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晴天,阳光正好。
庆云堂矿物颜料工作室内,一块块颜色鲜亮的矿石摆放在工作台上,研磨矿石的器皿也被人按大小的顺序排放好,专用来分解颜料石块的石缸边,一个五官精致的女孩将头发随意扎起,穿着深色的围裙,拿着一把铁榔头在敲打。珍贵的大块矿石在她细敲之下,一块角料掉落在石缸中。
苏靛蓝正准备将石块拾出,研磨成粉,工作室虚掩的门突然被人撞开,邻居梅婶跌了进来。
“靛蓝,出事了!出大事了!”
“怎么啦?梅婶,您慢慢说。”
“呔,还有心思慢慢说呢,这天都要被捅破一窟窿了,你快跟我走吧!”
苏靛蓝来不及洗手,就被梅婶拽了出去。梅婶气得一直念念叨叨:“真不知道你们父女俩这一筋儿是怎么来的,老的这几十年没什么长进,一直固守正业,搞什么矿物颜料的传承研究。小的也没出息,好不容易考个名牌大学回来,好端端的老师不当,非要成天拿个铁榔头敲敲打打。”
“梅婶!”
梅婶一看苏靛蓝身上的脏衣服,顿时更来气:“你看看自己,水灵灵的一姑娘,整得跟煤炭矿工似的!这回可好了,老苏也要把自己送进牢里去了!”
苏靛蓝摸了摸耳朵,这话都要听出茧来了。
苏靛蓝突然问:“什么?我爸怎么了!”
梅婶拦了一辆车,将苏靛蓝往车里一塞:“臭丫头,你爸刚在省博看展览,把文物给毁了!”
苏靛蓝脑袋嗡地一声,顿时四晕八转!苏靛蓝到省博物馆时,看见警戒线已经围起,几个保安围在一旁讲闲话。
“真是倒霉,今天才国宝巡展第一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可不是?一幅国画突然就毁了!要怪就怪平常安检大意惯了,小东西也让带进来,国宝巡展第一天人不得挤点吗?小地方第一次办大展,没经验也正常,但他没事带什么锤子啊?”
“是啊,这工艺品小锤子也不是戒指项链、十字架,带着能护身啊?”
听到锤子,苏靛蓝心都慌了。
苏靛蓝的父亲苏庆云年轻时在颜料厂工作,厂里改制那一年,他被选为个人先进,奖品就是一把袖珍的锤子工艺品。做矿物颜料的手艺人不像其它工人那么容易,有时为了找成色好的矿石,他们需要进到山头里去找矿。找到以后,也不是所有石头都能用,得用锤子细细地将能用的地方敲出来,带回到厂里。所以锤子对于苏庆云来说,是仅次于筷子的吃饭的家伙。
那把三厘米的小锤子纪念品,苏庆云天天带着,没事就往工作服的口袋里放。
苏靛蓝往人多的地方走,被穿警服的人拦住。
“你干什么呢,没看见办案吗,不能往里闯!”
苏靛蓝赶紧露出个笑容:“不好意思,我找我爸。”
“你爸什么你爸,现在里面在办公呢,出大事了,不能进。”
“您行行好,我爸就是弄坏古画的人!”
“啊?!”
趁着年轻民警在发愣,苏靛蓝找到个空档赶紧往里钻,像条鱼一样滑进去,一下就看到站在人群里无助的苏庆云。
苏靛蓝着急喊:“爸!”
苏庆云听到苏靛蓝的声音,一下子看过来。
“你怎么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
“正好,你也来了,我就一起说了!”
李海良看着苏靛蓝。
苏靛蓝弱下声:“李叔叔。”
李海良和苏庆云从在颜料厂时就是旧相识,从前私下关系就好,后来李海良升了职,对苏靛蓝一家依旧好,但现在故意扳起脸:“你自己看看吧。”
李海良让了一步,苏靛蓝直接看见他身后的惨状——
红色的文物隔离带被扯坏,放展的玻璃柜也缺了一角,那破裂的痕迹,就像是被尖锐的东西顶到,只有一个受力点,重压之下,裂痕扩散开来,直接碎了半边,里头还有半卷残画。画本来就破,这会儿更破了。
一旁,一位穿着白衬衫,戴着博物馆工牌的老学者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检查破损卷面。
苏靛蓝离得近,甚至可以听见老人说:“还不算很严重,在可补的范围内,但是情况也不乐观……”
“华老,您是文物修复组的头号专家,这事儿您看怎么办?”李海良上前沟通,“不瞒您说,破坏画的人是我老同学,我们认识好多年了,他就是个国画痴!平常就爱摆弄这些颜料、水彩,这次来也是要看《东江丘壑图》残卷上的色彩,研究古人颜料,今天要不是为了救那孩子……”
临城市国宝巡展第一天,险些发生踩踏事件,李海良把华老请到一旁去讲,隔得远了,苏靛蓝也听不见了。
苏靛蓝只好问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庆云低着头,“今天人多,我看画一时没注意。”
旁边有人听了,朝苏靛蓝解释:“今天国画巡展,人出乎意料的多,老人家往上凑,结果人堆里人挤人,又刚好有个孩子摔倒了,他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被踩死吧?那时他离得最近,所以他就扑上去护住那孩子,怪只怪没站稳,一老一小抱着撞上了展柜。这玻璃虽然厚,但也禁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啊。”
“所以就压碎了?”
