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瑞的带领下,成盛青兴致盎然地参加了一番大通铺。这里地处偏西,正门对着东边,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越过对面的房檐便直直破窗而入,洒落一地光辉。
成盛青走到通铺门外就听见里边传来中气十足的喧嚣声,甫一推门,陈子清正揪起孙钊的领口挥着拳头要打,孙钊满脸堆笑地求饶,张花病神情阴郁地坐在角落。真是一屋子蓬勃朝气的青年好儿郎啊!
“哟,这么精神,我白担心了。”成盛青笑嘻嘻地负手度进屋内。
“将军?!”三人异口同声喊道。
成盛青正自品味着给人惊喜的满足感,孙钊就已一头扑过来求救,声泪涕下地控诉陈二少如何仗势欺人。
他还没说什么,子清一张脸就憋得通红,急忙辩解道:“将军明鉴,是他消遣我在先,我……”
成盛青摆摆手做出一个“不必再说我都明了”的手势,顺手就将孙钊提溜到眼前,无奈地叹道:“孙钊,你们出门前我怎么跟你的说的?”
孙钊咧开嘴,露出一个很无赖的笑容:“支持新队长,辅佐副队长。”
“知道就好。”他将手里的人扔回去任由处置,陈子清却闪身避开,懒得再接。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少女音色响起,他们才注意到成盛青背后的宁瑞。宁瑞面无表情地垂首致意,淡然道:“成将军,宁瑞不方便久留,若无他事,宁瑞就告退了。”
待成盛青颌首她便自行离去,无视众人整齐的注目礼,袅袅身形逐渐没入在春日光辉中。
“她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孙钊眉毛皱起奇怪的褶皱,忍不住讽刺道。
“因为某人不在,她留下自然是没意思。”子清语气凉薄地说。
二人一解方才相捶恨少之仇,不约而同看向蹲在角落里的圆滚背影。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那副宽厚如城墙的后背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令子清和孙钊不禁面面相觑。
张花病从早上开始就不大正常……
成盛青左看看右看看,一头雾水。孙钊却突然想到什么,一个健步冲上去抓起张花病的手臂,不顾对方龇牙咧嘴的哀嚎,扯着嗓子号道:“大花,你被那东西挠了一下是不是中毒了?没事吧,让我看看!”
张花病耐着性子瞄准时机,十分有力且有效地拍掉孙钊的爪子,夺回手臂埋怨道:“本来没事的,被你再挠一下就有事了!”他似是欲言又止地转向成盛青,纠结了许久,最终也只是吐出一声,“将军……”
成盛青不明所以,但这并不妨碍大将军鼓舞士气,他拍了拍手示意他们都看过来,面带笑容无比真诚地宣布:“孩子们,今天本将军是特地来接你们的,你们可以回家了!”
预料中的欢呼没有响起,话音落到地上反弹着一片冷清,成盛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半晌,子清才犹豫着问:“什么时候?”
“现在。”他答得干脆。
于是彻底没人吭声了。成盛青一一扫过三人神态各异的脸,最后不得不将孙钊偷偷拉到一边说悄悄话:“他们都怎么了?要回家了不高兴吗?”
孙钊回头瞥了一眼,耸耸肩猜测说:“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失恋了吧。”
“咦?”成盛青睁大双眼不可置信,“你说花病和子清?才十天?”
果然,在他们俩八卦的时候,子清有些落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压着嗓子小心问道:“将军,能不能斗胆请求您让我多留一天?”
成盛青百感交集,纵然有万般期望早点动身,可是面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子如此微渺的乞求,他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妨碍人家恋爱是要被驴踢的。
最后他只得同意多留一晚,明日一早鸡鸣之时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那一晚他们都没有睡。
临近黄昏的时候,清和殿的宫人已经陆陆续续结束了自己的工作退去了。夜色渐渐暗下来,清和殿里悠长的花廊上一盏盏宫灯被依次取下,火折子打亮后点燃了油灯的灯芯,继而重又挂了回去。
火光一点一点照亮了冷清的夜色,同时也缠绕在点灯的两人之间,在墙上打下难舍难分的暧昧叠影。
“让我来吧,你的手臂伤还没好。”子清轻声说,执意接过麦穗手中的宫灯,将它重新挂回廊沿上垂下的铜钩。
麦穗便安静地守在一边,眼神温柔地注视着他包着绷带的手掌,似是有万千言语都尽在不言中。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子清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微仰起头,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在灯下仰望,看着他挂好才徐徐转身走向另一个,中间跳过的那只则孤零零地在月下静谧着,散发着无声的寂寞。子清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隔一只点呢?”
