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断断续续地流泻而出,轻轻震荡在花香满溢的空气中,仿若一叶小舟幽幽随水流而下,慢慢飘到近前。
众人噤声以细听,用目光传达着某种不约而同的想法。
即恒大出意外,想不到和瑾五日来的强化练习居然取得了相当好的效果。他离得她最近,只见脂玉般的指尖徘徊在琴弦之上,力度适中举止优雅,与她平日里的撒泼大相庭径,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歪着头细细地听着,唇边不自觉挂上一丝淡意的笑容。
这时琴声俄而转急,声声若铮,适才悠闲清凉的画卷仿佛一瞬间引火自燃,在火焰中做着缓慢而徒劳的挣扎。顷刻之间,另一幅全然不同的画轴开启,引领众人走向一片未知的天地。
即恒微蹙起眉,困惑地向前看过去。连他这个门外汉都察觉出些许不对,更遑论是那些久经乐场的老油条。人群里已经开始响起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人们交头接耳地向和瑾投去质疑的目光,然而和瑾视若无睹。
她阖上双目仿佛沉浸其中,微扬着下巴颇有一股器宇轩昂的架势,神色肃穆的模样好似此时并不是在奏乐,而是在完成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借以抒发着自己宏伟的心智。
指尖拨动着银线,在阳光下泛起冷冽的白芒,一并将她积郁的心情碾碎扫光。
毕竟不能与傅明相比,和瑾弹奏的速度并不快,始终以一种气势凌厉但又悠长有序的步调描绘出一幅幅瞬息万变的图画。时而像是沙场杀敌,时而又如高山流水,乐声阵阵激荡在空气中,铿锵有力。
而在众人正自开始品味这份昂扬不羁时,乐声却骤然急转,重又回到了最初花前月下的闲暇意境,温柔如流水潺潺,慢慢接近了尾声。
待得琴声悠然息止,满座悄然。
即恒可以对天发誓他从头至尾都很认真地在听,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和瑾在弹什么。除了头尾的两段与练习时相差无几,其余的……他悄悄瞥了一眼和瑾,只见她长长松了口气,怡然自得地睁开了眼睛。
……都是她即兴发挥的吧?
人群第三次陷入宁寂。但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喝彩,更没有人嘲讽。众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就这么安静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满座几十人静悄悄的,分外诡异。
和瑾有些无措地四下里看了一圈,脸上的笑容凝僵,抓在琵琶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增加了力度。她咬着唇,面色微白,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滋味蔓延上来,嘴里一阵苦涩。
“咳咳。”柳絮忽然清咳了两声打破尴尬,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提议道,“今日太乐府有学生一起前来,不如也出来助助兴?”
和瑾已经备受打击,难以向柳絮表达感激之情,然而这时却有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说:“这就不必了吧。”
和瑾心头一震。
露妃眨了眨眼凝视着她苍白的侧颜,嗤笑道:“上不了台面的三流水平何必拿来浪费时间,我们不妨就方才三位的演奏来评一评如何?”
她掩不住一脸的坏笑,对上和瑾杀意沸腾的视线,继而慢悠悠说道:“切磋切磋,不切不磋又怎来的进步,六公主你说是不是?”
和瑾怒目相视,这个女人是摆明了要让她下不了台!她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她,她要如此锲而不舍地作弄自己?
原本尴尬的氛围顿时埋下了火药气息,纵使是柳絮这样不知两人仇怨的人也发现不妙。她心念转过,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娘娘所言甚是。”无视和瑾的逼视,她顺着露妃的话灵活地转道,“不过今日本就是图个乐子,何需如此严肃。我倒有个想法,平日里听闻的赞美之词不过大同小异,今日何不来点新鲜的,挑一名行外人做个点评,不知娘娘与公主意下如何?”
和瑾眉头微蹙,露妃却是赞同道:“郡主这个提议甚好,声乐本就是供人消遣之乐,让消遣之人评价才最真实,最直白。”她继而问道,“不知郡主心中可有人选?”
柳絮微微笑道:“这里的人多数都耳濡目染略懂音律之理,要说到完全不懂的恐怕也只有一个人了吧。”她嫣然笑着,话音一顿,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同一个方向,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一头雾水。
即恒无可奈何地接受着全场集中而来的视线,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他真搞不懂这些女人为什么那么喜欢斗,偏偏斗来斗去到最后都会把烂摊子扔在自己身上。他是看起来太公正廉明了,还是看起来太无所事事了,注定是当靶子的命吗?
