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购的植物染料原料到货了后,苏靛蓝彻底陷入忙碌中,每天都在仿染绢面色彩,后来陆非寻也让人送来二十几种植物染料,小小的西厢一下子堆满了各种草木,苏靛蓝天天煮染,身上也沾了淡淡的青草香。
从传统的天然植物染料试色,到非常规的植物蒸煮试色,姜黄、郁金、金樱子、橡椀、木麻黄、冷杉,这些苏靛蓝都试了一遍。
陆非寻虽然没亲自来帮忙,但是说到做到,特意让作坊里两位最有经验的师傅来帮忙。
小小的西厢里,经常响起两位师傅带着地方口音的争执声:
“都说这样不行的喽,哎呀,不能这么煮,这个布料这样放进去咋个能煮好的喽!瞎扯淡!”
“你个瓜娃子,你会你来,我是染香云纱的,你让我来煮姜黄?你怎么不让我放只鸡进去炖哦?”
“吃吃吃,满脑子就是吃,还想着炖鸡,再染不出对的颜色,饭都没得吃!”
苏靛蓝从期待到不断被现实打败,她终于理解陆非寻最初的态度。
一个手艺人想要在偌大的自然界中找到合适的材料,染出相同的颜色,实在是太难了。
离博物馆宽限的时间只剩五天。
德顺堂的古宅,一到晚上就安静得只有夏蝉鸣叫的声音。深夜十一点,苏靛蓝还在捣鼓绸布,穿着围兜站在煮布的灶台前。
灶台一旁,架起了一张桌子,桌上堆着许多废弃的面料,另一侧空出的地方则放了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正是放大百倍的《东江丘壑图》局部,远远看去像是一块立起的色卡。
苏靛蓝站在灶前,拿着一双木筷子,不断搅动锅里的汤汁,灶台烘出的热气让周围的空气都折射变形了,热气蒸得她的额头上全是汗。
陆非寻走到院子口,看到苏靛蓝专注的模样。
苏靛蓝一个人独自在黑夜里坚持和努力,陆非寻的视线无法从苏靛蓝身上移开。
“啊!”
突然,苏靛蓝被一块刚染好的绢布烫到。刚出锅的绢布冒着热气落到苏靛蓝的脚面上,苏靛蓝的脚顿时烫红一片。
苏靛蓝只蹲下来看了一眼。
陆非寻看得眉头紧皱,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镊子。
“陆非寻?”
陆非寻默不作声,接下了她手里的工作。
“我没事,我来吧。”苏靛蓝有些不好意思。
陆非寻沉着脸:“你刚才染了几次,颜色全不对。”
“我知道,所以才要继续啊!”
“染布讲究一看、二闻、三感,浓稠度不一样的汁液,随着火候的收汁,每时都在变化。”
陆非寻把绸布从锅中提出来,淡黄色的绸布放在洁白的瓷盘里,竟比苏靛蓝染出来的更接近原图。
“比起等,更重要的是看。”
苏靛蓝想帮忙却被拦住。
苏靛蓝抬头对上陆非寻愠怒的眼睛。
很快,他眼底的燥意被平静取代:“整锅染料的颜色都不对。”
“每种植物的汁液染出来的颜色都不一样,草本植物的魅力在于色彩自然纯正,如果这一种植物无论怎么把握时间,出来的颜色都不是所要的,有时适时替换掉它是最好的选择。”陆非寻声线低沉,“苏靛蓝,坚持虽然重要,但长脑子更重要。”
“陆非寻,你怎么还骂起人来了?”苏靛蓝委屈,但被骂得心砰砰跳。
“还有几种植物染料要试?”
