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护卫的职责是什么?
保护主子的人身安全,任劳任怨、任打任骂,还要会擦擦洗洗、谈心解闷。即恒发现自己越来越往万能的方向发展,也许若干年后他能很骄傲地对其他同行炫耀:不可爱的保镖不是一个好保镖,不万能的护卫不是一个称职的护卫。
所以说,一个护卫的职责究竟是什么——不就是抢别人的饭碗吗!
即恒接受了一道新的任务潜入太乐府,就此开始了“探底”的生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战略是对的,可是和瑾非要坚持宁瑞会被人认出来,他的话就绝对没问题。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其实那个送信的在第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既是圣命难违,他委实推脱不过,只好乖乖认命干起了偷偷摸摸的勾当。细细想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任务很简单:调查傅明。而且是正大光明地去太乐府调查。
严格来说,太乐府并不在皇城之外,它位于皇城西北角一个独立的林苑里,就跟悔过房一样自立自辖,直接听命于陛下和后宫。所以即恒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出宫这个念头,在得知真相后被当头浇灭。当他闷闷不乐地踏入太乐府时,眼前所见却让他惊叹不已,他不得不相信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天罗的昌盛已经到达前所未有的顶峰。
曾经去过的边隅小国里最富饶的便是西国,但将之与眼前的莺歌燕舞相比,又全然是两个世界。即恒赞叹之余不禁想起曾经听人说起过的,关于天罗的传说。
说来,中原大陆在上千年的历史中经历过三次大规模的统一。相起比安雀以巫术控制天下,优络以结盟携手天下,天罗可以说完全是以智武得到的天下。大约在三百年前,天罗还只是优络七大国中的一个附属国,优络国分崩离析时天罗因国小势微而倒戈于强者,在七国战争中尽得渔翁之利。当七大国都因疲于战火修生养息时,谁也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小附属国会从倒卖武器开始暗中敛集了大量的财富,并在掏空了雄狮的肚腹后,开始残忍地蚕食它们最后的骨骼。
战火重新燃烧在刚刚熄灭的土地上,天罗异军突起横扫七国,无往而不利。人们在提起其罗刹之姿时,常常将其与历史上另一个谈及色变的种族联系起来,那就是千年前扫荡中原大陆的上古战神河鹿。
只是河鹿不需要疆土,而天罗需要的正是疆土。每当天罗的军队踏上每一寸七国土地时,都会在上面烙上属于天罗的标记,他们就像一只巨大的车轮,毫不留情地在中原大陆上一寸寸碾压过去,不留半分遗漏。
这一场被称为“二度之战”的战争整整持续了百年,历经三代天罗君主,每一任新帝都继承了先祖好战的基因,孜孜不倦地吞食着中原大陆最后的人力与资源。
七国残余的民众早已无力抵抗,不论是身心都希望和平早日到来。唯有皇室一族奋战到最后,却也已是势单力薄,最终不是举兵躲入深山,就是如风卷残云般被尽数剿灭。
火焰将一切烧为渣滓,和平终于在万千百姓的期盼下重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而天罗俨然已是这焦土之上屹立不倒的新王,强行掀开了中原大陆新的篇章。
之后的两百年间万物趋于安定,寸草不生的中原大陆熬过最初的死寂后逐渐恢复生机,大地抽芽生根,百物随之苏醒。不论历经怎样的摧残与□□,这片土地始终都能在时间的治愈下自我疗伤,让新的生命掩埋旧的伤痕。如此一来,天罗更加有理由相信自己是被上天所眷顾,他们的君主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而时间仿佛印证了他们的宣言。两百年间,七国旧部无数次重返复辟,意图效仿当初天罗的崛起,趁着天罗忙于应对土地的颓败与萧条时攻占边境,妄图直取京都,但无一例外地都被一一击败。天罗人在骨子里的血性绝不容许自己的东西被夺走,血液传承下来的好战因子让他们不惧怕争夺中的流血与死亡,当七国终于明白这是一群怎样的疯子以后,他们只得怀着不甘与隐痛同天罗示好,默默安居在中原大陆的边缘。
自此,中原大陆的第三次版图划分基本定型,在往后的无数年月里为天罗奠定了庞大的基础和稳固的根基,逐渐走向繁荣盛世。
