是这一次她却仿佛拨开了云雾般霎时明白了公主对她的期待。
公主希望她不是妖异,公主希望她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她还愿意接纳她?
眼泪重新滚落眼眶,麦穗嘤嘤地哭了起来。
和瑾慌了,面色一变,一个机灵站起来。正待要质问,却听麦穗哽咽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是……是的……”
她发了誓,如果报应真的会降临,她愿意主动去承受。可是现在她不想死,不想失去仅有的这份温暖……她还想以人类的身份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一时间,和瑾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过于紧张而绷紧的神经猛然放松后,仿佛将身上所有的力气都抽空了似的。她浑身脱力地跌坐在椅上,伸手扶住额头,太阳穴因为焦躁而不停地跳动。宁瑞贴心地上前轻揉着和瑾的眼角替她解压,暗地里却仍在观察着麦穗,一点也没放松。
须臾之后,和瑾挥挥手让宁瑞停下来,她转过头凝视着麦穗,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声音在卸去戒备后就显得分外落寞,虚浮地回响在屋内:“麦穗……你喜欢他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可心中却同时升起一丝紧迫,好像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想问的。
小屋里的空气滞了片刻,只闻得到几声压抑的呼吸小心地起伏着。在一阵窒息的沉默之后,麦穗摇摇头轻吐出声:“不。”
门外春意盎然,与室内冷凝的空气相比,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般遥远,那里鸟语花香百花争艳,可是于她来讲却遥不可及。和瑾默然无语,在得到这个答案以后好半晌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无法说清此刻这种陌生的惆怅与恐慌究竟是什么,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可同时又像被某种不知名的物体充塞般鼓鼓当当的。
许久之后她站起身,身形有些摇晃地朝门口踱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地停住,伸手扶住门框仰起头,对着已经大亮的天色微微眯起眼眸,如梦初醒般地呢喃道:“天亮了,人却没醒,你说该怎么办……”
余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然而和瑾没有等待她们的答案,她纤弱的身形逐渐没入到花丛中,在阴湿的后院中看起来分外忧愁。宁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瑾离去的背影,忽地明白了先前所感到的迷茫与困惑。
她一直以为公主勃然大怒的原因是因为麦穗,可如今,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
在一夜的风波平息以后,和瑾疲乏到了极点。
她回到寝殿很快便陷入了沉眠。只是在她睡去不久,朝阳宫的高公公便亲自来到清和殿转达陛下的口信。带着一向和乐的笑容,高公公慈眉善目的脸上挂满了喜色,即恒出面问及何事,高公公却故意卖了个关子,声称陛下有令一定要亲口与公主说。
即恒将信将疑,,这老家伙嘴里的话不怎么靠谱,兴许他只是日子太清闲了故意找个话头来见见和瑾。据宁瑞说高公公平日里就总喜欢打着各种借口来清和殿小坐片刻,和瑾想赶都赶不走。这段时日因着护卫队就任,他才没有来往得这么频繁。
高公公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与即恒有一搭没一搭地叨磕。在这过程中,即恒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高公公的一举一动,他虽是个阉人,却不似别的太监那般细弱含蓄,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度与逍遥显露出来。尤其是花白的头发与眉毛两边翘着相映成趣,脸上总是乐呵呵的,倒与他认识的某个仙人老头有七分相似。
只是那个老头不是个好人,这老家伙很显然也不是善茬。
不管即恒怎么揣测,高公公对他却是一脸长辈般的善意与关爱,他一眼就瞧见即恒嘴角的红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即恒队长英勇盖世,怎么这么不小心哟?是走路摔倒了吗?”
即恒翻着白眼扯了扯嘴角,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不多久宁瑞便端来茶水奉上,很快就一言不发地退去了。哪怕是即恒都看得出宁瑞不仅是不待见高公公,而且是不加掩饰地厌恶。这种露骨的情绪是心思伶俐的宁瑞断不该表现出来的,至少就即恒的认知中,宁瑞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
然而高公公倒不以为意,呵呵笑道:“宁瑞丫头这三年跟着公主,连脾气都跟公主像了八成。啧啧,老奴这心里真是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啊。”
即恒听得他话里有话,便顺着他问道:“公公这话的意思,卑职不太明白。”
哪知高公公端起茶盏浅咂一口,贼笑了两声摇摇手指道:“哈哈!不可说,不可说。”
“……”即恒在心里破口大骂,怎么每次跟这人说话都像在打太极,偏偏自己一不留神就被他绕了进去,听得云里雾里不说,还莫名就被愚弄一番。服侍两代皇帝的红人,果然不同凡响。
他讪讪地闭了嘴,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约摸等了半个时辰,有宫女前来通报说公主醒了,让高公公稍等片刻。高公公不慌不忙地表示无碍,恳请公主悉心打扮一番更好。
即恒越来越觉得他此行必是有所图谋,可从他眯着的老花眼里却瞧不出一点阴谋的马脚。
宫女退下以后,高公公继续跟即恒唠着家常,和蔼地询问着他在清和殿里可住得习惯,有什么不方便的都可以提出来等等……别提有多暖心。
可是在嘘寒问暖之间又往往会穿插着几个一不留神立马就掉的陷阱,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和瑾的事情。
即恒小心谨慎地应付着他,越到后来就越没有耐心,也没有信心不说漏嘴,索性就闭口不言。
护卫的职责里可没有说一定要会拉家常不可。他闷闷地为自己开脱。
高公公看出了即恒对他的戒备,但笑不语地整了整衣冠,坐等公主金驾。
大约又是一个时辰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干等的时间总是格外磨人,即恒张口打了个呵欠。
按理说和瑾平日里的速度可是惊人的快,今日这般反常,怎么想他也只能得出和瑾是故意为之的结论。连他都能轻而易举猜到的事,高公公这个人精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即恒忍不住问道:“高公公,您诸事繁忙,若是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如告知卑职,卑职定当在第一时间转告给公主,如何?”