苏靛蓝看了看桌上的原料:“苏木、陈茶、栀子。”
“接下来我来做。”
“不用,太晚了,还是我来吧……”
“苏靛蓝,去擦药。”
陆非寻打断了她的话。
苏靛蓝从来不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现在时间那么赶,她几乎连觉都不怎么睡,连夜试验,在试错的过程中,也更明白了染整师傅的辛苦。
“好,我去上药,我晚上多做一些,白天两位师傅就少陪我耗一些。”
苏靛蓝处理烫伤回来,看见陆非寻在帮忙添火。
苏靛蓝静静站着看,心里动容。
陆非寻回头,看到苏靛蓝来了,说:“植物染料一定要柴火煮汁液,包括香云纱在染整过程中,所有的薯莨汁加热工序,只能通过柴火燃烧加热完成。”
“为什么?”
“只有慢慢升高的温度,才利于经验丰富的师傅们随时掌握汁液的浓稠度。”
陆非寻看到苏靛蓝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一言不发。
陆非寻沉默染布,四周安静,静到只有陆非寻偶尔喊“添火”、“减火”的声音。
陆非寻最后一次让苏靛蓝拿东西的时候,苏靛蓝察觉不对劲。她发现陆非寻染布时的手竟然是抖的。苏靛蓝整颗心忽然一紧。
“陆非寻,你怎么了?”
“没事。”
陆非寻眉头深拧,冷薄的唇也颜色泛白,拿镊子的手一直抖个不停。
苏靛蓝发现陆非寻眼神飘忽游离!
“你不喜欢染布?”苏靛蓝担心问。
“有阴影。”
“你害怕?”
眼前是简易的小灶台,一个普通的锅。
陆非寻试验的是栀子叶,空气中泛着好闻的香气,一切都很好,除了时间已临近深夜,人或许有些疲惫外,苏靛蓝实在想不出什么原因。
“以前发生了一些事。”
陆非寻显然不想明说,苏靛蓝不再问。
陆非寻抬手揉了揉晴明穴,放缓情绪后继续往锅里添了一些陈茶,等锅中的水颜色变得更加鲜艳之后,将新的绢布放进锅中。
染完最后一条胚绸时,陆非寻转身就走。
苏靛蓝急忙跟上去,结果看见陆非寻抬手撑着树干,竭力平缓呼吸。
他的样子,哪还有平常冷冰冰的模样,看着只有可怜。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苏靛蓝跑去拿风油精递给陆非寻:“试试这个吧,难受时擦一擦,用完会好一些。”
陆非寻皱着眉头,竟然蹲在地上吐了。
苏靛蓝吓呆了,赶紧跑去拿纸塞给陆非寻,鼓起勇气帮陆非寻拍背。
苏靛蓝突然想起楚译说过的一句话:非寻哥高三那一年,德顺堂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就再也不碰香云纱了。
苏靛蓝手足无措地站着。
陆非寻整理好自己,脸色苍白。
苏靛蓝朝他道歉:“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为了帮我,你才会变成这样。”
“没事,接着做吧。”
陆非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想说的秘密,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所以从小就害怕别人问起我妈。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有害怕、不想记起、不想再经历的事情。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修复古绢了。”
陆非寻意外地抬头看苏靛蓝。
陆非寻突然说:“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我在作坊里染布,我的母亲落入河滩溺亡。当时隔得很近,如果我没有那么专心,或许能听见呼救声,她就不会死。”
“陆非寻……”
陆非寻轻描淡写:“我现在只要亲手染布,身体上就会出现排斥反应。”
陆非寻慢慢站直身子,笔挺玉立。
月光下,苏靛蓝第一次觉得陆非寻这道灰色的身影这样耀眼。
脑海中,一个青涩的男孩站在树下学染布,而不远处,他最重要的亲人正在被河水侵食。
“苏靛蓝,继续回去染吧。”
陆非寻强忍不适,把染好的绢布放进水桶中浸泡。
苏靛蓝以为他要毁掉它:“陆非寻,你这是要做什么?这是你好不容易染出来的!”