麦穗回过头,微笑着答道:“因为公主不喜欢太黑暗,这样她看不清藏在黑暗里的影子;但她也不喜欢太明亮,如此她便会不得不面对不想看到的东西。”
子清在心里默默琢磨着这番话,这听起来像是和瑾在宫中的生存之道,只是以子清对她的了解,她断不会将这些细节放在心上。那位小公主不过是任性罢了。
他跟着走上前,寻思着可以聊起的话题。但他从来没有同女子在这样的环境单独相处过,有些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没话找话道:“这么多灯每天都是你在点吗?怎么不让其他人来帮你?”
他并不知道麦穗在清和殿里是不能被提及的隐形人,便随口这么一问。
麦穗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微微一笑,将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孤寂自眼底抹入,淡然道:“有时候是和宁瑞一起,不过她个子小,够不着上面的钩。”她掩唇笑了笑,眼里唇边满是对妹妹的怜爱之意,“点灯这样的事,公主是不放心交给其他人的。”
子清实在不能理解和瑾的思维方式,让两个女子夜夜不息地点灯,麦穗受了伤也不让她休息,为什么其他人就不放心呢?任性也该有个限度。
他心底掠过一丝微微的痛楚,真的很想为眼前的女子挡下一切风雨,让她安心地在他的臂弯守护下静静开放。他不知道自己对她的喜欢有多少成分是惊艳于她的美貌,可是此刻想要尽全力保护她的心情也绝不是虚的。
空气又陷入不尴不尬的冷寂。周围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就像昨日夜里一样,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她,在清冷的深宫中被黑夜吞噬。
子清望着冷冷清清的清和殿,想到白天还有宫人来来往往忙碌不停,像一个个被安放在既定轨道的木偶一般,而一到夜里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身上不禁冒起一片鸡皮疙瘩。“其他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麦穗将点燃的灯递给他,淡淡笑道,火光在她异色的脸上投下忽闪忽灭的光芒,她的声音也就一起淡在若隐若现的虫鸣声中:“他们自有他们的去处……”
子清茫然不解地看向她,一边在她专注的注视下将最后一盏灯挂上。今夜的例行公事结束以后,麦穗凝望着夜空中一轮皎洁明亮的下弦月陷入沉默,一滴泪珠不其然划过脸庞,在暧昧不清的夜里迅速被吞没。
子清回想起昨日她为食人鬼求情时痛苦的模样,以及和即恒之间莫名其妙的对话,即恒还说这不是他所能干涉的事。他心里有许多疑问想知道,同时也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千万句言语一齐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温柔的慰藉:“别难过,即使没有他,还有很多人会陪在你身边。就算所有人都离你而去,我……”他紧张得有些结巴,脸涨得通红,鼓足了勇气说下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麦穗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沾在眼捷上都忘了掉下来。她垂下目光,有些无所适从。沉默更加尴尬地在两人间蔓延,子清不禁屏住了呼吸,在一片沉寂之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一次次迅猛地砸着胸腔,叫嚣着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许久,麦穗才抬起头,那颗沾在她眼捷上的泪珠便落了下来,划过子清的心间留下一道惨烈的痕迹。手指忽地触到另一个略有冰凉的指尖,麦穗握住他受了伤的手掌举到眼前,轻轻呵着气像在为他取暖。她破涕为笑,泪意未干的脸庞绽开一丝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谢谢你。陈公子,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她顿了顿才说下去,“是我不够好……配不上你……”
最后的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唇边,子清没有听清。从麦穗的第一句话起,心脏就已经如悬空而落的巨石,在胸腔的底部发出一声轰鸣,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清了。眼眶有些湿热,鼻尖酸涩得难受,一股苦涩的味道充斥在嘴里,令他说不出话来。
模糊的视线对上麦穗同样朦胧的目光,耳边闻得她一声轻到几乎是自语的祝福:“明日是个好天气,愿陈公子此行一路安好……”
夜露冰凉打落花枝,凝露结在花蕊中还带着最后一丝寒气。熬过一季的严冬,气候终于开始回暖,而子清的心潮却在春暖花开之际越过了荼糜,径直走向衰败。
与陈子清哀戚的心境不同的是躲在后面的三个人,他们时不时跟得进一些妄图偷听两人的谈话,时不时还得隔开距离防止被子清发现。只是他们的谈话声都过于语微声轻,倒与那爱侣间的窃窃情话没什么两样。当看到麦穗捧住子清的手疑似亲吻时,两颗八卦之心都要沸腾了!