“不!哪那么容易压碎啊!巧就巧在老人家还带了一把小锤子,那锤子冒尖的地方往玻璃上一杵,几个人的重量全顶在这一个点上,哐当一声,就出事了!”
苏庆云说:“爸不是故意的。”
“嗯,不是故意的,但把画屁股撕下来一块。”
苏庆云骂道:“你是个女孩子,恋爱都没谈过,怎么说话呢?这么粗俗!”
那头,李海良和专家们沟通好了,朝这边走来,看到苏庆云便低声吼了一句:“你们过来。”
“李叔叔。”
李海良说:“我帮你们沟通好了,博物馆方面看了监控,确实不是故意损毁,所以人暂时不用拘留,但是专家也说了,这画是真毁了,接下来怎么处理,你们协商吧。”
怎么处理?这么大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
氛围僵持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这展柜不够结实,确实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到位,但这是国宝,外面的装裱被抓坏了没事,可卷面下方往上一厘米的位置破了个洞,绸面破了这就严重了。
“是啊,本来就是半卷残画,现在余下的画还少了块,变成了个坑!就算能补,珍品也成了赝品了啊!而且这个缺口根本补不了,不说我们这没这个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也没有这个原料。”
有懂行的人应和:“前阵子国家博物馆文保科技部的老师下来培训,提到了现在古画颜料千年不褪色的知识,古人作画拿的全是矿物颜料,天然的矿石或彩土,都是珍稀资源,现在环境恶化了,很多矿脉都枯竭了,矿区都不产矿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现在还能在深山老林里找到品质那么好的颜料矿石,今人也没这种古技术,能够做出这种传统国画颜料来。”
“是啊,仿古代人做出来的色系,要真能复原到一样的颜色,让整个卷面看不出来,那这人也真成神了。”
“你们别说,咱们这还真有这样一尊神。”李海良突然说。
大家顿时顺着李海良的目光看过去。
苏靛蓝抓住机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苏靛蓝,这位是我父亲苏庆云。”
“苏庆云?哪个苏庆云?难不成是做颜料的那个庆云堂的苏庆云?”
“正是。”
苏庆云最近在临城小有名气,因为电视台做了个匠心专题。节目内容是六旬手工艺人坚守传统国画颜料技艺,有幸入选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苏靛蓝笑着说:“我爸一直从事国画颜料研究,今天是因为太想亲眼见见古画上的色彩了,才来博物馆,结果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在这里替他向大家道歉!上次我们曾帮明宫博物馆修复过一幅古画,这次也希望能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尽力去修复这幅古画,让古画早日复原,真的很对不起!”苏靛蓝鞠躬,漂亮的脸上都是愧色。
苏靛蓝态度诚恳,大家一下子对她好感激增。
华老盯着苏靛蓝看,见她长得好看,说话有礼貌,最重要的是有手艺还不张扬,悄然难见地颔了一下首。
苏靛蓝真诚地回望华老:“虽然不能承诺一定能成功复原古画,但目前全国也只有我爸最擅长制作传统矿物颜料,让他试试吧。我们一定尽量挽回国家损失,我有这个信心!”