“三洗九整十八晒,香云纱的染整工艺里,最关键的一步在于洗。”陆非寻皱眉,“薯莨汁与丝绸充分接触后,已经附着在每一根经纬线上,成为它们的一部分。香云纱在制作中不断地染、不断地洗、不断地晒。因为工序繁杂,所以才呈现出难以复制的色相。”
“你现在是要……”
“我不断试染,也是为了找出最合适染整工艺处理的颜色。”
“我明白了,《东江丘壑图》的绢面经历了千百年的氧化,颜色独特。没有宋绢修补的前提下,我们只能靠技艺染出无限接近的颜色,想要修旧如旧,就只能在技巧上胜出!”
陆非寻看着苏靛蓝,沉声说:“香云纱的工艺已经传承六百多年。香云纱三洗九整十八晒的染整工艺,是目前能最好兼顾生产时间与生产质量间的技艺,但这并非是香云纱最好的染整工艺。在陆家人手里,还有一个独门技巧,叫做浸一洒六封六煮一封十二,用这个口诀做出来的香云纱,工艺上多了几十道工序,出来的香云纱光泽发亮,颜色正,固色度也更强。
苏靛蓝,手艺人做手艺,从来没有真正的技艺好坏之分,输在经验只是一时,更多时候是因为不够用心,不肯耗时。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只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这就是非遗传承的真意。”
“我知道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需要付出时间和劳作,这是传承工艺的精髓。”苏靛蓝沉浸在他这番话中。
陆非寻重新忙碌起来,捞出桶中的绢面,继续放进汤锅里煮,熬煮间用镊子提起几次,料子颜色不断变黄,经过重复浸泡、煮、晾、染,最后出来的布料竟有古香古色的味道。
“我明白了!”苏靛蓝恍然大悟。
“你明天用陈茶试试,茶叶自古以来也是一种天然的植物染料。”
“茶叶?绿茶?红茶?乌龙茶也可以吗?”
“中国书画贸易市场里,有人用隔夜的茶水对书画进行做旧处理,作假的人用排笔将隔夜的茶水反复涂抹到赝品书画上,让绢面泛黄,再把做旧的书画放进有米虫的米缸里,任由米虫啃咬书画,达到仿古的目的。文物修复,往前一步是修复,把握不好尺度就是造假。既然有共通之处,就有参考的价值。”
“好!”
“余下的你自己体会。”
陆非寻把手洗干净,站到很远的地方。
苏靛蓝忍不住说:“谢谢你!”
陆非寻故意板着脸,看一会后便走了。
距离博物馆宽限的时间只剩三天的时候,西厢里突然传出一阵阵兴奋的尖叫声。
苏靛蓝拿着一块布连蹦带跳,边跑边大喊:“陆非寻!”
“陆非寻,我成功了!!”
苏靛蓝激动跑到陆非寻的书房,手里拿着一张绢布,像疯子一样摇啊摇,手里还拿抓一个平板电脑。
“陆非寻,我终于成功了,你看这个颜色对不对?!”
陆非寻被苏靛蓝的喜悦感染,目光落到暗黄色的绢布上。
明明是新染得绢布,却呈现出历经风霜的年代感。颜色与平板上所显示的《东江丘壑图》局部完全一致,就连纹路也十分相似。
“不错。”陆非寻极少言表于色,这会脸色也写着惊喜。
“这是我用德顺堂库房里的一块明代古绢试染成功的,管库房的老师傅都心痛死了,可是真的成功了!陆非寻,我用你教我的方法,成功染出一样的颜色了!”苏靛蓝喜极而泣,“虽然我不知道真的《东江丘壑图》是不是这个颜色,因为每台显示器都会有差异,但是我可以仿出这种老旧的效果了!陆非寻,这是不是意味着国宝有救了?!”
“让我看看。”
苏靛蓝把绢布塞到陆非寻手里:“给你,帮我看看!”
陆非寻接过反复摩挲,眼中浮现惊艳。
“确实是成功了。”
苏靛蓝拽着陆非寻身上的灰色衬衫,激动说:“陆非寻,如果没有你,我绝不可能染得出来!”