只有张花病全程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和悲观的情绪小声给他们泼凉水:“没看见二少的表情吗,他分明快哭了。”
“那叫感动的泪水。”孙钊捧着心窝子做感动状,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着,神采奕奕的,脸上忽然略过一个猥琐的笑容,他压低了声音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二少能不能趁胜追击今晚拿下她!”
张花病冷眼瞄他,似乎是听不下去了,满怀着心事退出了偷窥的行列。
成盛青也是自叹不如,点了点孙钊的额头无奈地笑骂道:“你这臭小子,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他不放心张花病,也急忙离开,跟了上去。
孙钊十分委屈地为自己申冤:“什么嘛,我只是把你们在想的说出来罢了。你敢拍着胸脯对天发誓自己没有想过龌龊的事吗?”一番声明大义无人理会,他自讨个没趣,只好不舍地离开了壁角。
切,本大爷光明磊落,只是不屑于当伪君子罢了。
***
张花病一路来到前殿的石阶上坐下,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陷入忧郁的沉思,成盛青从殿内追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两人良久无语。
张花病这孩子一直都很沉稳,端着张喜感的面貌内心却十分严肃,时常会让成盛青忘记他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纵然是有心事,像现在这样举止反常的状况还是第一次见到。
人都说恋爱能让人重生,还真是所言非虚……
“怎么了,花病。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听听?”成盛青凑过去问,他有这个自信上得了战场开得了心理咨询室,给某人当了一年保姆磨练出来的耐心和细心绝对可以和最难缠的小鬼大战三百回合。
不过张花病是个直肠子,没有即恒那么闲,他非常想向成盛青倾诉,可是话堵在喉咙口又像是有所顾忌。最后,他轻叹了一声,问道:“将军,如果你发现了别人都没有发现的秘密,你该怎么办?”
成盛青愣了一愣,竟然不是恋爱烦恼吗……可是这个问题要怎么答,他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这个……”成盛青清咳了两声,一边琢磨一边说,“得看是什么样的秘密,具体分析了。你不妨说出来听听。”
张花病欲言又止,像在判断说出来到底好不好。正当他打定主意相信将军一回,准备和盘托出时,孙钊猛地从后面跳出来,一双小眼闪着明亮的光芒,一口气问道:“什么秘密?你们说悄悄话居然都不带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张花病立刻闭了嘴,将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嚼碎咽了回去。成盛青颇无奈地瞪了孙钊一眼,孙钊也发觉气氛不对劲,吐了吐舌头心虚地把头缩了回去。
可是张花病却像个哑炮再也没声了。孙钊等了一会儿憋不住气,便伸过脖子在两人之间提议以图缓解气氛:“大花,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二少都知道要趁着最后的机会行动,你怎么不找宁瑞告个白?我可以帮你约她出来啊。”
张花病阴沉着脸斜他,闷闷道:“你不是讨厌宁瑞吗,会这么好心?”
孙钊讨好似的地笑了笑,张口就说:“反正你告白也会被甩,就当告个别呗。”
张花病两眼一翻,几乎被气死。
“别闹了,孙钊。”成盛青连忙制止孙钊进一步的火上浇油,问张花病,“花病,究竟怎么了?”
张花病没有回答,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又抬头喃喃了一句:“对了,还有公主!公主也见过……孙钊。”他转过头神情十分认真,“你能把公主约出来吗?”
孙钊张大了嘴巴,确定他不是伤风了才讷讷地说:“你不是吧,口味也变太快了……”
张花病呆了一会儿,又自个儿否定嘟哝道:“不行,公主也不可靠……我、我还是见队长吧!”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孙钊已经受不了这神展开而迎风石化。张花病对成盛青低声恳求道:“将军,我能去跟队长道个别吗?”
