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津本就不大,县衙的牢房更是小到可怜,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犯人被抓捕归案,偶尔有几个躲债的自愿进牢房,也不过求个耳根清净。
如今乐津两大帮派匪首一夜之间全部落网,对乐津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消息。震撼到整个小镇都承受不起这种震撼。
长年不见天日的牢房突然被重视起来,一口气涌进来的犯人像被强撑下去的米饭,撑得肚皮都要爆炸。人们从没有想过某一天牢房也能满员到人挤人连挪动的空间都没有。饶是如此,最里面仍然有人独占着一整间,在众犯艳羡的目光下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待遇。
所以说,老大就是不一样。
可是当事人却不这么想,他正郁闷之极地靠在墙上,沉默下来后连着一整天都没有出过一声。
别人都在呼天喊地,骂声连连,唯独这个少年一声不吭,面色如冰。别人至多把双手捆在背后就算了,人太多连绳子都不够用,更别提枷锁,唯独这个少年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捆住,紧紧缠了三根麻绳。
狱卒分外小心地注意着里间,如今牢里只有他一人当差,面对这么多犯人心里难免瘆得慌。他时不时就去看一看,对里间总是多看一眼,生怕一时不留神那少年就能凭空消失掉。许是他巡查的次数太多了,少年终于转过眼珠看向他,狱卒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少年唇边勾起笑意,低声道:“喂,我要透不过气了,能给我松一下吗?”
狱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虽然当了好几年的闲差,但是最基本的理性还是有的。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你能因为同情它就把它放出来吗?
少年垂下眼,似乎有些失落,盖下的眼捷投射出可怜的阴影。狱卒很是奇怪,这么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孩为什么上面两位大人都这么害怕他,其中一位还是巡游到此的将军,这孩子有这么可怕吗?
“那你能不能给我一口水,我很渴。”他又说道,声音有些嘶哑。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连口水都没喝。
大人好像也没说不能给他水。于是狱卒踌躇了良久,终于良心未泯给他端了一碗水放在牢门口,少年瞟了一眼,淡淡道:“能喂我吗?我没有力气爬过去了。”
他说得那么诚恳,连狱卒无意间的侮辱行为都全盘接受了。疲惫让他放下了姿态,甚至放下了尊严。狱卒自觉还不是一个喜欢虐待囚犯的变态,于是他好人做到底,为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积点德,打开了牢门。
他将水端至少年干涸的唇边,少年低下头贪婪地往肚子里灌,一时心急狠狠呛了一口,狱卒连忙轻轻帮他拍背。这在这时,少年眼里一道厉光闪过,一个龙腾虎跃而起,身体猛地向狱卒撞去,将他撞扒在地,然后扭动着身子压上去,在狱卒没有还手之前头狠狠朝下一砸,狱卒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来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少年继续扭着身子从他身上滑下来,摸索着拔出狱卒腰间挂着佩刀,将捆在背后的手凑上去磨。绳子绑得太厚了,他磨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还是不见双腕有松动的意思。
这时,牢门外忽然骚动起来,嘈杂中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平时十分轻浅,近乎于无声,是属于练武之人刻意隐藏过的气息。而如今他有意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无非是在挑衅。
他知道是那个混蛋来了。
成盛青转过一个转角,就看到特别牢房里不出意料的状况。他一进来见狱卒不在了,就已经料到会是这样,所以他没有感到诧异,倒有些庆幸。
“怎么样,想跑吗?”成盛青弯腰走进牢房,来到少年跟前,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略带戏谑的笑容,“你跑掉的话我就禀明陛下,就说乐津出了个恶劣到极点的暴徒,让陛下全国通缉你。到时候,你就要么乖乖投降,要么天涯海角地逃命。”
他笑得无比得意,让少年恨得牙痒。
“逃到别国也没用哦,不信你就试试看。”他又补充道,还伸出手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少年猛得腾起冲他手指咬下,却被堪堪躲了过去。
成盛青摸着手指假装后怕,调侃道:“好凶哦,当初求我帮忙的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子真的是你吗?完全不像呀。”
少年咬着牙恨道:“呸!伪君子,少在这落井下石,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
成盛青笑了起来:“骂我伪君子?我只是做了应做的事,你这个超级叛徒也不嫌脸红。”
少年被戳到痛楚,心头更是火起:“你明明答应助我逃跑,可你却出尔反尔!”