陆非寻心中一动,低头看苏靛蓝扯着他衣服的手。
她原来细嫩的小手现在粗糙不堪,手指上还有几处破了皮。
陆非寻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苏靛蓝还在激动地拉扯,都不知道两个人其实已经挨得很近了。
“你说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只要肯用心研究,一定能做好,这就是非遗传承的真意。因为你说了这些话,我才会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这次我用陈茶加上栀子再加上媒染剂,借鉴香云纱的染整工艺,不断洗、晒、晾、终于仿出这种颜色!为了固色,还用排刷沾隔夜茶反复刷洗、做旧,终于成功了。”
苏靛蓝高兴到鼻子发酸:“你说得对,真正的手艺人从来没有技术高低之分,只有肯不肯花心思。有天赋很重要,但天赋只是助力,有没有用心,才是做成这件事情的根本。陆非寻,你总说自己是商人,但其实你比谁都厉害。”
苏靛蓝真诚地望着陆非寻,陆非寻没想到苏靛蓝会这样直白夸他,僵了一下。
“陆非寻,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苏靛蓝激动地抱住陆非寻。
苏靛蓝突然扑过来,陆非寻被抱得一怔,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恭喜。”
苏靛蓝染整成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作坊。连日来的朝夕相处,大家都有了感情。
几个师傅们高兴的同时,也忍不住问道:“小苏啊,这布染好了,你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回去了以后,你还过来吗?”
楚译在场,忍不住说道:“靛蓝在临城也是小有名气的人,她在那边也有正事要做,再说画还没完全修好,她还有得忙。”楚译不知怎么了,语气有点发酸,“而且咱们这是在粤城,过来一趟来回不容易。靛蓝,你以后肯定很少过来了吧?你千万不要忘记我。”
“我会争取多多赚钱,以后常来看你们。”苏靛蓝笑着说。
女工阿姨问苏靛蓝:“小苏啊,你看你还没有男朋友,我侄子人挺不错,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嫁到我们伦教来?”
苏靛蓝顿时害羞,红了脸。
大家聊得热热闹闹,就喜欢看苏靛蓝脸红不说话的样子。陆非寻突然到作坊来,整个空间蓦地变安静。
苏靛蓝转身,一眼就看到逆着光的陆非寻。
“陆非寻。”苏靛蓝红着脸打招呼。
“嗯。”
陆非寻朝苏靛蓝招了招手:“你过来一下。”
苏靛蓝只好腼腆往陆非寻那儿跑。等走近陆非寻时,苏靛蓝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只檀木老漆盒,不算大,却也有五十公分,盒面上雕刻着精巧的花纹,一看就是老物件。
“你定了什么时候的机票?”
陆非寻猛地这么问,苏靛蓝心里有点感伤:“后天走,我已经和博物馆的华老联系上了。他们后天一行坐飞机去京都博物馆,我从粤城直接出发,带着染好的布料与他们会合。”
陆非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吧,去西厢。”
苏靛蓝跟着陆非寻移步西厢,到了以后看着满院子的乱景、还没来得及撤掉的灶台,苏靛蓝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把你的院子弄得有点乱。”
“没关系。”
苏靛蓝笑着问:“不过,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非寻终于把盒子递给苏靛蓝。
“打开看看。”
苏靛蓝紧张说:“不不,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告别,送这么大的礼不至于吧?
陆非寻看着苏靛蓝自作多情的样子,一言难尽。
陆非寻忍不住笑了,沉声说:“不是送给你的,只能算是暂借。”
“借给我的?”