华老说:“你们是手艺人,我佩服你们,但是现在这幅画不仅是颜料修复的事情,看到上面那个坑了吗?这个绸面……”
颜料易补,绸面难补。
就在大家愁眉不展的时候,李海良看向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惊喜说:“巧了,你们说得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正好他今天也在现场。”
突然,李海良目光定在了某一处。
“小陆!”李海良高喊。
苏靛蓝循声看去,只见珍宝馆的展馆光影下,灯火阑珊处,一抹颀长笔挺的身影立于一幅绢面古画前,画上傲然的梅花绽放,那男人穿着一条灰色的长衣,就这么冷冽地站在展台前,浑身透出的清冷气质,竟要比那古画上的梅花更冷傲几分。
众人注目中,那男人转过头来。
只一眼,苏靛蓝被卷入回忆中。
两日前,临城美术馆。
“苏靛蓝,你再慢慢吞吞试试,赶不上参展我要你好看!”
“知道了啦。”
“知道还不赶紧跑起来!这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三年一次的青年油画艺术成果展,难得我有一幅作品入选!”
苏靛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闺蜜庄清清说:“嗯嗯,清清,你好厉害,你最棒了!”
“什么人啊,夸我一下都这么敷衍!”
苏靛蓝和庄清清跑进美术馆,时间不早不晚,开幕式讲话刚结束,恰好不用受主持人长篇大论的折磨。人群四散分开,聚集在各幅画作前。
场馆最中央,一幅一米长、半米宽的油画最吸引人眼球,画作色彩明艳,有泼墨挥毫的不羁。
“瞧见了吗?我的画!”庄清清自豪地说。
苏靛蓝:“嗯,画的不错,很有气势!”
庄清清撞了苏靛蓝一下:“苏靛蓝,你会夸人吗?”
“会啊!”
“会个屁!”
这一撞本来是打情骂俏的意味,却不小心撞到了身旁的人,庄清清赶紧笑着看过去。
男人身姿傲然,眉眼间携着冷淡,五官端正出色,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般显眼。
庄清清:“哇塞,帅哥!”
“淡定点!”
庄清清心血来潮问:“先生,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很一般。”
庄清清笑容顿时僵凝,整个人也定住了。
“你凭什么这样说?开展才一分钟不到,你认真看了吗?”不管有没有认真看,都不应该对别人的心血之作这样下定论。
苏靛蓝也有点生气,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身灰色的衬衫,袖子挽起,卷在手肘处,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懒散,却携了一丝矜贵。庄清清这样质问他,他也不恼,依旧这样冷冷清清地站着。
良久,他才说:“一幅无思想的模仿性画作,错乱的颜色用法,评价它不需要理由。”
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音,却让庄清清感觉到一阵蔑视。
庄清清立刻炸了:“你凭什么说我的画没有思想性?我的颜色哪里用得错乱了?”
“一幅画,并不是篇幅越大越好。”
“画作大是因为它需要!内容需要。”庄清清辩解。
“累赘。”
简单两个字,把庄清清击溃。
苏靛蓝皱起眉头:“俗话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表达自己看法的时候,可以稍微顾及一下别人的情绪。一幅画好不好,不能凭你一语之词,能不能听听其他人的看法?我倒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
色彩斑斓的油画前,男人凝眸看向苏靛蓝。
只是这么一眼,周遭仿佛都静了下来。
苏靛蓝接着说:“解析画作要从几个要素上看:立意、构图、表现、观者感受。清清这幅画是典型的印象派油画,用错综复杂的手法,勾勒出流畅的线条,你如果仔细欣赏,可以看出作者用心地运用了居中突出的方式,将整个绘画的重心放在了正中央的风帆上,用白色和蓝色、灰色三种色彩塑造出强烈的明暗感。我作为欣赏者,觉得很震撼。至少我很喜欢,觉得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差。”
陆非寻意外地看向苏靛蓝。
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睛?认真,倔强,温和却不服输。
“不够细腻。”陆非寻说。
苏靛蓝意外于他独到的犀利,但还是替庄清清据理力争:“至少空间感较好,透视关系也很准确。”
陆非寻声线极平:“如果画作不贪大,刻意追求气势,整幅缩小二分之一,阴影区域用白、蓝、黄、褐、灰做明暗对比,将红、紫放在画面右侧,表现出建筑物在水中的倒映,增加画面的层次感,这幅画作会更有魄力和震撼感。
看得出来,画作作者很努力,甚至借鉴了达芬奇的明暗对比法则,但也正因如此,借鉴过度则变成了没有思想的作品。”
苏靛蓝被堵得哑口无言。
人群中议论声嘈杂,否定声像一把刀子捅进庄清清的心里。
庄清清有点想哭,越看陆非寻越不顺眼。
“啊!”庄清清猛地抱住头,对苏靛蓝说:“我有点想打人。”
话音刚落,还不等苏靛蓝劝,下一瞬庄清清已经冲上去:“喂,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乱评价啊!”