十六年前先皇登基,平定内乱,广施仁政,对周边几个小国主动提出交好,令除了美浓以外的三个小国——西国,南蛮,东楚心甘情愿地打开了国门,将天罗进一步推向繁荣的巅峰。只可惜老皇帝英年早逝,新帝即位后不务正业,耽于享乐,又十分不屑同周边小国的友好往来。在他掌权的五年里,四国间的立场开始逐渐微妙起来。
而此时美浓频频滋扰边境,陛下每每都会发重兵迎击,意在杀鸡儆猴,让蠢蠢欲动的其余小国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没有人能阻止天罗的强盛,更没有人能妨碍天罗的子孙享受这份强盛。陛下登基五年,改国风大兴礼乐,一时间京都歌舞升平,人人都开始学歌弄琴,附庸风雅,这般拼命与卖力仿佛是在掩盖天性里野蛮好战的本质似的。
而这一国风的改变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提高了优伶的地位。在历朝历代中,伶人的地位都是十分低下的,到了天罗盛世,伶人终于扬眉吐气,踩到了舆论的最高点。
太乐府就是专门为皇家宴会举办歌舞的机构,虽没有实权但是直属于陛下管辖,一直十分兴盛。可在半年前的“六公主踢馆”事件后,三位主要的官员一齐死亡,得力干将离奇失踪,令太乐府一夜之间宛如扒皮抽骨,几乎陷入崩解的危机。
如今纷扰平定后,新的人员不断自民间补充进来,让颓败的太乐府重新燃起了生机。在这一批新进的人员中,傅明就是民间声名大噪的一代新秀,连陛下都十分赏识他的才艺。此人不仅在乐律上造诣颇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更难得的是他生得眉眼清秀,在京都特别是年轻女子间十分受欢迎。他与多数相识的乐友一同进宫,在他们不辞辛劳的管理下,太乐府日渐走出萎靡的困境,恢复了兴荣。
即恒很快就将傅明的来历甚至生辰八字都搞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有名到他的任何事情都会被人们争相传诵——包括对六公主的挑战!
太乐府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人都在议论着五日后自己家的大人与那个恶名昭著的六公主间的比试。他们有的在为傅明试琴调音,有的在缝制他那天要穿的新衣服,有的在起笔谱写大人胜利而归时的贺词……总之就是一个忙字,还有不少外人闻声赶来看热闹,都被他们不耐烦地打发掉。即恒根本就不用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只要他说是为了瞻仰傅明大人的英姿而来,没人有这个空闲去关注一个陌生人。只要他不打扰他们热情的功课,偶尔闲暇下来他们便会主动拉着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傅明大人的光辉事迹。
呆了小半天的功夫,所有的信息不费吹灰之力便都到手了,何其容易!
为了不节外生枝,和瑾千叮嘱万嘱咐告诫他得到需要的消息以后就马上离开现场,绝不要让人留下半点口实。可是既然不辞辛苦地来了,如果不去瞻仰瞻仰那个传说一样的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即恒好奇心大作,便向一位正在穿针引线的姑娘问及傅明人在何处。
那姑娘告诉他,大人正在前院招待客人,外人不得进入。
既是在招待客人,那么随便去瞄一眼就走,只要不被人发现应该就不算违逆公主的命令。他心下打定主意,便趁着没人注意时一纵身跃上屋顶,悄悄地向前院爬去。
小心翼翼地来到前院,远远地就看到前院的花园里熙熙攘攘站满了人,人群围成了一个圈,将位于中间的几个人衬托得尤为突显。即恒趴在屋顶得天独厚,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傅明。
明艳的绛紫长袍裹挟着他清瘦的身体,长发随意束于脑后,垂在身前。他席地而坐,怀抱一把古琴弹奏,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其浑然天成的傲骨在无形中将他与周围的人隔离了开来,指尖仿佛缠绕着徐徐清风又将他衬托出一份出尘般的洒脱之意。
他的确是个美男子,而且是个十分傲气的美男子。身边无数炽热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他都不曾为之有过一丝半点的流连。而他此时正全心全意地为面前的女子抚琴,琴声刚烈如铮,不似柔水,竟像是在威吓一般。
即恒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对面高坐的翠衣女子身上。所有的人都是站着的,除了席地而坐的傅明,唯有她姿态懒散地靠在大椅上,唇边漾着一丝暧昧的笑容,目色如水落于傅明低垂的额发。她灼灼的视线分明只在乎眼前的人,又哪里在意他弹的什么。