既然盛情难却,苏靛蓝只好却之不恭。
苏靛蓝将老檀木盒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一柄扇子,精致的古扇,绢面泛黄。扇子八角花瓣形,由草绿色的锦缎包边,扇面上则绣着竹枝与海棠,竹枝铁骨铮铮,海棠美得娇艳,两只蓝灰色的彩雀停在扇面上,栩栩如生……仿佛从千年前来。
“这是一柄宋朝刺绣团扇,是从我外祖母辈就传下来的嫁妆。”
“陆非寻,这是传家之宝?你借我……”苏靛蓝拿着这份贵重的东西不知所措。
“你仿染的《东江丘壑图》局部绢面是以显示器上的色卡作为参考,严格来说并不准确,修复国画事关重大,临走之前用真正的宋朝文物,再做一次染色对比。”
苏靛蓝心情复杂,很感动。
“可是……陆非寻,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文物如果仅待在库房里,那就是死的,只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它才能算是活着的东西。”
“谢谢!”苏靛蓝一边望着扇子,一边思考到底用什么植物仿染。
思考的过程中,苏靛蓝终于忍不住朝陆非寻问:“你一直都这样吗?”
“什么?”
“表面看起来像对谁都不好,但其实面冷心热,对谁都那么细心。”苏靛蓝望着他,“你总是将原则留给自己,宽容却又给了别人。”
“时间不多,赶紧染吧。”陆非寻把这个话题揭过。
“你这样好的人,一定要很幸福才行。”
陆非寻又故意板着脸:“苏靛蓝,你很闲?”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开工还不行吗……”
苏靛蓝最后真的染出了一模一样的颜色,也确定了自己真的学会了染整技艺。陆非寻答应帮她,真的一点儿都没食言。
离开的日子到了,苏靛蓝拖着行李箱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楚译站在黑色的商务车前,手里还提着一个袋子。
“楚译!”苏靛蓝朝他挥手。
这一次的待遇终于与来时不一样了,上一次车子停在德顺堂的大门,便让她下来参观了,而这次车子直接开到了西厢门口。
“我开车送你去机场。”楚译把手里的东西给苏靛蓝。
“这是什么?”
“非寻哥让我给你准备的小特产,让你一路上吃。”
苏靛蓝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甜滋滋。
“我还真没见过,别人追女孩子送什么口红、LV手提包,非寻哥早上七点让我去买特产,追得到才见鬼呢。”楚译小声念叨。
“嗯?楚译,你在说什么呢?”苏靛蓝没听清。
“没说什么!”
楚译帮苏靛蓝将行李箱放好,然后啪地一下,重重将车子后备箱关上,泄私愤似的。
苏靛蓝笑嘻嘻上车,坐进车里才看见一道英俊的身影,陆非寻穿着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文雅地坐在后座上,慢条斯理地看着杂志。
苏靛蓝又激动了一下。
“陆非寻,你怎么在这里?”
“送你去机场。”
陆非寻的语气还是惯常的样子,甚至听不出太多情绪,苏靛蓝却忍不住笑出声。
完了,太甜了!这待遇太好了,她要膨胀了!
陆非寻和楚译一直把苏靛蓝送到安检处才止步,苏靛蓝一手拿着机票,一手提着特产和他们告别。
楚译眼里的不舍特别明显:“靛蓝,有机会过来找我们玩,要不然我去找你玩。”
“好啊!”苏靛蓝笑着答应,“你来临城玩,我带你去逛园林,我也给你买特产。”
陆非寻:“他没空。”
“我怎么没空了?非寻哥,我有空,你的工作比较忙,但是我不忙啊。”
“我比较忙,所以你也没空。”陆非寻冷淡地说。
“……”楚译像一只战败的斗鸡,幽怨地看着陆非寻。
苏靛蓝看着陆非寻,欲言又止。
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靛蓝终于踌躇道:“陆非寻,我走了。”
“嗯。”
“你说,我们近期还会见面吗?”
陆非寻沉默。
苏靛蓝:“我明白了,谢谢啦!”
