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未落的时候,天空乌蒙蒙一片,一轮上弦月悬挂在夜空,在云层中不断闪躲逃窜。一如此刻急于奔命的人的心境,忽明忽灭,惊疑不定。
整个皇城淹没在暗影里,寂静无声。
没有人注意到在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一个落了单的人被强行拖进了花丛里,一阵轻微的挣扎引起花枝摇曳,花瓣纷飞落在泥土上,落在慢慢停止扑腾的双脚上。
短暂的声响并没有打扰到宫城的宁静,不远处皇家护卫军训练有素地举着火把走过,火光照亮人们的脸,也令周遭陷入更深的黑暗。
这个倒霉鬼只是离队解个手,腰带还没解呢就被袭击了,身上的衣服被无情地扒下来,连腰间别着的短刀也被拿走。
而袭击者并不急着逃离现场,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逃。流了太多的血,再这样放任流下去即使他身强如熊也熬不住。
他将抢来的衣服撕成条状,这个过程让他花了点功夫。当一切准备完毕后,他举起摸来的短刀,手开始轻微的颤抖,眸中恣意的金光流转过一丝动摇,但马上就转为坚定。
即恒将自己挪到花丛外,借着稀疏的月光扯下衣领露出白皙的肩膀,肩头处血如泉涌,在月色下正隐隐冒着轻烟,从轻烟冒出的地方看过去,能看到嵌进血肉的莹莹绿光。
翠钏之玉虽威力远不及玉英致命,但对他来说毕竟是毒物,任其留在身体里是万万不能的。他挺直身板,对准伤口处小心地将刀尖刺入。尖锐的疼痛令他咬紧牙关,冷汗自额头鼻尖流下,渗入到伤口里又是一阵难忍的痛苦。
索性一咬牙,刀尖扭转外撬,一粒拇指大的玉石登时拨出,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翠绿的色泽已被鲜血染红,红与绿交错成诡异的光芒在光滑的表面流动。
即恒大口大口喘着气,汗流浃背,然而疼痛暂时令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抓过撕好的布条费力地缠在伤口上,又一鼓作气重新举刀看向其余的伤处。
直到将所有能剜出的翠钏都剜出后,即恒已经快要昏厥了。自己给自己动刀子的感觉真难熬,他勉强系上最后一个结,抹去额头的冷汗。
背上还有一颗取不出来,姑且就算了吧。他颓然倒在草地上,深深地呼吸着。
夜空被乌云笼罩,看不到一颗星辰,天地间都是暗沉沉的,仿佛看不到出路。即恒默然了许久,脑海中空茫茫一片,有很长时间他什么都没有想。没有想到自己的处境,没有想到应该做的事,甚至没有想到直到上一刻他还为之伤心悲愤的事。
这天地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也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处。他不是人类,亦非是妖怪,他只是世间的一缕幽魂,徘徊在不该徘徊的地方,自以为可以得回失去的东西。
这是他的命吗?自他不计后果离开落英谷那一天是否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他以为他逃离了牢笼,可是走出去了才发现牢笼之外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
哪怕他再努力,再忍耐,再勉强改变自己去适应,去融合,不是他的终归成不了,终于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洞的眼眸所看到的始终是一个近在眼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的世界。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心也跟着凉下来。他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起来,只稍稍一动牵扯到伤口,四处传来的剧痛令他不禁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脸颊上忽然传来一片冰凉的触感,一滴一滴轻轻拍打着他裸露的皮肤,落入金芒淡去的眼眸中。
下雨了。
“今夜有雨,更深露重。”
那个女人的话语不期然在脑海中响起,连带着那双十分特别的眼睛,他恍然醒过来,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慢慢开始复苏。刀光,阴狠的笑容,散发怪味的妖物,美丽的精魅,还有……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给自己定罪的少女。
六公主……和瑾,那一天她若是听他说完就好了,可是她没给他机会,不然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食人鬼的真面目是农神。农神是精魅的一种,从人的食物中产生,形似人,有异香。传说有农神的地方可保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些都传说里记载的关于农神的描述。可是与食人鬼的形象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一开始才不敢武断下结论。卫队长坚持的阴谋论并不全是错的,食人鬼是人为的产物,不论当初用巫术害死凝妃的人目的为何,无外乎是欲望两个字。
他在人界徘徊的这些年里见过不少层出不穷的怪事,人类的欲望仿佛无穷无尽,像一个空洞吞噬着能吞噬的一切,并且永远不会满足。可他依然对人类既排斥又向往。他希望自己能融入到人类的社会里,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生活,没有纷争,没有束缚,遇到喜欢的女孩携手一起踏遍整个中原大陆,过完安稳的一生……
可是动荡这个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从血液里流传下来的因素,不论他走到哪里都能掀起腥风血雨,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纵使他能逃得过追击者,却逃不过这血脉相承所带来的祸害。
动荡,究竟是他的过错,还是人类的过错?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杀人者都该得到惩罚……”
他茫然凝视着漆黑的夜空,任凭雨水冲洗着面庞,将他脸上的血污和泥泞温柔拭去。
忽然想见她。心情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某一样东西,想见她。
即恒猛地坐了起来,不顾身体的伤痛钻出花丛,四下里张望了片刻,借着雨幕的遮掩攀上高树分辨方向。
他不应该留在这里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个男人不会放过自己,选择留下来只是让自己陷入危险,还可能给成盛青带来麻烦。
可是他顾不了这么多,心突突跳个不停,一股从未有过的焦躁和不安攫住了他。
——他想见她,再慢一步,就要见不到她了。
***
雨淅沥沥地下着。
春日里多阴雨,往往一下就要下一整晚。前些日子还下了一夜暴雨,也不知这天到底是积攒了多久的水分。
护卫军第二小队由副队长曹莽带领巡视,走过丛丛树影夹道的僻静小路时,林叶摩挲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在雨夜中显得空旷而诡秘。曹莽忍不住起了一身白毛汗,他环视着周围嘟囔着:“陛下为什么要把宫城修建得这么荒僻?这梅影宫附近大白天都够吓人了,晚上就更别提了……”
身边的下属苦笑道:“有什么办法,陛下对神灵鬼怪之说甚是偏爱,说不定他想抓只妖怪玩玩。”
曹莽不屑地啐了一声:“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陛下即将而立之人还会信些子虚乌有的消遣书籍?真是……”
下属清咳了一声,曹莽瘪瘪嘴住了口,又换了个话头说:“这树影有没有藏妖怪不知道,要是藏了个刺客倒还真发现不了!”