即恒忽地打了个寒战。一种狩猎般的气场从这个姿态雍容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神色自若,丝毫不在乎他人的视线和揣度,闲言与非议,从她眼中迸射的光牢牢锁定在傅明身上,令后者的铮铮琴音倏然一转,如断弦般凄厉挣断,回音震荡在空气里留下久久不散的颤动。
一曲骤断,余音喑哑刻在众人心间上,令人如沐烈阳般汗水直流。空气中还残留着弦断后的悲鸣,人群里鸦雀无声。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即恒暗道莫非让自己赶上了一场好戏?他悄悄探出头看傅明看去,只见他坐于原地岿然不动,低垂着头看不太清他的神色,而他的身形却仿若磐石般教人难以捉摸。这时女子悠然起身拍手叫好,脸上的笑容不改,一边向傅明走去一边开口赞道:“得闻傅卿琴音一曲,可教人三日不知食寐,果然名不虚传。”
她很没诚意地恭维道,忽地伸手径直抬起傅明的下颌,笑盈盈欣赏着他重压之下气息微喘的神情,话锋一转道:“只是闻卿方才一曲将军令,初听时犹如万马奔腾,江河滔滔般气势恢宏,为何到了末段却像驽马失蹄,江水堵塞般凌乱不堪?”她俯身在傅明耳旁低喃,“不知傅卿是否是因为心中有惑乱了心神,才会琴现心声了?”
即恒自然不会听清女子对傅明的调笑,他只是看到周围乌压压的人头开始攒动,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嫉恨,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他们的大人解围。傅明收起长琴屈膝起身,强压着怒气的面上沉静无波,他退了三步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郡主今日亲临太乐府实乃傅明三生有幸,不能做足准备贸然献曲,还让郡主见笑了。”
翠衣女子颌首微笑,一双碧水般的温柔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傅明,将他眼中微不可察的狼狈与微抬下巴时的不逊尽数收揽于心,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片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傅明不再言语,低垂着视线面色苍白。他紧抿薄唇,似在按捺内心波涛汹涌的情绪,隐隐与翠衣女子形成对峙之势。一股火药味混杂着奇怪的媚意升腾起来,愈演愈烈。
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有个人走出来笑着打圆场调侃了几句,又连连招呼其余的人前来为女子献艺解闷,紧张的氛围才开始缓缓松解。而傅明则在混乱中被人拉走,看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很显然气得肺都要炸了。
即恒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敢明目张胆向和瑾提出挑衅,这种众星捧月的人往往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太过自视甚高。而傅明自恃才艺高绝,明显是后者。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来那名女子竟是个郡主?就是王爷的女儿吗?即恒暗自咋舌,怪不得她眉眼间的傲慢与不屑让他感到如此眼熟,分明就是和瑾的长大版嘛!
这个对比一经脑海闪过,他马上就想象到和瑾也像她一样光天化日调戏美男的场景,心底不由地一阵发笑。然而就在这时,倏地一道视线射来,他一怔,立时向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探去。
方才没有察觉,那位郡主的身后竟然站着四名身着乌衣的护卫,个个面无表情,像一尊尊石像沉默地分立于人群中。而当先一位领头人此时正对着即恒的方向盯来,腰间的长剑散发出沉默而凛冽的寒气。
即恒心道不妙,赶忙遁去身形翻下屋顶,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院时悄悄离开了太乐府。
回到清和殿后,他将收集到的情报一五一十告知和瑾,对于翠衣女子则是顺带一提。和瑾听完以后不知为何陷入深深的沉默,即恒直觉是翠衣女子的缘故,心想应该是她认识的人吧。
只是和瑾重新回过神时对翠衣女子却是只字没提,径直问道:“这么说那个傅明不仅精通乐律,而且样样乐器都很拿手了?”