“我助了呀。”成盛青一脸无辜,反问道,“可你怎么不跑呀?”
“你……”少年一怔,僵硬地瞪着他,却死活说不出话来。
成盛青无奈地摊手,摇头叹息道:“你看吧,我给了你机会,可你没有珍惜,现在反倒怪我,这多不公平。”
“可是……”少年涨红了脸争辩道,“我要怎么跑?我跑了那个女人就跑了,那我岂不是食言?你们抓住了那个女人,我又能怎么跑,还不是要通缉我?”
“那就是你的事了。”成盛青一脸严肃,想都没想脱口道。
少年总算明白,他被算计了。
可是鹿死人手,如今他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
他犯了两个天真的错误。一是没有分清真正的敌人。白鹭会只是对手,而官差是敌人,他不该过于相信倾向于敌人一方的第三方;二是不该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化,这是从一开始就犯下的错误,导致他后面的行为错得越发离谱。
“他们……会被判刑吗?”他轻声问道。
“你怎么不问一下你自己?”成盛青反问,“你才是被府衙头一个定罪的人。”
“我害了他们。”少年闭上眼睛,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现在他是真的感到后悔,想到今后将有那么多人因为他而受牵连,心里一股罪恶感越来越重。
成盛青看着少年清秀稚嫩的容颜染上难以言说的疲倦和沉重,心里对于他的种种疑惑也越积越多。
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常常令人感到一股老练的压迫感。当你以为可能是特殊的人生经历将他磨练至此以后,他又忽然会像个孩子似的发傻,犯天真。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这是成盛青最初对他产生兴趣的瞬间所冒出的疑问,并且今后一直都没变。
“你不用紧张,你们虽然称霸一方,但对乐津的治安还是有一点积极作用的。新上任的安县令是个善恶分明的人,他会妥善处理此事。”
他说完,见少年没有动静,只好又说道:“也许你以为这只是我的推脱之词,我不否认。但是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也在尽力做。”
他言辞十分难得的真诚,少年微微张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成盛青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解,漆黑的眼珠子透亮,在成盛青脸上转了一圈后,又不理他了。
成盛青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说:“我叫成盛青,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总该说一下你的名字吧?这是基本的礼貌。”
少年翻了个白眼,吐出两个字:“即恒。”
“即恒?”成盛青反复琢磨着,脸上又挂起习惯性的戏谑笑容,“很奇怪的名字。”
少年哼了一声,看都懒得看他。
成盛青自个儿在那自言自语:“‘即’是即刻,‘恒’就是永恒?包含了天地不朽,生命不休之意。这么一想,你的名字还真是博大精深,意义深刻啊!”
少年不理会他的刻意讨好,只是在听到“天地不朽,生命不休”这几个字时微微睁开了眼睛,一时有些怅然。
“即恒。”成盛青唤道,神色严肃,“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可以带你出去。”
少年怔了怔,回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又赌气般扭过头坚决道:“我不会上当了。”
成盛青失笑,这会儿他又跟孩子似的。他正色道:“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补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或者,你想在牢里渡过你的下半生?”他忽然笑道,“不觉得浪费吗?其他的不说,就凭你的吻技,那姑娘还想着你呢!”
即恒猛得呛住,他已经白眼都懒得翻了,没好气道:“那个老女人是恨不得剁了我吧!”
“你知道就好。”成盛青循循善诱,“乐津你是呆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也不想留在这里。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刺激的地方。”
即恒一愣,眼珠子转了转,问道:“什么地方?”
“战场。”
少年定定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睛里看出点什么破绽来。半晌才喃喃道:“你还真是个将军?……”
“如假包换。”成盛青笑起来,“最后一次问你,你去不去?”
“去!”少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深黑的眼眸爆发出夺目的光彩,“我去!总比呆在这里好。”
他的热情倒是让成盛青有些意外,还以为受骗过一次他一定会非常警觉,非常难搞定。
没想到还是一样好骗。
他心里暗笑,脸上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他的确是想把少年带到战场,只是需要用到他的地方不用想,一定和少年所想完全不一样。
直到少年厌倦了理想与现实的出入,终于发现自己又受骗的时候,成盛青适时地提出了一个请求。
不是命令,是请求。
而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
***
关于一个少女和一件离奇事件的请求。
这个请求将两个本来一生都毫无交集的人牵连在一起,引发了之后漫长岁月中扯不断的情愫和命运。
也可称之为,孽缘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