他的眼神分外诚恳,大概高公公也觉得时间过于漫长了不好回去交差,只好假意苦恼了一阵后痛下决心说:“那好吧,请即恒队长务必告知六公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被踩到脖子的鸭子似的说,“陛下有旨,明日在香林苑为成将军举办庆功宴,邀六公主同去。”
说完他便起身告辞,迈着轻闲的步伐慢悠悠地离开了清和殿。
即恒怔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
……就这么点事?
他费了十二分的耐心和警戒心陪着这老家伙周旋,结果居然就为了这点芝麻大的事儿?
即恒瞬间有种想冲上去打人的冲动,然而这时,和瑾终于在一干宫女的簇拥下隆重登场了。她面无表情地踏进正殿,目不斜视地走过即恒身边。即恒连忙退到一边,心中戚戚然也。
待和瑾落座,宁瑞适时地换下茶盏,毕恭毕敬地站在了一边,动作干脆又利落。
“高公公呢?”和瑾微扬起下巴,冷漠地问。
即恒垂下头,应声答道:“说是有要事缠身,已经走了。”他明知和瑾是故意等高公公走了以后才出来,可是她这副冷淡高傲的派头又分明是做给人看的。那么这个人,恐怕就是自己了。
得罪公主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了,可为何他直觉这一次比以前更加难以收拾?他无视警告与麦穗接触,就这么让她恼火?
无奈之际他不由想起傅明的话,麦穗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会动会思考的活人,不是她占有的玩具。
“我问你话,你没听到吗?”
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和瑾咄咄逼人的视线便向他直射而来。他谦卑地低垂下头,轻声道:“请公主恕罪……”
和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将话重复了一遍:“他所为何事,可是皇兄让他来传旨?”
即恒便将高公公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和瑾,期间和瑾一眼也没有看他,可他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盯在自己身上,分毫不离。
一滴冷汗自额角落下,在和瑾忙于琢磨圣旨时,即恒抬手悄悄擦了去。
“盛青的庆功宴为什么要请我去?”和瑾蹙起眉喃喃道。
宁瑞亦是一头雾水,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公主和成将军感情好,所以陛下请公主去捧个场?”
和瑾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但究竟为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功臣的庆功宴让她这个内宫的公主参加,这不合规矩。可她转念想到柳絮曾向她透露,她的生日宴也会邀请暮成雪,心头的猜测便更加笃定了。
那个人一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那么他此举必然是怀着某种目的。她继而向即恒问道:“你仔细想想,高公公还说了什么?”
即恒在接触到她的视线时就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道:“没有别的了。”
和瑾冷淡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怒意,然而面上仍是毫无波澜,她追问道:“那他有没有说什么让你在意,但不得其解的话?”
即恒心想这样的话真是多了去了,高公公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他在意但又听不懂的,可是经和瑾一提醒,一句很特别的话却倏地浮上脑海,他回道:“卑职记得高公公曾说过让公主悉心打扮一番……”
和瑾白了他一眼,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然而,一个念头忽然自脑海中闪过,她略一沉吟,突地起身道:“我明白了。宁瑞,跟我一起去朝阳宫。”
宁瑞连忙应了一声,仍自没有转过弯来。
但是和瑾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回头看了即恒一眼说:“算了宁瑞,让那家伙来。”
宁瑞不安地看了看和瑾,又瞥向即恒,只好顺从地留下。
就这样,在花香满溢的春风中,即恒低着头沉默地跟在和瑾身后亦步亦趋。一路上春意盎然,枝头鸟儿欢唱,可匆匆行走的两个人之间,氛围却是异常的凝重。
行至一半的路程时,和瑾倏然止步,春花在她身后红艳艳地绽放,衬得她正当大好年华的容颜更为清妍动人,然而高挑的秀眉却显露出一份掩不住的强霸之气。她凝视着即恒,阳光铺洒在她的脸庞上,将微扬的下颌勾勒出盛气凌人的轮廓。
她的眼神中写满了居高临下的神气。
这种反复无常的脾气和理所当然的蔑视态度令即恒感到一丝厌恶,也感到一点心累。
“你老实回答我。”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要看进他眼睛里去,径直问,“你喜欢麦穗吗?”
