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地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声音之大,砸下去的力道之重,让人难以忽略。
“唔……”地上传来苏靛蓝痛苦的闷哼声。
一切发生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苏靛蓝再回神时,整个人已经以极难看的狗吃屎的姿势趴在地上了。
膝盖与额头上的疼痛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陆……非……寻。”
陆非寻收回了仍僵着的手,五指紧攥在一起,脸上看不出情绪。
眼底的波澜,仿佛黄河里涛滚的波浪,惊心动魄。
苏靛蓝趴在地上缓了一两分钟,才慢慢爬起来,满心郁闷,带着疼意的声音从牙尖缝里挤出:“你、你真不讲究!”
不讲究啊!!
“为什么松手?难道就不能……不能等我站直吗?”
陆非寻别过头,看向他处。
“而且你还不扶我!!”苏靛蓝低头看见了膝盖处磕碰出的血迹,越想越气,最后干脆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陆非寻看着苏靛蓝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艰难移动的背影,眼里又弥漫起了一阵雾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陌生触感的余韵还在,他竭力平复呼吸,清空脑中杂绪,平静关上门。
陆非寻重新拿起财务报表,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晨光熹微,一大早苏靛蓝就全副武装,扎起小马尾到种植基地里去了。昨天她已经把露天部分的薯莨苗处理好了,今天打算专攻大棚里的部分。
因为薯莨生长习性的缘故,德顺堂的种植基地分为两部分,露天的薯莨苗还在拔苗期,最喜冷热相宜的气候,粤城这个季节平均温度在20-25℃之间,正是最适合薯莨苗成长的温度,所以露天种植。而大棚里那一片,已经在苗高30公分的时候架起了支架,正等着它快速攀爬,进入块茎生长期。
薯莨的茎叶喜欢高温和干燥,薯莨块最适合成长的温度也在26-30℃之间,所以陆非寻打造这片种植基地的初期,便直接实行差异化管理。现在大棚里的薯莨相对茁壮一些,杂草与蛴螬也没那么多。
苏靛蓝一边护着膝盖,弯腰扎在茂密的薯莨丛中。
陆非寻走进大棚时,看见满目的绿,就是不见人影。他伫立片刻,终于看到一撮轻微晃动的痕迹。
陆非寻走到苏靛蓝身后,来得悄无声息,苏靛蓝正敬业地找虫,突然被狠狠吓了一跳。
“啊!”苏靛蓝捂着小心脏不撒手。
苏靛蓝看着堵在自己身前的人墙:“你要干什么?”
陆非寻也不出声,一点都不急躁。
苏靛蓝不想与他说话,只用目光与他交流。两个人谁也不主动开口。
最后还是苏靛蓝先开口说:“让开!”
陆非寻拿出一件东西。
苏靛蓝看了一眼,满心的气都散了,故意问:“这是什么?”
“云南白药。”
“我知道。”
“治跌打损伤,你的膝盖。”陆非寻言简意赅。
“给我的?”
“嗯。”陆非寻磁性的声线沉了沉:“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
苏靛意外地看着他。
“陆非寻,还算你有良心。”
苏靛蓝从他手里拿过药,眼睛里的笑意盎然。
“那我收下了?”
“嗯。”
“送药赔罪不够,你再帮我一起抓抓虫?”
虽然大棚里的薯莨不在病虫害多发期,但因为延长了除草的间隔,还是会有一些病株。
这几天,她照顾薯莨也积累出一些心得。
“这里还是会有些虫,为了避免它们就地繁殖,得尽早抓出来。我查了一下,薯莨生长的中后期适当供给氮肥,可以保持茎叶不衰老,施氨水则有效追肥,又杀病虫害。”
陆非寻凝视苏靛蓝,苏靛蓝悄然不知,仍在继续说道:“而且不知道昨晚谁最后走,竟然忘了关大棚里的控温灯,棚膜也没盖好,有些小飞虫跑进来了,还得想办法赶出去。”
苏靛蓝话音刚落,就有一只小飞蛾停在她头上。
她蹲下找虫,那只飞蛾也不动,就这样随着她,牢牢立在她的头顶上。
陆非寻眼皮跳了跳,眼里容不得沙子。
陆非寻想替苏靛蓝赶飞蛾,苏靛蓝却正好猛地站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苏靛蓝站起来,猛嗑到陆非寻身上。
突然,时间仿佛又定格住,只剩下俩人经久不平的心跳声!
苏靛蓝的脑袋又死机了!