“你是不是情商低!吃我一拳!”
整个展厅顿时一阵混乱。
……
苏靛蓝吞了吞口水,看着此刻站在古绸画前的男人。
冤家路窄,没想到在这又遇见了!
回想前两天的情景,苏靛蓝捂着脸,打算降低存在感,可偏偏李海良已经热情地迎了上去。
“小陆,来来。”
李海良把陆非寻请到人群前:“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大名鼎鼎的香云纱的传承人陆非寻。国内有家专门替高端成衣商提供香云纱面料的企业,叫德顺堂,他就是德顺堂的负责人。”
华老问:“真丝中的极品,专用来做高端旗袍的香云纱?被誉为布料界的软黄金,一米布和黄金等价的那种莨绸?”
“对!就是那种面料,古时享誉中外。不过现在掌握香云纱织造技艺的人越来越少,手工制作耗时又长,所以逐渐没落了。现在许多设计师都很喜欢这种面料,香云纱就往高端的路子走了,听说每年高端成衣商们都在抢布料,因为生产得少,都成宝贝了。”
华老道:“德顺堂我听过,国内说到香云纱,就百年老作坊德顺堂出产的料子最正宗。”
在场的人听完,纷纷对陆非寻另眼相看。
陆非寻没有沾沾自喜,只道:“过誉。”
华老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太浮躁,个个都沉不住气,导致传承非遗的人越来越少。没想到陆先生年轻有为,看来国家这门传统技艺有希望。”
李海良:“华老您不知,小陆之前在意大利修学油画,业界已经小有名气,但还是放弃了在国外的成就,回来接手父辈的家业,从头开始做起。年轻人有责任心和野心,很不容易!”李海良眼里有明显的赞许,“不过德顺堂是国内香云纱的行业标杆,技艺成熟,资产丰厚,未来可期啊,哈哈!”
所有人都很吃惊,只有苏靛蓝在出神。
没想到,他竟然真是美术界的大拿,难怪那天的点评如此专业。
前两天结了梁子,苏靛蓝下意识躲到苏庆云的身后,结果又被李海良拎出来:“靛蓝,还不和小陆打招呼?”
苏靛蓝尴尬望着陆非寻,一阵甜笑。
苏靛蓝刚看陆非寻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红色的抓痕,明显是庄清清的杰作……
苏靛蓝马上抬手接着捂住脸。
“你怎么不说话?”李海良问苏靛蓝:“你平常和人打招呼不是挺热情嘛?怎么一见小陆就怂了?虽然你和老苏配合修复过一幅晚清古画,但是这次不一样,情况比上次复杂。正好小陆在这里,你请他和你联手,一起把问题解决了。”
华老点头:“确实,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幅《东江丘壑图》,恰好就是绢面做底。明朝嘉庆年间,宫廷画师最喜拿绢本作画,如今许多宋明时期画作的仿冒品也喜欢用仿旧绢、矾绢或熟宣临摹,以假乱真。这些年古纺织技艺的手工艺人越来越少,能系统把这个技术传承下来的只有少数几家。加上这个绸面氧化了,呈现出泛黄的颜色,德顺堂又是以植物面料染色技艺起家,或许可以帮上忙,确实是很巧。”
李海良和善道:“丫头,你刚才也看到了,这画上有个坑。庆云堂的矿物颜料再厉害,色谱再接近古人用的颜色,那也解决不了卷面修补的关键问题啊。小陆家祖传技艺就是这个,你没看他刚才盯着馆里的丝绸画看?说明人家对这个有心得。”
在场相关工作人员纷纷点头。
苏庆云也出声:“靛蓝,既然要修复《东江丘壑图》,光凭我们肯定不行,要不然咱请人帮帮忙?”
苏靛蓝终于皱着眉头朝陆非寻开口:“陆,陆先生。”
一出声,陆非寻就跟炸了似的,冷清的目光看过来,就好像在放冷箭,她看成了个筛子。
陆非寻说:“不敢当。”
李海良看看苏靛蓝,又看看陆非寻:“怎么,你们俩认识?”
苏靛蓝赶紧说:“不认识!”
陆非寻冷笑,也没有拆穿苏靛蓝,只是轻勾了一下嘴角,朝李海良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失陪。”
然后,转身就走。
李海良看了一眼,叹气:“哎!你还不追上去请人家帮帮忙?老苏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不把画补好,就等着这个篓子越捅越大吧。”
苏靛蓝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好赶紧追上去:“陆先生!你等一等。”
陆非寻转身:“怎么?”