无视他内心的哀嚎,露妃抿唇一笑:“如此甚好。即恒队长不会反对吧?”
“我反对!”不等即恒认命,和瑾愤然搁下怀中的琵琶,厉声道。
“二对一,反对无效。”露妃笑意盈盈,轻描淡写地反驳。
和瑾气结,正待起身肩膀却倏地被人按住,她扭头向后看,眼里的怒火全然没有遮掩。
即恒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动怒着了露妃的道。
“那卑职就献丑了。”他上前一步,抬眼扫视了周场一圈后,才结结巴巴地组织着语言,像模像样地点评起来,“陆大人的笙曲衬着这春暖花开的景色十分宜人,很适合午睡小憩时安神入眠;傅大人的《将军令》正值成将军得胜回朝之际很是应景,但美中不足在于杀气太重,破坏了恢弘大气的美感。”
毫无润色的语言果真是够直白的,然而不得不说,他的评价还算中肯。
“至于公主……”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其他人早就竖起了耳朵,脸上尽是复杂的笑意,就等着这一刻。
即恒言辞诚恳地说:“卑职虽不懂乐律,但也知晓乐由心生的道理。正如陆大人一曲《清平乐》的轻闲、傅大人《将军令》的豪迈,都是在无意识中透过乐声抒发着自己内心的感受与心情。公主的琴声虽乍一听凌乱不堪,但细心品味却可听出她内心自在潇洒,不拘于女儿情态的豁达与抱负。奏乐之人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乐声上向听者传达,与听者达成共鸣。我认为只要做到这一点,这乐曲便是美乐,这乐手便是好手。”
他吸了口气,微垂下头道:“这些便是我的想法。”
直到他说完这番话,御花园都静悄悄的,一份难以明说的沉默笼罩下来,说不出有多诡谲。
他眨了眨眼,心突突地跳,难道是他说错话了?为什么比刚才和瑾的效果还要悚人?
眼角的余光瞥见和瑾也以同样僵硬的表情看着自己,粉唇微张半天不知合拢。过了好半晌,她才略微尴尬地移开视线,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嚅嗫着说:“我没你说得那么好……就一首《静夜思》中间的忘了……”
即恒嘴角抽了抽。
莫非在场的人都已知晓和瑾所奏的曲目,以及她中间滥竽充数的事实……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吗?他还夸夸其谈地努力为她扳回面子,殊不知自己才是蠢到家了?
他僵在原地,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羞愤欲死的心情……然而这时,突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骤然打碎了冷凝的气氛:“公主有名师在侧竟然就只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丢琴梢的脸!”
说话的自然是傅明,此时他双目中的怒火已然熄灭下去,但随之而起的蔑意却更加刺眼。
“你说什么?”和瑾如一只炸毛的狮子,猛地将利剑般的目光射向他。
傅明径直对上和瑾冷冽的目光,无视同伴的警告,唇边噙着一丝冷笑毫无惧意道:“我的意思公主再明白不过。半年前公主将太乐府名望最高的琴梢带走,至今杳无音讯。若非是琴梢已死,她断然是被留在公主身边,而这半年过去,公主对乐律的掌握却仍不及太乐府一个新进的孩童,这不是在丢琴梢的颜面还能是什么?”
“傅明!”和瑾豁然起身,声色俱厉道,“注意你说话的分寸!”
局面突然急转直下,没有任何预兆地朝往众人不能预料的方向转去,众人一片寒噤,面面相觑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陆鸣轩死死拉住傅明的衣角恳求他不要闹事,却被傅明不耐烦地将手扫落,他眼看傅明没有罢休之意,生怕他口不择言触怒座上,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道:“公主息怒!傅大人只是因仰慕琴梢之名一时冲动,绝无半点逾越之心,还望公主大人大量,原谅他吧!”说着仍不死心地扯着傅明的衣摆,企图劝他跪下磕头道歉。
然而傅明没有丝毫退缩之意,挺直脊背大声道:“不错,我久仰琴梢之名已有数年,也正是为了她来到太乐府。却不曾想得知她半年前已失踪的消息,并且有多人声称亲眼看到她被人暗地里带进了内宫,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六公主你!”