她她她……撞到陆非寻的下巴了!
陆非寻低下头,看到苏靛蓝捂着头,整个人吓得往后一退,没站稳,眼看又要摔。
陆非寻片刻失神,伸手握住她,不再任由她摔倒,而是把人往怀里带!
苏靛蓝惯性往前一冲,接着牢牢实实扑进陆非寻怀里,她不安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娇滴滴地往陆非寻怀里钻,紧接着一个铺天盖地的吻便袭来了!
仿佛回到了临城大学的那一晚,一股冲动往脑里撞,谁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陆非寻轻吻,苏靛蓝茫然应承,直到最后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苏靛蓝双颊通红,呼吸急促,像一条濒死得鱼!
终于,这一切停止了。
苏靛蓝从陆非寻怀里挣脱出来:“我……”
“对不起。”陆非寻嗓音暗哑。此刻脑中全是对自己的怒气、不耻、鄙夷。
陆非寻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失控过!
砰!
激烈的碰撞声又不合宜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楚译踢到了钢板的惨叫声。
“非寻哥,苏靛蓝……”楚译撞见了这一幕,又开始欲哭无泪了。
他有些喜欢苏靛蓝,刚萌芽起的那一点小心思,被生生掐死在摇篮中。
楚译除了惨叫,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苏靛蓝低着头,猛烈退后了两步,扯了扯一旁的薯莨叶,恨不得就地失忆。
疯了,大家都要疯了。
“非、非寻哥,作坊里出事了。”
最后还是楚译,艰难地打破了这阵沉默。
“出什么事了?”陆非寻冷着声,哑着嗓子。
“经过四次封莨水‘复乌’的香云纱摊雾了,刘师傅从晒场收回来一看,出大问题了,这一次搬回来的几百匹香云纱,颜色全部不对,裂纹也没形成,和去年那批被退回来的香云纱一模一样,全都作废了!”
“什么?!”
周遭空气似瞬间凝固,连苏靛蓝都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德顺堂香云纱作坊内。
气氛压抑,几十个工人坐在地上,看着摞成一排的香云纱匹。这一地的软黄金,即使摆放整齐也藏不住寥落之感,每个人都神情肃穆,不敢多吭一声。
陆非寻走进来时,所有人下意识地站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怎么回事?”
没人敢回答。
陆非寻直接走到了中庭,看着眼前半人高的香云纱匹,二十米长的香云纱被收捆成一匹,每匹虽是叠着的状态,却仍可以清晰看到过了河泥的那一面,原本该产生的龟裂纹浅纹几乎全无。
香云纱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纹理与色相。香云纱的制作原料全部来于自然界,它所有的染整工序也都由传统的手工技艺完成,完全依靠阳光、草地、河泥、晨雾,还有薯莨这种天然的植物染料在一起所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就像一株在大自然里自然生长的工艺品一样,每一匹都具有难以复制的独特性。
现在一匹匹连涂层肌理纹路也显现不出来的香云纱,完全变成了一潭没有灵魂的死水!
苏靛蓝与楚译一起随后到,看到的便是陆非寻皱着眉头,山雨欲来的样子。
陆非寻沉声:“这批香云纱谁在负责?”
人群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位是在德顺堂干了几十年的刘叔,另一位是这几年负责染整技艺把控的工头张根同。两位都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师傅。
陆非寻皱了皱眉。
刘师傅痛心道:“是我没看好,才出了这种事情。”
张根同起先不出声,最后迫于压力道:“都是我的错,这批香云纱是我在负责,我一时心急,才会……我……”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陆非寻却已明白个七七八八。
陆非寻看着张根同。
张根同原是一家晒莨场的负责人,这些年香云纱市场受到外来时尚成衣商品的冲击,市场越来越小,销量越来越差,许多小作坊纷纷倒闭。而大作坊,虽然凭借过硬的染整技术,仍能做出最正宗的香云纱,靠高端面料定制的订单维持生计,但也因利润微薄,生存困难。
像德顺堂这样活下来,还能把香云纱做大的,已是业界翘楚。虽然成为香云纱行业的中流砥柱,但也早已不复当年荣光。
张根同的作坊就是在当时那种大时代下被淘汰的那一批。十几年前,陆父将他招进德顺堂,给了他一份工作,也给了他一条养家糊口的活路。
为此,他一直很感激。
“张师傅,你一向来技艺成熟,这十几年来从没有出过错,所以这一批面料我也放心交给了你,可是现在竟出现了这种情况,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陆非寻强忍怒意,客气地问。
张根同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我听陆总说……”
他着急止住后面的话,硬生生换了口气道:“我是听老刘说,去年我们欠着的那批香云纱,对方工厂又打电话来催了,而且还说如果再交不上货,就要到法院去起诉我们,让我们十倍赔偿啊……我,我心里急……”
陆非寻一言不发地听着。
“眼看着去年欠下的那几批货还没还,现在进度还那么慢,十天半个月才出一批,我们欠下的单子什么时候才还得上?香云纱这玩意还和其它布料不同,搭个染坊就能开工。我们这,没有太阳什么都做不了啊!每匹布料都得晒!”张根同难过地说,“往年咱们都是清明节前后才开工,那时少雨阳光足,晒出来的莨绸质量也好,今年因为急,三月阳光没那么足就已经开工了,可就是这样紧赶慢赶,也才赶出了前两天那一批,咱总不能时时赶,我们怎么干得了?”