“对……对不起!”
苏靛蓝豁出去了。
“咱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博物馆偏僻角落里,苏靛蓝和陆非寻面对面站着,一幅古画展板前,陆非寻浑身冷意,苏靛蓝从这个角度仰头看他,可以看到他微微不耐烦的侧脸。
“陆先生,很抱歉,我知道你认出我来了。两天前的事情是我们不对,真的很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苏靛蓝小心翼翼地看他。
“抱歉,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不相关的人身上。”
“没有不相关!如果你愿意,我们俩很快就相关了!”
陆非寻:“……??”
苏靛蓝伸出手:“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您我姓苏,叫苏靛蓝,是临城大学的学生,今年刚毕业!之前是我肚量太小,年纪小容易暴躁,还分不清是非。不知道你是美术行家,护犊心切,冒犯了你!你怎么骂我都行,只求你能给我几分钟时间。”
陆非寻眉心搐动:“苏小姐,你对谁都这么能屈能伸?”
“没有!只对你!!”
陆非寻深深看了苏靛蓝一眼,转身就走,苏靛蓝急中生智,张开双手堵住门口。
陆非寻眉毛又跳了跳,看着眼前的苏靛蓝。
苏靛蓝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拦住他。小手摩擦过他灰色的风衣,带出一阵窸窣响,她的腿也高抬,简单的牛仔裤将她笔直的腿修饰得越发修长。
陆非寻看他一眼,觉得她柔韧性不错,可惜没用对地方。
“你们临城大学,净教你们这些?”
苏靛蓝看着自己像八爪章鱼一样的手脚:“不好意思,事急从权,还望原谅!给我一个机会,我们谈一谈?就像他们说的那样,现在能帮我们的人只有你了,没想到你也是非遗的传承人……”
“我不是。”
“什么?”
陆非寻冷静强调:“德顺堂之于我,是企业。我之于德顺堂,是商人。所以麻烦苏小姐另找他人,帮你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说完,陆非寻越过她,扬长而去。
苏靛蓝短暂一愣,回过神赶紧追上去:“等等!我知道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帮我们,或者你提个要求?我们一起把古画修复了,行不行?!”
成人的世界讲利益,那么她就和他谈好处。
陆非寻终于停下步伐,看着苏靛蓝:“提要求?苏小姐,不知道这幅画和我有什么关系?或者,你觉得我还需要什么?”
陆非寻摸了摸脖子上的抓痕:“第一次见面,你朋友就送了我这份大礼,可想而知你也不是合适的合作对象。况且做了错事就要承担,你父亲毁坏了画理应承担责任。我只是一个局外人,你硬要拉上我,合适吗?”
“确实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呢?你是修复古绸的专家,我现在只能求你。所以请你再考虑一下,可以吗?”
陆非寻看着突然示弱的苏靛蓝,这倒是和刚才没脸没皮的样子有些不同。
陆非寻声线平和了一些:“你很在意你父亲?”
“哪个女儿不在意自己的父亲?何况我爸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我全看在眼里。你大概不知道手工匠人有多难……每天起早贪黑敲打石头,同样研磨动作要维持一整天。一斤原石研磨七天,最后只能得到七两左右,这七两粉末还要经过浸泡、分层、过滤、晾干。我们拿在手里的每一包矿物颜料,都需要手工匠人呕心沥血制作一个月。
现在矿物原石也很难找到了,从前我爸天不亮就坐车到小县城,全国各地各个矿山的跑,他曾差点摔下山崖,也曾被毒蛇咬过,腿不好,手上全是伤疤,就为了延续这点技艺。这样的人,只是为了挤进人群看一幅画,研究那一点色彩,就闯下了这么大的祸,就要负担这么大的责任。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他……”
陆非寻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放得有点空。他认真听着,脸上却带着一丝嗤笑,像是嘲讽,不近人情,又有点可怜。
苏靛蓝突然打住了话,怔怔看着陆非寻。
彼此沉默,她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给你的时间到了。”陆非寻说。
苏靛蓝这才回过神来,再仔细一看,陆非寻的异样已经消失。
陆非寻抬脚就走:“再见。”
“陆先生!”
苏靛蓝差点发作,可是看到远处的警察,还有一直担心地往这看的苏庆云,又拼命忍了下去。没想到,陆非寻最后只留下一句再见,竟真的绕过她无情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苏靛蓝只好看着他离开。陆非寻路过那帮文物专家的时候,似乎还说了些什么。
苏靛蓝反应过来追回去的时候,便对上了李海良怒气腾腾的双眼:“苏靛蓝!”