他伸出手臂指向和瑾,质问道:“敢问六公主带走琴梢意欲为何?若是教导您乐律,这半年的成绩足够证明您在乐律上并没有多少天赋,那么傅明斗胆,可否请您将琴梢归还太乐府,让她回到她真正可以施展才华的地方,而不是因为您一时的心血来潮就被剥夺一切自由,成为你的笼中鸟!”
陆鸣轩眼见事态竟在顷刻间恶化到如此境地,已远不是他所能挽回的,一丝绝望的神色爬上他的眼底。
果然和瑾气得浑身发抖,但是面对傅明的指控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她的确无缘无故将琴梢从太乐府带了出来,也的确因一时的心血来潮剥夺了她的自由……可是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却不能说,非但不能,更是要将它深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让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在人们心中淡忘。
可是傅明,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却将这份不可提起的宫闱隐秘在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揭露,让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猜到傅明下战书绝对是另有所图,也隐隐猜到会和琴梢有关,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如此直接地——拔开了宫闱中暗藏的长刀,并且架在了他自己的脖子上而不自知!
心头熊熊燃烧的怒意在此时倏然化作了言之不尽的悲悯,她藏于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一时间竟无法出声。
食人鬼已死,她本以为这件事将彻底结束,再不会有人提起,也再不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可是现在,她却要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将在不远的未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城的一隅,像凝妃一样被抹杀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一股罪恶感忽然爬上她心头,好似那种血腥的杀戮是自己造成的一般……不,最初的杀戮不就是自己造成的吗?那么之后的连锁反应也都要算在自己头上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霎时间感到一阵晕眩。这双白净纤细的手已经被鲜血弄脏,再也洗不干净了吗?
“公主……”即恒及时发现了她神色的不对劲,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傅明却是见和瑾这般惊恐,道她被自己戳穿了恶行而无话可说,他联想到关于这位小公主的种种传言,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嫌恶,气焰更为嚣张道:“公主,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若是还有一丁点的是非心,就该将琴梢放回太乐府,她不是你私人的玩具!”
一番义愤填膺的高喝令和瑾身子猛地一颤,柳絮急忙赶到她身边,尽管十分担忧但却并没有出言说一句话。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她十分明智地选择了禁言观望,不给自己、更不给南王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即恒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傅明,瞬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虽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角角,但也直觉傅明此举实乃无谋。
可是在另一面,他又对傅明的耿直充满了敬意。
天罗在百年的治世中早已被磨平了血脉中的血性,现在的天罗人与百年前的七国人并没有多少不同,等级分明之下造成的阿谀奉承与阳奉阴违,让喜欢算计的天罗人将血性中最后一点肆意与磊落也深深隐藏了起来。
和瑾出于成长的环境所致,反而很好地继承了先祖的秉性。而这个傅明却是大大出乎了即恒的意料,与他阴柔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火爆脾气,即恒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的才气所惯养出来的高傲,可是现在他却发觉不是的。
——决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
这是天罗人的霸气,也是他们的小气。自古以来,如此矛盾的脾性却被天罗人很好地结合了起来,不论是在开疆辟土之际,还是后来的镇压前朝乱党之时,都给予了他们无穷的野心和斗气,使他们在无比艰难的条件下仍然凭着一口死不松手的劲头坚持了下来。
这才成就了今天中原大陆的王者。
可是当初那份独一无二的性格却在两百年间逐渐遗失。当一个民族失去了本身独有的特质与信仰,那么它离毁灭也就相差不远。
如今,这份信仰却反而被同伴当成了异类。即恒心里闪过一点悲悯,对傅明怎么也狠不起来。他回头看向和瑾,不知她要做何决定。
和瑾似是没有注意到即恒的探询,她只静静盯着傅明,目色冷厉,轻吐出一句:“琴梢已经发誓今生绝不再碰琴,你便是将她要回去她也只是个废人……”
这句话让傅明一怔,甚至是即恒都愣住了。
“为什么?”傅明脱口问道,“她为什么要弃琴?放眼天罗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跟她比肩的琴师,她为什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又不是我逼的。”和瑾重振起精神,不屑一顾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扣押琴梢,剥夺她的自由。现在本公主明白地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不可能!”傅明激动地甩开陆鸣轩走上前来,被即恒一把挡住,但他喷火的目光始终牢牢盯在和瑾身上,仿佛要将她的脸烧出个洞,“我不信,你让我见琴梢,我要听她亲口说!”