“所以你就?”
“我……我少过了两遍薯莨水。”
刘叔又急又气,整个人直在那边跺脚:“老张,糊涂!糊涂啊!”
一片寂静。
陆非寻抑着怒气,环视在场所有人:“香云纱的染整技术在场还有谁不懂?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三洗九整十八晒!六百多年历史的香云纱,经过这些程序才让雪白的胚绸变成如今具有特殊肌理、两面色彩不同的香云纱,少了其中一项工艺都达不到最好的效果,那根本不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偷工减料做出来的东西,你要卖给谁?!想要把这种技术传承给谁?!”
楚译从来没见过陆非寻发这么大的火,听得眼皮一跳一跳。
楚译想起上次险些将德顺堂推入万劫不复境地的那句话——德顺堂制假,世间再无香云纱。
倘若一个传承百年传统技艺的老作坊都放弃了对传承的坚守,那么这门手艺真的没救了!
“非寻哥。”楚译在一旁喃喃。
苏靛蓝听着也心惊胆战。
非遗传承过程中的难,她感同身受。
身为传承人的她更是深知,有些传承了千百年的东西,一但失去,就会变成整个民族永远的遗憾。
她形容不出此时他脸上是怎样一神情,锋利的,痛心的,焦急的?语气携着愤怒,却唯独少了往日那席卷身上、挥之不去的冷漠。
这样的陆非寻热血得让令人惊艳。
他说自己只是商人,不是匠人,可这一刻,她却觉得他身上那份对于技艺传承的坚守,心里的那条底线,让人动容!
短暂的沉默后,陆非寻又蹲下身来仔细检查那批香云纱。
陆非寻将整二十米长的香云纱平摊在地面。这次除了仔细检查颜色、肌理纹样之外,还仔细看了经纬线间之间的纱眼,看是否有堵住的情况,以免影响香云纱的透气性。
很快,陆非寻又皱起眉头。
“过泥太多,布料铺开太少,垫得太高,制作的时候河泥抹得不均匀,泥水就容易堆积在一块,染色就不均匀。”
陆非寻沉住气做示范:“收胚绸时,叠得太窄会导致褶皱过多,过泥的时候肯定会出现问题。”
陆非寻亲自演示,工人们都围到了一起。
苏靛蓝看着泥池边上的男人,动作利落,神情认真,让人无法挪目。
苏靛蓝听到有人问:“现在这批布料变成这样,后天就要交货了,根本来不及重新染一批,这可怎么办?”
“是啊!这批布料比较特殊,商家特意送来的印花面料,都是定制的,现在弄坏了我们上哪整一模一样的赔给人家?”
一时间,整个作坊愁云笼罩。
陆非寻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都出现一丝烦躁。
“那个……”苏靛蓝突然说。
大家猛地看向苏靛蓝。
“关于这个,我倒有个主意。”
陆非寻凝视苏靛蓝。
苏靛蓝避开陆非寻的目光,想到刚才发生的事,连看都不敢看他。
楚译发现了这点小秘密,内心又一阵心塞。
“我刚到伦教镇的时候,楚译就给我介绍过,香云纱是用伦教河的河泥与薯莨汁一起染出来的,薯莨是天然植物染料,河泥则是矿物染料,我不太了解植物染料,但我熟悉矿物染料。有时候颜料在一般人眼中是平面色彩,可在我们颜料手艺人眼里却是一种三维图层。
在矿物颜料制作工艺中,可以通过研磨、分层、过滤、晾干的方式得到多种颜色,那么以植物颜料作为主要染色手段的香云纱,为什么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改变目前的色相呢?”