“理论上是如此没错。”即恒悠然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不过但凡是人都会有不足,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卑职已经打听清楚,傅明虽然在乐器上样样全能,但是他有一项最不拿手的反而是古琴。”
“古琴?”和瑾止住来回的踱步,转身惊讶道。
即恒点了点头:“傅明不擅古琴几乎没几个人知晓,许是名声太高,怕受人嘲笑。今日还让那位郡主歪打正着奚落了一把呢。”他难得这么殷勤,生怕和瑾不相信他的办事能力,又小声补充道,“卑职费了很大的劲才从一个同他一起进宫的同乡嘴里套出的话,应该不会有错。”
和瑾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她沉吟着在椅上坐下,忽然又问:“那他最擅长的又是哪一样?”
“是琵琶。”即恒回答,他十分诚恳地上前进言道,“公主,卑职认为您不妨在这五天内苦练古琴,到时候攻其短处,杀他个措手不及!”
“嗯,你说得有道理……”和瑾眉心轻皱,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
即恒为她能如此爽快地接受自己的建议感到既意外又欣喜,可是下一刻和瑾就说:“我还是练琵琶吧。”
他未及展开的笑容顿时死在脸上,失声问道:“为什么?!”
和瑾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说:“五天能干什么,我自己有几两重我自己清楚。”
“那您就打算坐以待毙,等着输给他吗?”即恒瞪大了眼睛,无法相信一向争强好胜的和瑾会突然这么消极。她不是宁可斗得头破血流,也绝不会不战自降,落人笑柄吗?
和瑾却用一副看傻瓜的表情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按你的做法我只会输得更惨。”她有理有据地分析道,“你想想,傅明他是乐官,赢了有什么了不起?而我在他最拿手的项目上输了,又有谁会笑话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她摊了摊手,即恒无言以对。满腔的热情都在一瞬间坠入冰窖,什么劲都提不起来了。
……是,他是傻瓜。原来和瑾根本就没打算赢,亏他失眠了一夜为她出谋划策,拟定好作战方案才有计划有目的地去打探敌情……而这些的这些,都在她轻飘飘的一句话下就被全盘否定了,比最低微的尘埃还要没有价值。
和瑾瞥见他七分失落三分鄙夷的神情,心里也有点不高兴。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忍辱负重,去打一场必输无疑的仗,她还没抱怨呢,他又在失望个什么劲?她微扬起下巴不快地质问道:“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不,公主的决定再正确不过了,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有多白痴。”即恒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随即闷声地向门外走去。
和瑾奇怪地看着他一脸忧郁走到门口,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叫住他:“喂,你干什么去?”
“去锄草。”即恒顿下脚步,自暴自弃地喊道,“反正我没事做!”
和瑾眨眨眼愣了片刻,忽地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不错嘛……有进步!
在三月里暖洋洋的春风中,即恒的心却像冬日被当头浇了一盆水似的,拔凉拔凉的。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前殿花圃里初冒苗头的杂草,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而怆然发笑。
日头渐渐升高,脚边的草屑已堆得没过了脚面,一丝细密的汗珠开始自额头沁出,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汗,刚直起头竟感到眼前一阵花白的晕眩。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无视人们的心情不管不顾挥洒着热情的光辉。
恍惚间似乎看到殿门口一个翠绿的身影远远走来,在白花闪闪的视野中显得分外不真实。他闭了闭眼睛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后看过去,那人已走进了,正提起裙摆飘然踏上清和殿门前的石阶。
来人身形高挑,婀娜的身姿轻移着莲步,在一身初生嫩叶般的绿裳衬托下,如柳树随风摇曳着枝条,令人赏心悦目。
弱柳扶风……这是即恒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词,也许放在她身上并不合适,但她此时姿态的窈窕和神情的柔婉果真能让人无法将其与前一刻的嚣张和轻浮联系起来。她视若无睹地走进清和殿,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自然,而且宫人们谁都没有拦她,仿佛她本来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她的唇边挂着淡淡的微笑,全然摒去了在太乐府时那股轻佻,目不斜视地走过即恒身边。
不知为何即恒轻轻松了一口气,蓦地身后的脚步声戛然止住。即恒屏住呼吸,听到脚步声犹疑着最终折返回来,停在了他身边。
“你?”她清清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再没有他言。可是这个字里却满是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
即恒只好抬起头望向她,心中暗想在太乐府他应该没有被她发现才是。
阳光落在女子的发顶和肩头,勾勒出一圈如梦似幻的光晕,她轻轻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笑意,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随着她俯身蹲下的动作,高耸挺拔的胸脯先于脸庞夺走了即恒的注意力,她轻笑起来,直视着他温柔地问道:“几岁了?”