“傅大人请你自重。”即恒对他不知死活的逼近颇感为难,他并不想对傅明动手,可是如果他伤害到和瑾……
“让我见她!让我见她!”傅明妖娆的容颜扭曲,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对着和瑾抓过去。即恒终于忍无可忍,抬脚将他踢出去好远,一直滚落到陆鸣轩身边,被陆鸣轩和跟来的学生一起死死擒住,动弹不得,却仍自不死心地叫唤着要见琴梢。
好好的一场切磋琴艺竟会变成如此危险而不堪的局面,可怜的陆鸣轩痛哭流涕地向和瑾求饶:“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傅大人初入皇宫,对诸多规矩都不是十分熟稔,又性情骄纵了些才会口出狂言,但绝非有意冲撞公主,求公主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他一条性命!”
所有在场的人都不曾想到会变成这样。傅明的叫嚣和陆鸣轩的哭求夹杂在一起,如一根根刺扎在众人心底,刺激着神经。
御花园中争艳的百花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颜色,颓然而恐惧地瑟缩着枝叶,生怕受到殃及。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局面中,一直没有开口被众人忽视的一抹倩影却慢悠悠地从即恒身后走出来。即恒心头一惊,方才的混乱中他竟忘记了露妃!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远远地躲在了即恒身后,甚至躲到了和瑾身后。对于自己娇贵的身躯和腹中的龙子她比谁都宝贝,此时见场面已经稳定下来,她才放心地踱步出来,唇边含着一丝轻笑。
即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妃在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向他抛来一道复杂的视线,似感慨似嘲讽,唇边的笑意越发深。但她并没有对即恒或和瑾说什么,只径直走到人群的正中央,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后,才居高临下地对跪在脚边的陆鸣轩和身后一众太乐府的人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非议宫中之事,还企图对公主不利!”
陆鸣轩吓得魂都要飞了,连连直磕响头,不消片刻额头上就印上一片血迹。
露妃嫌恶地后退了一步,收起笑容,一双诡异的眼眸直直向傅明凝目看去。不知怎的,方才还一个劲闹腾的傅明突然如遭雷击般浑身痉挛了一阵,倏地闭口收声,再也不敢胡闹。
他同陆鸣轩一起俯身跪于露妃脚边,在后宫之主的威压下战战兢兢道:“请娘娘宽恕……”
“宽恕?”露妃眉头一挑,轻抬起脚背搁在傅明的下颌上,将他的头抬起来,忽然莞尔一笑,用坚硬的鞋尖狠狠踢在傅明的脸颊上。
傅明发出一声惨叫滚到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哀嚎着。陆鸣轩等一干学生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几个第一次见场面的登时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鸣轩还算是定得住气的。除了刚进宫时陛下前来审查,他就再没有见过宫里这些大人物,此时虽然吓得不轻,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一连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颤抖着嘴唇不停地在说:“求娘娘饶命,求娘娘饶命……”
即恒与和瑾都没有料到露妃会突然发难,怔愣在原地回不过神。只有和瑾心念一转约摸猜出了一些缘由来。
琴梢之事牵扯到的凝妃正是露妃的亲姐姐,在凝妃被打入冷宫之际她可算是“出力不少”,于她也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黑历史。如今她飞黄腾达,自然不愿意旧事重提,哪怕是一丁点也能牵动她那根敏感的神经。
傅明真是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得罪了和瑾不说,连这后宫之主都在无意中一并得罪了,可他偏偏还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可以笨到这种地步……连和瑾都暂时忘记了悲愤,替他惋惜起来。
不论如何,傅明都不可能在宫城中继续留下去了。不,落到露妃手里能不能保得性命都是未知……和瑾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兔死狐悲之感,转而一怔,她忽然发觉自己最近总是多愁善感,难道这也是“长大”的后遗症?可是看着眼前活生生一个人也许下一刻就会惨死在自己眼前,仿佛半年前那个雨夜重新在眼前上演,她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
即恒对傅明的遭遇亦是心惊肉跳,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为他做什么,尽管心头苦涩却只好静静地站在一边围观。人世间有人世间的规则,皇宫亦有皇宫的规则,他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
可是正在他为自己的冷酷寻找各种借口时,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人却毅然站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拦走上前去,一把拦住施暴的露妃冷哂道:“娘娘,您身子贵重,就不怕伤了自己吗?”