苏靛蓝终于看向陆非寻,问:“你们可以结合原有的工艺技巧,对薯莨汁进行更细致的分层,得到除了四过水之外,其它浓度的薯莨汁,再对香云纱进行复染。这样或许可以增加胚绸上的颜色层次,增加染色的牢固性,还能提升美观性?”
苏靛蓝说完,忐忑看向大家。
作坊里的老师傅都愣了,没想到她一个外行小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专业的东西,还给这批布料提供拯救性的建议。
“这么说虽然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是……”资历最深的工人率先出声,“现在这批香云纱不仅是颜色有问题,即使再重新回锅染一遍,能改回原来的颜色,这龟裂纹也没办法再形成。总不能用薯莨水再泡一遍,再过个泥?这么翻来覆去的搞,都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太冒险了,不成不成。”
“现在的这批货还算是个布料,万一来回折腾坏了,连交差都交不上。而且香云纱本来就轻脆不贴身,再过一次泥,直接硬成铁片了,这还怎么穿。”
苏靛蓝有些气馁:“是我欠考虑。”
离开作坊后,苏靛蓝被晾了几天,整个德顺堂忙着收拾残局,也没人有心思再想修复的事。
一周后。
德顺堂西厢的院子,苏靛蓝在树下坐着,楚译走过来。
“苏小姐。”
“楚译?”苏靛蓝一脸惊喜。
楚译扭扭捏捏,躲开了苏靛蓝的目光。
“你怎么了?”
“谢谢。”
“什么谢谢?”苏靛蓝一头雾水,“我们一周没见了,你突然来找我说谢谢,难道我做了什么好事吗?”
苏靛蓝莫名其妙,她最近一直很安静。因为担心陆非寻改变主意,她还开始自学了染整工艺。
“还不是非寻哥……”
“陆非寻?”
楚译黑着脸:“总之,他让我传的话我带到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苏小姐再去问他吧!”
楚译低声叨叨:“非寻哥有什么话自己不说,非要让我来传话。现在装什么高冷,什么事都喊我,当初接吻的时候怎么不先问过我?”
苏靛蓝的脸一下就红了。
“对了,非寻哥还让我约你下午三点,在作坊里见面,不见不散。”
楚译说完转身就走,剩下苏靛蓝原地发懵。
“那个……楚助理。”苏靛蓝头都要炸了。
不见不散?
苏靛蓝心情更复杂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三点,苏靛蓝才迟迟动身。
出门之前,苏靛蓝还忍不住多看了自己两眼。可到了作坊前,苏靛蓝恨不得把自己拍醒。
她竟然以为陆非寻单独约她……
“小苏!这里!”
“刘师傅、李师傅好。”苏靛蓝笑着与大家打招呼,“你们今天在这里要做什么?”
“干大事。”
师傅们指了指陆非寻。
人群中,陆非寻穿着一条灰色衬衫,看起来像是北上广高档写字楼里的精英。他站在泥池边,手里拿着一把拖把,在乌泱的人群中鹤立鸡群。
陆非寻也往苏靛蓝这里看来,苏靛蓝急忙把视线移开。
“人都到齐了吗?”陆非寻冷声问。
“到齐了!”
“好,那就开始吧。”
苏靛蓝看得一头雾水。
楚译走到苏靛蓝身边解释:“非寻哥听了你上次的建议,把香云纱的染整工艺拆成几十个步骤,其中过水这一环节,分成了更细致的层次,之前都是四过水,现在非寻哥让人增加了比四过水更稀释的浓稠度,再用这池薯莨水重新把这批不合格的香云纱染了一遍。”
“重新染一遍?那过泥呢?”
上周她提出复染的方法,但被老师傅们纷纷否定。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非寻哥想干什么。”
“刘叔,你带着十个人出去,先把草场上晒干的香云纱搬进来。”陆非寻出声。
刘师傅带人搬了几十匹香云纱进作坊后,陆非寻接着说:“刘叔,你另外安排十二个人,分为两组。一组人给这批香云纱过泥,另一组人把走完工序的料子抬去棚下晾着。”
“什么?!”作坊里的师傅们听完,全都不淡定了。
“要重新对这批布料进行染整?”
陆非寻对楚译说:“你帮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拿过来。”
楚译马上去拿回一袋东西,其他人则全围在一起。
“这不是胡闹吗?真要再过一次泥?”