成盛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理咨询没做成麻烦就接踵而来。张花病的请求令他头痛不已,如果一帮人都要去跟即恒道别,他还有必要这么风雨无阻地赶回来吗?可是张花病很少恳求他什么,这一回他也狠不下心拒绝,左右为难之下只好答应:“那好吧,一定得快。”想了想,他又特别对孙钊警告,“即恒一个人被留下已经很憋屈了,你们绝对不许说多余的话刺激他!”
孙钊连忙对天喊冤:“我是这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吗?”
那两人相视一眼,都选择了沉默。
***
第二天天还未亮,小小的悔过房里就挤满了前来道别的人群,房间仅剩无几的空地都站满了人。
悔过房的管事公公在这任职十多年,只见这里腥风血雨暗藏杀机,还从来没见这么热闹的时候,顿时慌了神,如临大敌地遣了小太监去禀报陛下,却被六公主半道上拦住。
而悔过房内,即恒窝了一肚子火又被人扰清梦,早就想破口大骂了。可是一看人来得这么齐不说,怎么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一点也没有脱离苦海的喜悦与兴奋,内心顿时感到平衡了许多。
本来是张花病有话要对即恒说,不知为何就变成每个人都要去说上一两句饯别的话。无奈成盛青只好在门外强装镇定,心急若火烧。
按照惯例从子清第一个开始。他上前一步来到即恒跟前,视线略低俯视着他惺忪的睡眼和呆滞的表情,过往种种尽数在脑海中浮起,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就想骂他一顿解气。可是又想到今日一别人海茫茫,下次有缘重聚又不知猴年马月,这个念头就被压了下去。
好聚好散,好聚好散……
可是他们第一回相见时根本没有“好聚”,何来的“好散”?到现在为止子清对即恒仍然没多少好感,自是没什么话可说,纠结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声:“保重。”
即恒貌似懵懂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来。
从子清的黑眼圈里他多少猜到了几分,突然就想当一回月老积积德,权当是回报他们这十天来对他的关照吧。再说了,跨越种族的恋情什么的,又不是不可以。
他站起来得意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叫我一声大哥,我就告诉你她最致命的弱点!”
有句话叫做好心办坏事。大概是他的表情太过不怀好意,陈子清呆了呆顿时勃然大怒,他绝不容许有人拿他纯洁恋情的余烬开玩笑!他瞪住即恒双目冒火,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滚……”
即恒满腔的热心当场被浇透。
第二个人是孙钊。孙钊本来就觉得男儿有志在四方,分别不就跟吃饭一样平常,何必扭扭捏捏做那小女儿情态。可是真轮到他了他才发现,他有好多话想说,满腹的离别之情都不知该拣哪一句开始。
短短十天,这个人突然地出现就成了队长,好不容易混熟又突然地就要分开了,之间种种交心和意趣相投都恍如梦一样飞逝而过。这筵席聚得快,散得更快,怎能不惹人惆怅。
“队长,你还会回军队吗?”他哭丧着脸问。
即恒好笑地看他,耸了耸肩干脆道:“不回去了。”
孙钊鼻头一酸,眼泪居然就流下来了:“那我们岂不是要从此天各一方,今日一别就成了永别?”
一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真诚泪水令即恒不知所措,直后悔方才为什么回答那么直接。只是他没料到这些日子下来,竟还有人没有因他的牵累而厌弃他,反而不离不弃地支持他的。
“不会的,天地其实很小,没准明天就能见到了。”他一时也有些动情,笑容生硬地说,平生第一次安慰一个男人。
孙钊也觉得自己丢脸,可他是性情中人,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真到了与同伴分别,还可能是永别的情况下,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是挺喜欢这个奇怪的队长,他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让他探究,还有很多艳史没有让他八卦……这辈子可能再遇不上像他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孙钊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抽抽嗒嗒了好一会儿,吸了吸鼻子还有话要讲,被忍无可忍的成盛青径直拖走。在被强制出局之前他可了劲扒在即恒耳边咬耳朵,匆匆说道:“大花今天不对劲……啊将军我知道错了!”