两个人本来就是陌生人,如果不是因为修复《东江丘壑图》,此生不会有任何交集。
苏靛蓝心里有一股失落的心情无处遣散,只好转身窜进安检处,站在隔离带后笑着对陆非寻挥挥手。
“再见啦。”
如果离别时能有一个拥抱,一个小小的拥抱就好。
简短却美好的时光,不过如此。
京都,博物馆。
近百平米的古画修复室里,七八位古画修复专家正在联合制定修复方案。《东江丘壑图》的前期除尘工作已经做完,下一步就要开始最关键的揭命纸工作了。
华老把苏靛蓝带进修复室时,大家齐齐看向苏靛蓝。
苏靛蓝对他们半鞠躬问好:“老师们好。”
老前辈们笑容满面:“你就是苏靛蓝吧?沈主任已经把你所做的努力和我们说了,正好今天《东江丘壑图》真迹在这里,你过来看一看颜色。修复书画我们是专业人士,但研究颜色,还是你们国画颜料传承人专业。”
此次科技文保部几个小组联合修复,书画组、织绣组的人都来了,苏靛蓝仔细研究文物真卷的时候,纺织品修复组里的一位年轻工作人员也跑了过来,说道:“库房里翻个底朝天了,质地相似的宋代院绢确实没有,但是有这个。”
大家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团粗细与《东江丘壑图》一致的绢丝经纬线。
修复室里传出喜悦的笑声:“这个也行啊,正好咱们的帮手来了,有了这个可比咱原定的修复方案好多了,这可是真文物,只是麻烦织绣组的老师们了。”
“我们织绣组也没问题,这是普通的补绢,又不是上次乾清宫那几幅缂丝挂画修复,操作程度简单多了,只要这捆绢丝能染好,我们织绣组马上就能开工!”
之后几天,苏靛蓝陪着华老他们一起扎根在书画修复室里,配合织绣组的老师傅们工作。
因为之前经历了无数次试验,所以到了染绢丝时,苏靛蓝一举成功。染绢现场,修复组的老师们看着都忍不住朝华老多夸了几句。
绢面破损的难题解决了,修复工作却还在继续着。苏靛蓝离开京都前,科技文保部书画组的老师们告诉苏靛蓝:“半个月后,《东江丘壑图》的绢面修补工作会全部做完,到时就需要做书画的全色工作了,这次修复负责接笔、全色的柳老师身体不好,马上就要退休,所以你准备补色颜料的事情拖延不得,大家这次能不能早点完成修复工作就看你了。”
苏靛蓝点头:“最迟半个月,我一定会把研磨好的矿物颜料送来。”
苏靛蓝离开京都时,一个人在机场候机,突然手机铃声响起。
苏靛蓝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非寻”两个字时,心情都紧张了。
“喂。”
“嗯……”
“修复得怎么样?”电话那头,陆非寻风轻云淡地问。
苏靛蓝:“一切顺利,现在织绣组的师傅们已经开始补绢工作了。”
“那就好。”
陆非寻说完,话题戛然而止,苏靛蓝主动问:“你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问这个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许久。
最后,陆非寻的声音才遥遥传过来:“嗯。”
嘟嘟嘟……
挂了电话,苏靛蓝收起手机后才缓过神来。
苏靛蓝忍不住抱怨:“什么人嘛,还是字字珠玑。”除了谈论工作和发火的时候。
粤城,德顺堂。
陆非寻的书房里,投影仪打开着,桌上还放着几份合约,陆非寻手里拿着笔,却盯着手机看。
楚译坐在一边玩手机,故意伸长了脖子明知故问:“非寻哥,给谁打电话?”
陆非寻放下手机,继续看合约。
楚译故意道:“怎么感觉说话的语气,和给我打电话时明显不一样。”
“你很闲?”
楚译马上站起来:“一点都不闲,我想起来我也有电话要打。”
楚译也不知是不甘心,还是怎么的,竟当着陆非寻的面拨了一个电话。
“喂,靛蓝。是我,楚译啊!你在那边忙的怎么样……”
苏靛蓝坐在候机室里,五分钟内连续接了两个电话,被弄得一头雾水。
京都离临城一千一百多公里,苏靛蓝到达临城时,庄清清特意来迎接。
苏靛蓝走出到达厅,一眼就见到剪了一头俏皮短发的庄清清。
庄清清笑道:“欢迎功臣回来!”