“是啊,再过一次薯莨水把颜色补齐就得了,也能勉强交差,再弄一遍还得了?浪费人力物力不说,还让布料遭罪,万一彻底弄坏了,我们拿什么交给订货商?”
“小陆,你对香云纱根本不熟悉,光是纸上谈兵,怎么能行?”
“还不如让时庭回来得了!”不知道谁起了头。
“是啊!是啊!”
陆非寻听着这七言八语的质疑声,面色冰冷。
“你们的意思是,这批料子就这么交给成衣商?”
所有反对的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陆非寻环顾一周:“香云纱在市场上的价格你们都清楚。这种价位的高端面料,你们要让一批残次品流通入市场,败坏香云纱的名声?
香云纱这么多年来,从没落到意图复兴,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辛,有多少人在为此付出?做香云纱的老师傅们付出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年,才让香云纱拥有一套固定的‘官方’工艺。难道你们要香云纱这门手艺毁在德顺堂手里?”陆非寻眉眼间全是冷厉,“还是想像去年一样,再闹上社会新闻?!”
“去年那次……”
“非遗技艺传承最大的问题,不是外界的漠视,而是自身无法坚守传承!”
苏靛蓝瞪大眼睛,看着陆非寻。
“可是……”
“今天这批布料照我说的做,出了什么事情我负责!”
“你们就听非寻哥的吧。交货期早就过了,是非寻哥用诚意打动供货商,供货商才宽限了十天的时间,现在非寻哥一定是有办法了。再说了,这次事故是谁惹出来的?张师傅,减少工序,偷工减料,你乱来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
张师傅被点名道姓骂,一下子黑了脸。
楚译又道:“为了咱们这批布料,供货商那边甚至更改了成衣生产的开工日子,你们以为这批布料出了问题,只有我们德顺堂付出代价?”
“楚译说的对,牵连很广,我信小陆。”刘师傅说。
“从国家开始非遗摸底工作,到香云纱成功入选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都是你们的功劳。可是这一次,如果不守住根本,香云纱就会毁在你们手里。”陆非寻说。
“我们动起来!”
接下来热火朝天的一幕,让苏靛蓝心生动容。
陆非寻把楚译拿来的东西撕开,将里面粉末状的东西倒入泥池里。紧接着亲自拿拖把搅拌河泥。
苏靛蓝留意到今天的泥池与上一次见到的不一样,上一次的泥浆色浓且黑,今天的河泥明显稀释过,呈现水状。
“需要我帮忙吗?”苏靛蓝问。
陆非寻抬眼看苏靛蓝。
陆非寻唇角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却还是看起来很冷淡的样子:“不用。”
苏靛蓝嘟囔:“不用就不用,干吗冷着一张脸。”
陆非寻别过头,专心致志干活。
楚译恰忍不住幸灾乐祸笑了笑。
苏靛蓝偷看陆非寻,发现他看起来一本正经,耳根却有点红,难道是热的?
整个作坊忙得如火如荼。
很快,经过再一次封莨水处理过的香云纱重新过泥完毕,大家满头是汗。
楚译说:“香云纱的变色原理是河泥里的大量高价铁离子充分与薯莨汁里的单宁酸起反应。这批河泥太稀了,怎么起反应啊?”
气喘吁吁的老师傅们都在屏息静待,虽然他们不信陆非寻,但也不希望失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小时到了,非寻哥。”楚译掐着点提示。
“谁帮我提一桶水过来?”陆非寻问。
大家赶紧把水送到陆非寻手里,陆非寻拎着水走到其中一张过了泥的香云纱前。
哗啦——
一桶水直接倒在香云纱上,薄薄的河泥被冲开,露出深色的那一面。
在场都是接触香云纱几十年的老师傅,对香云纱再熟悉不过。只闻场内响起抽气声,大家不可思议地问:“成了,竟然成了?!”
“怎么可能呢?这没道理啊!老张,老张你来看看!”
张根同紧张地蹲下身抹开河泥:“怎么会?!这么薄的一层泥,怎么能染出这种效果来?”
陆非寻不答,仿佛早料到似的:“楚译,你带着大家检查后面的布料,安排师傅们走后面的工序。”
“没问题!”楚译连忙应下。
很快作坊里只剩下苏靛蓝和陆非寻。
“这次的河泥和上次的不同,对吗?”苏靛蓝问。
陆非寻回头看苏靛蓝。
苏靛蓝一脸笑意,满是期待。
陆非寻:“我往河泥里添加了铁还原菌。”
“铁还原菌?”