他说着抬起头扫了一眼郁郁葱葱的树叶,雨丝正不停地从枝叶的缝隙中落下来,直砸进他眼睛里。也就那么一恍神的功夫,摇摆的枝叶一颤,倏地一个人影自林叶间窜过,眨眼间就不见了,只留下林叶在雨中兀自欢乐地飘摇,沙沙声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在嘲笑一般。
曹莽停下来揉了揉眼,定睛望过去,视线所到之处只有摇晃的枝叶和漫天细雨,哪有什么人影?
“副队,怎么了?”下属问道。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从树上过去,或者听到什么声音?”曹莽喃喃地问。
“没有啊。”众人纷纷表示。
“奇了怪了。”曹莽吸了口凉气,“我分明看到一个人影晃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名下属四下里看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忍不住揶揄道:“说不定真是妖怪,或者是卫队长嚷嚷的食人鬼!”
曹莽瞪了他一眼,勒令他闭嘴,嘴里仍在咕哝:“不对,不对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嚷道,“阿三去解个手怎么还没回来?”
下属愣了愣,脸色一白,忙叫人去搜寻。
没过一会儿,阿三就被发现在花丛里,身上血淋淋的,白色的亵衣被点点雨水晕开了恐怖的血色,他的短刀还扔在一边,无一例外也沾满了血迹。
把阿三抽醒过来,曹莽怒气冲冲地问他:“怎么回事?你梦游杀人了?”
阿三摸了摸后脑勺木讷地回忆道:“我好像被人捂住口鼻,没一会儿就晕了……那人个子比我矮,力气却好大……”
曹莽心头一惊,忙抓住阿三的肩膀猛摇:“你看到他了吗?看到了吗?”
阿三被摇得头疼,直喊道:“金色的眼睛,我看到金色的眼睛!”
一句话令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了口凉气,相互对视后都不约而同在对方脸上找到同样的表情:妖怪真的出现了……
“副队!”一个下属忽然大喊起来。
曹莽吓一跳,骂骂咧咧道:“喊什么,你媳妇要生了?”
那人指着前方满脸的惊恐,结结巴巴道:“梅、梅、梅影宫!——快看梅影宫!”
曹莽心烦意乱,乍一听见梅影宫三个字更是心头乱跳,忙拨开人群上前看去。这一看,他也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梅影宫在漫天雨幕之下被熊熊火光吞没,火舌喷吐着火红的信子缠绕屋梁而出,逐渐爬上屋顶,咬住落下的雨丝。
自陛下颁布禁令以后从未有人违令擅闯梅影宫,关于这座宫殿的诡异传言也屡禁不止,连护卫队巡夜都会下意识选择远远地绕过去。而今夜,火光毫无预兆地吞噬了这座衰败的宫殿,竟连雨落都没有阻住火势的增长。
曹莽看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冲身后的兄弟们急忙喊道:“快、快去梅影宫!”
当一干人等心急火燎地赶到梅影宫时,却发现宫门前已有一人背对着他们持剑而立,在火光中仿佛浴血的修罗一般身姿挺拔,昂然驻立。火光照亮他一身的蛟龙腾舞,也照亮了他寒气逼人的侧颜。
曹莽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战战兢兢地说:“陛下,卑职护驾来迟!”
陛下恍若未闻,持剑的手背有汩汩鲜血流下,他只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随手丢掉剑柄将手背举至眼前细细端看,伸出舌头轻舔了一下,血的铁锈味带着一股子粘稠沾上舌尖,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丝滑。
他偏过头来淡淡地笑了笑,半边脸在火光照映下似是十分爽朗,另半边脸则没在黑暗里分外妖娆可怖。
“曹莽,你任职护卫军副队长一职有多久了?”他忽然问道。
曹莽顿觉大难临头,连说话牙齿都在打着颤:“回、回陛下,已、已有八年有余了……”
“八年也不短了。”他低声喃喃着,又问,“你想过要坐上正队长一职吗?”
曹莽心头一惊,更是汗如雨下,忙不迭回道:“卫队长比卑职入宫早,资历深,又深得护卫军信赖,是当之无愧的好领袖,卑职不敢存有非分之想……”
陛下蹙了蹙眉,面有不悦:“朕只问你想还是不想。”
“想!”曹莽一个激灵,舌头打结自己说了出来。他不敢抬头,却感觉到面前这个真龙天子正在细细地端详着自己,锐利的目光仿佛连他的骨子里都能看透。
末了,他听见陛下冷冷地笑着说:“这便好,朕这里正好有一件功劳,能不能拿动就要看你的了。”
曹莽连声叩首道:“谢、谢陛下恩典,曹莽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陛下满意地噙起一丝微笑,雨落在他身上打湿了他的长发和衣衫,他满不在乎地拂去额发上的水珠,看向大火中的梅影宫低低地笑道:
“果真是血光之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