苏靛蓝叹了一口气:“什么功臣,面前还有一座大山呢!”
“为什么?”
苏靛蓝把科技文保部的老师们叮嘱的话与庄清清说了,庄清清顿时也面露难色:“这可怎么办?”
苏靛蓝:“《东江丘壑图》是珍贵文物,我见到了真品,是一幅典型的青山绿水图,整幅画用石青、石绿填色,山脚则用泥金晕染,全卷长3.12米,幅宽0.59米,共分为六个部分,破损的地方正好是最后一部分的卷尾处,这一部分恰好是全卷最重彩的地方。山峦层叠,远近交错,运用了三种石青颜色,四种石绿颜色,不管是头青、二青、三青,还是头绿、二绿、三绿、四绿,全都是特级品。”
“哎呀,这可是国宝级的画,听说当年是呈给皇上的贡品,用料肯定不会差。”
苏靛蓝叹了一口气:“所以问题来了,我要去哪弄那么多宝贝?”
如今许多出产矿物颜料矿石的矿脉早已枯竭,仅存的存世矿石,因为成色好、品质好,不少被私人藏家作为藏品收购,就拿石青的原料蓝铜矿来说,现在一般都出现在博物馆或者较大的奇石珠宝商场中,被安在精致雕木座上或玻璃罩里作为宝石观赏。
这些原料矿石近几十年来价格飙升,贵得已经可以拿价值连城来形容。它们已经不再是原料,而是宝石了。
“哎!”庄清清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苏靛蓝愁眉不展,庄清清抬手拍了拍苏靛蓝的肩膀,怪声怪气地说了句:“妹子,我看好你!”
时隔一个月,苏靛蓝终于回到家里。
苏庆云和苏靛蓝住在三十多年前颜料厂分的宿舍里,八十平的小两房,一个大院里就两栋六层楼高的宿舍楼,就那么几十户人家,楼里连电梯都没有,更别说现在流行的小区配套。
整个大院唯一能乘凉的,就是楼前那几棵香樟树。
苏靛蓝吃力地把行李箱搬上三楼,一打开门便听到苏庆云的咳嗽声。
“爸,你的咳嗽还没好吗?”苏靛蓝急忙走上前去。
苏庆云回头:“你回来了?”
“嗯。”
苏靛蓝看了一眼家里,苏庆云这些天应该是忙着做矿物颜料,所以家里脏得不像话,到处都是粉尘。
“爸,你的病还没好,就不要这么辛苦了。”
“我没事,我是刚才喝水不小心呛到了。”苏庆云有些遮遮掩掩。
苏庆云说着,一边还把什么东西偷偷往身后藏。
苏靛蓝看见了,眼明手快地把东西从他身后抽出来,是一张纸。
苏靛蓝展开照着念:“订单,二青三克、漂净朱砂三克、蛤粉三克、雄黄六克、花青膏三克、霜青膏三克……爸,你一次性做这么多颜料?哪来那么大的订单?”
“这……”苏庆云欲言又止。
矿物颜料这么多年来市场一直不好,价格昂贵,使用难度也高。刚入行的人不懂怎么用,美术生用不起,真正懂行的行家则每日都作画,成本高,消耗大,家财万贯都经不起这么耗,所以极少有人一次性下这么大的订单。
这一笔订单,可能是苏庆云一个月卖掉的量。
“爸,你如果不说实话,我可就挨个去问了。和你买颜料的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不是刘老师,就是吴老师,到底有什么猫腻,一问就知道了。”
“哎,你别问!我说还不行吗。”苏庆云服软,“这不是把国画压坏了吗,不管能不能修好,肯定要赔钱……我们不能做了错事让国家承担,可是家里的情况你也明白。”
苏庆云卖矿物颜料维持生计都困难,更别说存款了。每个月的退休工资倒贴不说,家里的余钱也都拿去收购矿石原料了,实在是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
苏庆云面露难色:“我左思右想,也只想到这么一个快速筹钱的办法,把我做的这些矿物颜料优惠卖,例如这些单独买,全部要一千多块钱,他们一次性买,我就收他们八九百就行了。”
“可是这样卖,原料钱都不一定够,人工费呢?”