“薯莨汁里同时存在儿茶素类缩合单宁酚和醌两种结构。”
“然后呢?”
“这两种结构通过多点位氢键和丝蛋白肽键的结合,在经过太阳暴晒后,向阳那一面上的拷丝胶质进一步与河泥中的二价铁反应,形成了一种溶解态缩合单宁络合物。这种缩合单宁络合物,在阳光下会被快速氧化成含三价铁的黑色沉淀。”
“然后香云纱才会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
“嗯。”
“那铁还原菌在这里的作用是什么?”
“铁还原菌对香云纱的过乌用泥有强化作用。”陆非寻沉声,“在香云纱过泥时,如果往河泥中添加希瓦氏菌S12,就能大大提高河泥中铁还原菌微生物的丰度和活度,影响河泥中二价铁的含量。”
“我明白了!河泥中二价铁的含量增多,就能有效提高河泥的染色性能,就能够形成更多含三价铁的黑色沉淀!”苏靛蓝激动道,“这批香云纱已经用河泥染过一次了,为了不堵住纱眼,只能选择稀释的河泥水复染,可河泥水中含泥量不够就会存在二价铁不足的问题,所以为了保证香云纱的透气性和染色效果,就只能在河泥水中想办法,铁还原菌在这次复染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聪明。”
“你才是最聪明的人,你怎么想到的?”
“这是你提出的传统工艺三维概念带来的灵感。”
苏靛蓝认真望着陆非寻:“这么说,我是最大的功臣?”
陆非寻突然沉默片刻。
“可以这么说。”
“难怪你冷不丁让楚译过来和我说谢谢。”苏靛蓝不怀好意地靠近,“既然这样,那你是不是该给点报答?”
陆非寻看着苏靛蓝无耻的样子,突然伸手进泥池,掏出一抹泥涂到苏靛蓝脸上。
陆非寻淡淡说:“报答。”
苏靛蓝哇哇叫:“陆非寻,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谁是恩人?”
“当然是我!”
“再给你送点活性因子。”陆非寻趁苏靛蓝不注意,又抹了一次。
苏靛蓝摸自己的脸,糊了一手泥。
“陆非寻,你这人真是不讲究!”
“讲究是什么?”陆非寻沉声。
最后,两个人在泥池边打起了泥仗。
陆非寻猛地握住苏靛蓝的手,又迅速放开。
苏靛蓝心跳加速,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苏靛蓝赶紧抽出手,落荒而逃。
“明天来我书房一趟?”
“我……我想想。”
苏靛蓝脸上发烫,听见陆非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想修画了?后天这批香云纱交货,不出意外,我能空出一段时间。”
“好!”苏靛蓝立马说。
回到自己的房间,苏靛蓝好久都处在飘飘然的状态。
喜的是《东江丘壑图》的修复终于提上日程,愁的是她明天要怎么面对陆非寻啊。
突然,一通电话打进来,显示屏上跳动着庄清清的名字,苏靛蓝接起。
“喂,小靛蓝,好多天没通电话了,你想不想我呀。”
“清清。”
“怎么啦?有气无力的,在粤城进展得不顺利吗?哼,我就说这个陆非寻,一定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你,是不是又折磨你了?”
“没有,陆非寻答应帮我修复了。”
“那你还有啥不开心的?”
“这个问题吧……”让她怎么好意思回答。
“你不会是被他的美色吸引了吧?!”
苏靛蓝:“……”
“真发展出感情了?好事呀!你一定要抱住陆老师的金大腿,把他骗回来狠狠地蹂躏他!”
“你还急着仇呢?”
“哪啊,我是那种人吗?”
“是啊。”
“你放屁,我庄清清行得正坐得端。好吧,我是有点不想他好过来着。”
“你和他成不了,我们只是非遗战友。”
“什么鬼战友,这世上有百分百单纯的男女关系吗?不过我可跟你说,这个陆非寻啊,冷血毒舌,又不食人间烟火,如果真的谈恋爱,你千万不要动真心啊!”
“清清,你越扯越远了!”
“我这不是怕你天天和他研究什么古画修复,美其名曰学术研究,然后眉来眼去,最后心动嘛,那就完犊子了!”
苏靛蓝心想,早就完犊子了。
庄清清问:“要不然,你先把他追到手,然后再狠狠甩了他?解气!”
“清清。”苏靛蓝认真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和陆非寻结下梁子了。”
电话那头,轮到庄清清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