即恒一瞬不瞬地低头看着和瑾,深邃的乌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似在为这个躲不过的问题深深烦恼。也许他真应该见死不救,不然这多管闲事的下场就不是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如果麦穗真的死了的话,不知道这个任性妄为的小公主会是怎样的表情。会像失去最心爱的玩具般嚎啕大哭,还是像扔掉一个坏掉的玩具般无动于衷?他忽地想道。
摇了摇头,他有些疲惫地回答道:“不喜欢。”
和瑾瞪眼看他,提高了声音怒道:“你不喜欢为什么吻她?”
即恒凝目片刻,忽然牵起嘴角微微一笑,捧起和瑾的脸颊就亲了下去。他本想吻她的唇,可终归是没有这个决心,只在她凝脂般的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轻得几乎只能感觉到她鼻尖温热的呼吸。
“不喜欢为什么就不可以?”他在她耳边呢喃。
当他离开和瑾的脸庞时,一道劲风迎面扑来,他只略一抬手就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和瑾扇来的巴掌,目光冰凉道:“公主,我不还手不代表我会任打任骂。”
他扣住和瑾的手腕,当和瑾紧接着抬起另一只手的时候,立马就被制住了,几乎在同时和瑾伸脚去踹他,不料他早有预料,只堪堪一横便将她的脚钩住,和瑾身子一歪两人一起跌倒在花丛里。
繁密的春花遮掩了两人的身形,和瑾面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头突突地跳。花枝摇落下无数花瓣落在他们身上,花香混合着他呼吸时的气息吹拂在她脸上,分外麻痒。
和瑾极少与男子这般亲近,此时更是慌了神,惊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这里并非是杳无人烟之处,哪怕她手无缚鸡之力,只消她高声呼救定然会有人闻声赶来营救。可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任凭心跳如擂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即恒细细凝视着她,眼眸中燃烧起一簇火苗,隐隐在眼底窜动,他一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凝重得吓人。
和瑾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无声的怒意,一丝恐惧爬上心头,竟令她微微颤抖起来。
曾经她对着躺在地上不愿起来的他作乐玩耍,可了劲地欺负他,那个时候她就想到,这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兽只是将锋利的爪牙收了起来,只露出毛茸茸柔软的一面罢了,她还暗自给自己提了个醒,一定要小心为上。可是在一日日与他的相处中,她意外地看到他越来越多不为人知的一面,看到他的强大他的温柔他的脆弱,却浑然忘了他藏起的利爪收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随时都可能袭向敌人,袭向自己。
不……不是忘了,是她刻意忽视了。
她被自己闹不清的情思蒙蔽了双眼,如今终于自食其果。
即恒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倾身过来既像安抚又像胁迫地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你决定了将我当作你手里的刀,至少应该相信我。”他略微低沉的嗓音如有形般摩挲着她的耳际,“我说的相信,就是指全部。你明白吗?”
和瑾僵着身子,没有答话。
即恒直起身看向她,只见她苍白的唇上毫无血色,怒视他的眸子如寒冰般冷凝,有一层水雾始终蕴含在眸中,就像冬日里升腾起冰雾的湖面。
他在她眼中仿佛见到了某个似曾相似的影子,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当初面对那个勃然大怒的男人时,他是否也像她一样明知无力反抗,却还是倔强地不肯认输?
心底深处蓦地升起一片柔软与歉意,他松开了禁锢她的手,向后挪了挪身子。
不料甫一拉开距离,一道厉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落在他脸颊上,给他个措手不及!
即恒呆愣当场,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公主的执着与盛怒岂是他威胁几下就会轻易服软的。和瑾当即厉声喝道:“放肆,既是我的刀,岂有将刀刃逼向主人的道理?”她伸手揪住即恒的衣襟,目如火烧,“再敢出言不逊或者行为不轨,本公主就折了你!”
言罢,她愤愤地甩开即恒,掸去身上的尘土钻出花丛,在即恒的视线之外整理好凌乱的衣装,咬着唇低吼道:“还不给我跟上!”
她没有追究即恒逾越的行为,甚至没有让他发现她内心难掩的恐惧。
麦穗让她虚惊一场,那么即恒呢?她已经没有更多的勇气去承受身边的人对她的背叛。曾经她可以信誓旦旦地说遭到背叛是因为本人自身的弱小,可是现在她无法再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不懂事的宣言。
——遭到背叛却不难过,那是因为还不够在乎。
她在乎他,尽管她不会轻易承认。
花丛里的人怔愣了许久,在溢满花香的枝叶间,犹有一股特别的海棠香残余在空气中,流连在鼻翼间。似乎是从她身上散发的味道。
他静静凝视着和瑾的背影,轻抚着红肿的脸颊露出一丝冷笑。
还从没有人有这个能耐扇他这么多次,而这个人就像他的克星一样,每每都让他无法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