即恒愣了愣,孙钊离开的时候目光不住地往张花病身上瞟。当张花病最后一个来到跟前,纵然是瞎子也能看到他额前盘绕的一团黑气。
其他人都很默契地自发自觉退到了门外,只留下张花病一个人木呆呆地杵着。即恒心念转过一圈,不动声色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勾起一边的嘴角退回到墙角悠然坐下,闲闲地问道:“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张花病下意识跟过去蹲下来,无言地沉默了许久才皱紧眉头低低地说:“队长,食人鬼可能没死……”
他皱着一张脸,生怕即恒不相信。前天夜里护卫军追击逃跑的食人鬼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直到昨天早上破晓时分才发现食人鬼的尸体。当时公主体力不支昏倒了,即恒带她回了清和殿。孙钊和子清也伴随返回,只有他留下同卫队长一起检验尸体。
当那张烧焦的脸暴露在他面前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他闭过气去。可是尸体脸上松动乃至脱落后所剩无几的牙齿却深刻地落入了他的眼帘——他分明记得食人鬼与他搏斗时猛然抬起的脸,他实在无法形容那张脸,简直不能用人类的脸来形容,可它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整齐森然的白牙,两颗虎齿尤其尖锐。
这是具老人的尸体,但食人鬼绝对不是一个垂垂老者。是谁?这具尸体是谁?真正的食人鬼在哪?又是谁在干扰众人的视线,意图瞒天过海?
卫队长当时就在他身边,他看到卫队长脸上露出无比复杂的神情,那种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可是却没法相信,最后又不得不信的失落与惆怅,比春夜的暴雨还要刺骨,活生生压灭了心头燃烧的希望。
证据全部比对完毕之后,证实了这具尸体的确是护卫军围猎行动箭雨下的猎物,他们还在尸体身上搜到了烤焦了勉强能证明其身份的腰牌。真相开得太突然也太容易,但是不可否认也无懈可击。
卫队长深叹了口气,仿佛想将积郁在胸口的浊气一并吐出。他站起来面向一众护卫军,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在清晨第一缕阳光被乌云挤压下,他朗声宣布,这场长达半年的食人鬼事件宣告结束,皇城将从今天重新迎来平和安定的每一天。
当护卫军带着尸体浩浩荡荡回朝阳宫复命时,雨才渐渐停下。张花病失魂落魄地跟在队伍中,蓦地看到自家的队长不知何时从前方走来,同卫队长交谈了几句之后便来到尸体的担架旁,轻撩起草席的一角查看。
张花病几乎要冲上去告知即恒他的猜测,可是即恒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便放下了草席,仿佛不愿再多看哪怕一眼。那时候他从队长的脸上读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的笑意。
他刚迈出的脚不由自主收了回去,惴惴不安地怔在了原地,直到即恒发现了他叫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不敢抬头去看他。心底一瞬间闪过的恐惧,与骤然瞧见食人鬼真面目时几乎一模一样。
整整一天他都在为这件事而烦恼,甚至不敢去回想当时的场景,简直要比与食人鬼正面搏斗还要惊悚。可是如果让他带着这个秘密出宫的话,他一定会为此烦恼一辈子,早晚被憋死的。
如今他只能求助于队长了,除了公主,队长是同他一样近距离接触过食人鬼又见过食人鬼尸体的人。纵然当时他的表现十分怪异,可他是他目前唯一能全盘相托并相信的人。
张花病睁大了眼睛十分严肃地盯着即恒,满心都是一种被吊着的恐慌。
即恒有些呆滞地眨了眨眼,似是被他这般夸张的反应逗乐了,但紧接着他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竖起一根手指立在了唇边。
张花病眼前一亮,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他双手撑地忍不住往前爬了一步,掩饰不住激动地低声问:“队长你也发现了?”
即恒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贴着张花病的耳朵轻声问道:“跟别人说过吗?”
张花病连连摇头:“没有,我不敢说。”
“那就好。把它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谁也别说。”
耳边那句云淡风轻的话让张花病出了一身白毛汗,他怔怔地直起身,面上尽是忧愁之色,不放心地喃喃道:“可是……真的没事吗?”