“人工费不要了,这还要什么人工费,有人喜欢我就高兴。”
“胡说!”苏靛蓝委屈得眼泪都下来了。
别人不知道矿物颜料有多难做,苏靛蓝知道。别人不知道一包颜料要耗费多久,她知道。有时候研磨一块矿石,坐下来就是一整天。别人拿到手里的一包颜料,苏庆云要做一个多月。
这么多订单一起来,苏庆云要不眠不休做很久。制作矿物颜料是手艺活,急不得也疏忽不得,光是把石头磨成粉,再去除杂质,再分层,都要耗费好大的功夫。分出头青、二青、三青四青后还要隔水烘干、分散、过筛。
苏庆云这便宜卖的不是颜料,而是时间和心血。
“爸,你挣这辛苦钱都不够付医药费的!你这咳嗽是最近又累出来的病!”
“我没事。”苏庆云犟起来,脾气也硬得很,“我又没什么本事,就这一门手艺,咱们把钱攒够了就给国家,博物馆要是不肯收,就再捐给别人。”
苏靛蓝拉开小板凳,挽起袖子:“爸,你去休息。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帮你研磨。”
矿物颜料原石敲打成小碎块以后,不断研磨成粉末,这一道工序快则半个月,慢则需要一个多月,是整个制作过程中最没技术含量却最需要耐心的一个。
其他工序苏庆云不愿苏靛蓝假手,但这个她可以帮。
苏庆云不等苏靛蓝动手便推开了她:“以后不许你碰这种东西!”
“为什么?爸?”
“碰这种东西没什么好的。”苏庆云目光游离,想到了这次惹的麻烦,“听爸的话,你是年轻人,做这个没出息。听梅姨说最近市里要招一批特岗教师,已经出公告了,你看看有没有美术的岗位,去当个老师。”
“爸……”
苏庆云冷了脸:“跟我一起做颜料的事,你想都不用想,明天你就去教育局报名!”
苏庆云与苏靛蓝置气,一个晚上都没和苏靛蓝说话,搬着家里的工具就到楼下去了。
颜料厂的宿舍楼前,有一排放车的小平房,按每家每户一间,隔出了几十个小隔间。当时苏庆云在颜料厂是技术尖子,分房的时候又刚升了副厂长,于是分了一间十几平的隔间,正好拿来做杂物间。
颜料厂倒闭后,苏庆云还坚持做这个,那时又是苏靛蓝学习的关键时刻,做矿物颜料少不了敲敲打打,声音传出来吵得很,为了不影响苏靛蓝学习,苏庆云就把杂物间清理出来,做了个矿物颜料工作室。
晚上,苏庆云抱着半成品到工作室继续做,直到凌晨十二点才上楼。
苏靛蓝最近总熬夜,也成了半个夜猫子,心里有事她睡不着,于是这个点了也在房间里翻看照片。
在京都博物馆的时候,她找博物馆的修复老师们拿了一组《东江丘壑图》的局部高清图片。其中包括了资料库中留存的未损坏前的《东江丘壑图》局部,半个月后的全色修复,会直接参考这些过往资料去做,她要做的就是制作出可以用来补齐破损处色彩的颜料。
苏靛蓝看得专心,门也没关。
苏庆云回到家里,准备进房间时,一眼就看到对门的苏靛蓝专心致志研究矿物色的样子,顿时一股气往上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