即恒自知失礼,连忙尴尬地移开视线,蓦地听到她的问话不禁怔了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喃喃回道:“十七……”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唇边笑意加深,继而又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月初。”即恒老实答道。
她轻抿着唇笑得更加灿烂:“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即恒小心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他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沾满泥巴的双手,言简意赅地说:“锄草。”
女子似乎并不满意他的答案,笑容妍妍摇了摇头,将身子往前倾,柔声更正道:“我的意思是……”
“柳絮?真的是你?”一声惊讶骤然划破暧昧的氛围,打断了女子的进一步亲近。和瑾从长廊里走来,讶然出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名为柳絮的女子恋恋不舍地放弃了即恒,轻轻掸去裙摆沾上的草屑,站起身笑盈盈地说:“昨天晚上刚到京都的,这不,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了。”
和瑾睨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你第一时间是去了太乐府吧。”
柳絮噎了一下,敛目轻笑,随即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啊,听说太乐府新进了一位绝世美男子,我特地赶早专程去见上一见,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旋起翠绿的裙摆,悠然飘进正殿厅堂。和瑾似乎习惯了她的脾性,一声没吭随后一起进去,只在进门前回头瞥了即恒一眼,目光轻淡,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宁瑞与另一名宫女很快就将茶水与点心奉上,各自安静地退出了厅堂,没有逗留。
即恒伸头向厅内窥探,就见宁瑞退出来小声呵斥他,他连忙将她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那个叫柳絮的到底是什么人啊?感觉好吓人,连公主都在让着她。”
宁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轻声解释道:“她是奉阳南王的独生女,与公主情同姐妹,是公主少有的知心好友。以前常常来清和殿做客的,近几年听说因为婚事的缘故一直留在奉阳,几乎没怎么来了……”宁瑞说起她时脸上带着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她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南王十分宠溺她,比先皇宠溺公主还要更胜一筹。所以她偶尔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情,南王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她说到“出格的事”时下意识瞥了即恒一眼,忍不住又抿着唇偷笑了一声。即恒讪讪地揪着野草,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事了,去了太乐府真是不虚此行,他真正见识到天罗的国风是怎么败坏的。
连郡主都和公主一个样,一个比一个流氓!
他沉痛地叹了口气,倒是让宁瑞忽然琢磨着不对味。她回想着自己应该没有说什么特别惹人误解的话才是,可是一想到即恒的理解能力她又吃不准了。为了以防万一,她赶紧解释道:“你不要想太多误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柳絮郡主的确是喜欢美男子,但她完全是以欣赏的态度来看待,我说的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她从来不把这种事当做羞耻来遮遮掩掩。”
“嗯,哦……”即恒点点头,不作表态。
宁瑞观察着他的神情怎么也不像相信的样子,心急上火地强调说:“你别不信啊。也许她的某些行为看起来略微不羁,但是为人落落大方又不拘小节……而且也不是真的无人管束,再怎么说南王也不会容许女儿败坏自己的名节……”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即恒觉得宁瑞有点神经质,便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十分清楚。可是他越这样宁瑞就越感到一丝负罪感,好像是自己故意抹黑了柳絮的名声似的,心里头一股焦火烧起来。可是她又实在想不出更妥帖的话来解释,越描貌似只会越黑。饶是她这般伶牙俐齿在遇到即恒这种脑回路与普通人完全不一样的,她也实在没辙。
最后她只好长叹一声投降,悻悻地说道:“算了算了,你把我刚才说的话全忘掉吧,记住了吗?全部都、忘、掉!”
她揪着眉头一字一句地说,神情格外认真。
即恒哑然失笑,宽慰她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会忘掉的。”
宁瑞心中真不是滋味,只怪自己嘴太长。末了她仍旧不放心,临走前又忍不住重复一遍“忘掉哦,一定要忘掉!”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即恒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心想:他说什么了吗?他什么也没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