即恒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这个动作对他自己来说有点困难,枷锁也跟着砸到了张花病身上,但张花病接受到了他传达过来的善意。得知秘密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承担时,心中那股重压立刻消散了许多,他顿时感到身子都轻了不少。
即恒见他额头虚汗不止,以为他还在害怕,便出言安慰道:“别担心了,不是还有我在吗?你出了宫以后尽快忘掉这件事,它已经与你无关了。”
他这么毫无根据地断言,说得斩钉截铁,却让张花病坚信不疑。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各种不靠谱,可是在不经意之间,队长的确有一种头领的魄力。
将军的眼光虽说有些怪,可是事实证明他所看上的人还真没有一个等闲之辈。张花病心里既钦佩又温暖,坐正了认认真真地看着即恒,无怪乎孙钊会眼泪汪汪,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中也不由升起一股不舍之情。
“队长。”他张了张口,声音竟有些嘶哑,“你真是个好人,我们都会记着你的。”
他说完站起身,朝即恒深深地一鞠躬,道了声珍重便大步离开了悔过房。男儿有志在四方,他厚实稳重的背影更加能显示这一志向的绝决和坚定。
即恒目瞪口呆地目送着张花病远去,半天缓不过神来。这算是……最高敬意的赞扬吗?他会一直记得他,带着敬意记着他?
这是他迄今为止所收到的最美好的道别!一股暖流从心底滋滋溢出,逐渐涌上头顶,流遍了全身。
他缓缓靠上冰凉的墙壁,阳光慵懒地拂在面上,雀儿蹄鸣声萦绕在耳际,说不出的舒心。
只是人走楼空后,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凉下来,渐渐化成一丝惆怅。
外面的人都很好奇张花病究竟和即恒在八卦什么秘密,可偏偏他们凑那么近还要压低声音讲话,鸟儿鸣声嘈杂,门外人连一句都听不清。等到张花病出来的时候,居然一扫先前的忧郁,步履轻快,面上还带着分外明朗的笑容。不知情的人定是要以为这屋里住了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呢。
无论大家如何严刑逼供,张花病这厮是铁了心地装傻,还将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着实气人。
嬉闹一番后成盛青急着赶路,便让他们统统先行一步,自己则重又度回悔过房,琢磨着同即恒告个别。他踏进房门,便瞧见即恒懒懒地靠着墙壁,沐浴在眼光下闭目养神,仿佛世上之事都与他无关,他只管享受日光水露与雀鸣的闲情之乐。
成盛青知道他心里头还在生气,便不再多言,只淡然道:“今日时间仓促我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你若是恨我那也无妨,但是你且好好想一想,这十天当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深深叹息了一声后,他便离开了这座小小的牢房。
人离开以后,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悔过房里彻底静下来,静得鸦雀无声。
良久,即恒弯起嘴角,如梦呓一般轻声低喃:“您今日出行可曾得陛下允许?”
他睁开了眼睛看向前方,强光突地刺进眼里一阵生疼。
和瑾在木椅上坐着,正望着他出神。突然被点破破戒之事,她只是吃了一惊,倒也并不十分害怕。
如今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与她。她本有些话想问他,这会儿却问不出口。因为另一种愧疚感充斥着她的心口,令她难以在这种情况下再对他做任何的怀疑和揣测。
虽说是受成盛青所托,可和瑾仍觉得是自己将他强行留了下来,如折断鸟儿的羽翼,剥夺了他的自由。
“公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卑职绝不敢有半分隐瞒。”他似是看穿了她的纠结,好意替她说了出来。
和瑾趴在椅背上忍不住嗤笑。绝不敢有半分隐瞒?她会信才怪。
“我没有要问你的。”她摇了摇头说,又改口接着说道,“不,是我不打算问你什么。真相也好理由也罢,我自心中有数。”
即恒不由自主看向她,似乎对她所谓的心中有数十分费解。和瑾笑笑没有再说下去,一双水潭般的眼眸在阳光下真如水面一般波光粼粼。
她的眼睛很漂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是被她的眼睛吸引。那时候他没有想太多,一股热血冲上头便昏了,像这个年纪最傻最无脑的少年一样被美色所俘,甚至将自己的身份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只为搏她一笑。
而今他又何尝不是在无意识地为她赴汤蹈火,哪怕换来误解和猜疑也不愿看到她深陷在泥潭里受到伤害。
他闭上眼不再出声。屋子里仿佛空无一人般寂静,只有两份相互怀揣的心事如烟雾般袅袅弥散在暖阳下……遇到她以后,他都变得不像自己,从来不知道得过且过的人生还可以这么拼命。只是这份心情究竟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他分不清楚。
在人世间徘徊的这些年他忘记了很多东西,包括喜欢一个人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