露妃被猛地一拉,差点没有站稳倒下去,又被随后赶来的即恒顺势扶住。她轻轻撩起垂落额前的几缕发丝,面上仍自带着轻飘飘的笑容,仿佛刚才化身罗刹脚不留情的人根本与她无关,唯有一双诡谲的瞳色里散发的阴蛰之意暴露了她心中难以压制的怒气。
“六公主,本宫好意替你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犊子,你倒嫌本宫多事了?”她牵起一丝笑容,恶狠狠地说。
和瑾面无表情地对上她假惺惺的笑容,目中泛起一股凉意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我只是怕你伤了胎气,到时候皇兄怪罪下来我担当不起。”
露妃因怒意而气息微喘,平日里懒散惯了,现下一番剧烈的运动还真有点感到头晕。她对自己爱惜得紧,又顾忌到和瑾,而此时她的胳膊还被即恒扶在手里,看他警惕冷漠的模样显然不是在为自己关心,便知趣地退到一边,懒洋洋地说:“既然六公主不介意,本宫也不必自讨没趣。”她忽而又说,“只是陛下那边怕是不好交待。”
“娘娘若是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想皇兄不会闲到突发奇想去雀翎宫向你求证事实真相的。”和瑾语气冷淡地说。
露妃眸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她蓦地瞪住和瑾,目光冷冽。这死丫头分明是在暗讽她看似得宠实则失宠的窘境,早晚有一天她要撕烂她的嘴!
“好……回宫!”露妃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喝令道,在一干贴身奴婢的簇拥下气冲冲地离开了御花园。
待得露妃走远了,陆鸣轩忙不迭又一阵好磕,冰凉的地面上已被他的血迹染红,一片红殷殷的令和瑾看着发晕。
“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够了!”和瑾喝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浑身是伤的傅明,对呆若木鸡的陆鸣轩怒吼道,“给我滚。趁我没有改变主意,滚得远远的!”
“是、是……”亏得陆鸣轩反应快,连忙招呼着学生一起将傅明连拖带拽地拉走。
傅明不过是一介弱气的才子,在经过露妃的□□之后早已没了反抗之力,被陆鸣轩等人架着胳膊拖走。只是在离去之前他忽然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眸问和瑾:“公主,琴梢真的弃琴不再弹了吗?”
和瑾阴沉着脸,然而还是回答了他:“是,因为她被伤了心。”
傅明听到这个答案怔了怔,嘴唇微张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最后他终是摇了摇头低喃道:“她给许多人造就了梦想,包括我。即使她放弃了,我会接着她的路继续走下去……”
直到太乐府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花丛中,围观的宫人也各自散去了。
和瑾看着这满地的狼藉,重重叹了口气。
没想成这场游戏之战,最终会以如此一场血腥闹剧收场……
***
回到清和殿的时候和瑾心情很不好,柳絮则在一阵虚惊过后拍着胸脯叹道:“这个露妃原先还没看出来,下手真是狠啊,好好一个帅哥都被她踢成了猪头。”
和瑾疲倦地摊在椅子上,冷哼道:“被踩到尾巴的猫终于露出凶恶的本性罢了。”
柳絮眨了眨眼,上前问道:“她怎么了?傅明到底说了什么让她勃然大怒,不顾形象当面开杀戒的?”
“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知道的多了既不顶饱又没有帅哥看,你八卦有什么意思。”和瑾淡道,剩下的半句话却是在嘴边呢喃,谁都没有听清,“我宁可把脑子洗空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柳絮知趣得很,立马就明白了和瑾的意思。她闭口不再发问,凝视着和瑾苍白的容颜有些心疼,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道:“我不问了,你也别多想。你身子不好,又刚逢喜事,还是多休息的好。”
和瑾睁开怔忪的眼睛看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满是倦意的笑容。
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困惑地问道:“到底是什么喜事这么神秘?说来听听呀。”
和瑾猛地被呛住,满面通红,尴尬地连咳了好几声。侍立在一边的宁瑞忙不迭端来一杯水递给她,眼底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帮女人神秘兮兮的笑容,背上一阵恶寒爬上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倒是柳絮大大咧咧不怎么介意,她只是含笑起身,趁机摸了即恒的脸一把说道:“傻小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柳絮……”和瑾嗔怒一声道,却红着脸没能说下去。
即恒心头的迷惑更深。
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句话听来甚是耳熟,好像童年里无数次从大人的嘴里听到过,每当他问及一些困惑不已的事情时,大人们总是相互推诿着,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让他感觉自己被柳絮当成了不知事的小孩子般糊弄,所以他颇为不满地鼓起了脸颊。柳絮哭笑不得,大呼可爱不禁对他上下其手,他只好满屋子地躲。
和瑾对他们俩的嬉笑玩乐只感到厌烦。如今她甚是疲惫的脑子却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她不得安眠。
真没想到这件事在刚刚尘埃落定时又被挑起来了……她可以预想到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今天在御花园所发生的事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包括琴梢。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那一夜磅礴的雨和剑身的冰冷依然能清晰地自脑海中回忆起来,连当时喷洒而出的血花都历历在目……当初她为了保护琴梢而换来的代价,却成了她一生的噩梦。
而如今当她终于成功保住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仍然有人不怀好意地跳出来,企图将她费尽心思隐藏起的东西重新暴露在众目之下,置身于危险之中。她不管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意,企图伤害属于她的东西,企图对抗她的人,她统统不会原谅!
“公主,这个要怎么办?”
一个疑问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怔怔地转过头看去,只见即恒正捧着那把琵琶向她请示如何处理。
既然闹剧都过去了,她自不会再碰它,留着何用?可是转眼她又想到今日闹剧上突如其来的真正闹剧,脸色一沉闷闷道:“即恒,我这五天来弹的什么,难道你真一点都不知道?”
即恒一愣,似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抓了抓脑袋嘿嘿笑道:“我……我没仔细记……”
和瑾将信将疑地盯着他,见他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写着大大的“无辜”两个字,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恶气:“胡说,你分明是知道却故意让我出丑!”
即恒大惊,急忙否认道:“怎么会呢!卑职可是想尽了办法为公主挽回颜面……”话未说完他忽然一咬舌头,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和瑾脸色更黑,怒道:“要不是你添油加醋乱说一通,我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尴尬的!”
“啊?这都要怪我?”
“就是怪你!”和瑾伸出满是水泡的指尖,厉喝道,“你也给我去学,明天就学会《静夜思》,不然有你好看的!”
不等即恒申诉抱怨,和瑾愤然起身,佯装怒意满载地招呼宁瑞一起离开了大殿。
走到门外时,夕落的霞光照射到她的脸颊和身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橘色彩衣。她朦胧间想起昨日傍晚时听到的心跳声,在宁静中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微快的频率,不知为何心情如拨云见日般转好,沉重的脚步也开始轻快了起来。
即恒心情复杂地对着躺在地上琵琶大眼瞪小眼,柳絮走过来安慰他说:“一个晚上学会《静夜思》,祝你早日成为第二个傅明。”
即恒不满地瞪她一眼:“我才不要像他一样娘娘腔。”转眼又倏地想到一件事,忙拉住柳絮的衣袖,面露不满道,“柳姐姐,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干吗要出那个馊主意让我点评啊。要不是你,公主能找到理由折腾我吗?”
柳絮却毫不在意地甩开他的爪子,嗤笑道:“我是给你提供献殷勤的机会,谁知道你殷勤得过了头,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能怪我吗?”她伸手去摸即恒的头,被即恒不高兴地躲了过去,便笑道,“加油吧,小鬼,有些事你以后就知道了。”
唉?她怎么又没头没脑说了这么一句?
即恒尚没有反应过来,柳絮已经翩然转身离开了清和殿。
只是在她悠然踏出清和殿时,脸上浮起一丝既是欣慰又是苦恼的笑容:小瑾的春天呀……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来?
到底是可喜呢?还是可惜呢?
她啧啧两声,继而叹道:这么纠结的事就让她自个儿纠结吧,咱还是想想自己的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