苏靛蓝心虚:“李叔叔。”
“我让你去请人帮忙,你怎么把人谈跑了?还让小陆说出那样的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前两天看见你聚众斗殴了,所以记住了你,那叫一个印象深刻,还向我们公安机关实名举报,希望我们参考你犯罪的前科,对这次破坏文物的事情深入调查!建议我们调查你们是不是被犯罪分子收买了,故意弄坏文物!”
“陆!非!寻!”
苏靛蓝气得都快喷火了。
既然有人提出建议深入调查,为了避嫌,李海良按程序先将苏庆云请回警察局做笔录了,让苏庆云留在局里配合调查两天。
苏靛蓝回到工作室时,天都黑了,街坊邻居围在院子里询问事情处理得怎么样,听到事态转变成这样,纷纷表示惋惜,还安慰了苏靛蓝几句。
“丫头,没事的,老苏很快就回来。”
“实在不行,你就找那个什么专家……姓陆的专家服服软?”
嘁,还专家呢!就是一个冷血大毒舌!
苏靛蓝坐在庭院里的树下发愁,忽然手机响了,看见屏幕上闪烁的“清清”二字,有气无力地接起:“喂,清清。”
“靛蓝,哇!我和你说,有件事情气死我了。”
“怎么了?”苏靛蓝低落问。
“你还记得前天我在美术馆打的那个大混蛋吗?他竟然是国内一所大学美术系的客座教授!”
“什么?”苏靛蓝的腰一下挺直起来,“怎么,你遇到他了?”
“可不是,气死我了!我们教授竟然对他恭恭敬敬的,还请他来给我们做讲座!真没想到踢到铁板了!呜~~”庄清清嗷嗷叫,“不过他明天一大早就要走,所以今晚教授又临时给我们加了一节讲座课,嘉宾就是这个陆什么……”
“陆非寻!”苏靛蓝狠狠念出这三个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都说罪不殃及池鱼,他这样做,梁子也就结下了!
“清清。”苏靛蓝中气十足地叫道。
“啊?”庄清清被吓到。
“你介不介意,多一个美貌如花的同学?”
“你说谁?”
“我!”苏靛蓝笃定地说。
苏靛蓝把在博物馆的事情一说,庄清清也被气到。
“他不帮就算了,竟然还落井下石!这种男人坚决不能放过,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靛蓝,你马上打车来临大,今晚来蹭课,我们要他好看!”
苏靛蓝对着电话“哼”了一声,也气势如虹。
讲座定在临大美术学院,晚八点半。苏靛蓝换了一身裙子,再把头发打理一下,急忙赶到临大的时候,大学里的男生纷纷向她侧目。
苏靛蓝习惯了,专注地抱紧了手中的保温杯。庄清清在临大读研一,苏靛蓝到达美术学院的时候,庄清清已经在树下呵着手,等了她好一会了。
“我的小祖宗,你终于来了。”说完,愣了一下,“今天打扮不错,早让你穿裙子了吧!”
说完,又看了看苏靛蓝手里的保温杯:“连武器也带了啊,干得好!咱们就是要美色镇住他,然后再狠狠泼他一脸。”
“讲座快开始了,进去吧。”
苏靛蓝走进教室的时候,里面已经乌压压坐满了人,大多数是女同学。苏靛蓝一坐下,不少男同学看了过来。不到一分钟,临大的教授迎着陆非寻进来,全场顿时哗然一片。
陆非寻穿着浅灰色的西装,笔挺的身形被完全勾勒出来,英俊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教授只好出来主持局面。
“这位是陆非寻老师,国内著名的香云纱生产商德顺堂的管理者,也是新锐画家,去年回国后被央美聘为客座教授,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他来临大,与我们共谈艺术。”
“啊,他就是央美最年轻的副教授!”
“陆老师好!”
气氛很热闹,庄清清听到介绍悔不当初。
苏靛蓝望着陆非寻出神,嘴角带着笑。远看是佳人,近看实则笑容狰狞。
庄清清看到苏靛蓝这个样子,反而有点害怕起来,不会寻仇变凶杀现场吧?
讲座开始,教授先从意大利的美术发展史开始讲起,达芬尼到莫迪再到波提切利,最后讲到了色彩的运用上。陆非寻顺其自然地接过了话题,低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整个礼堂犹如被磁性的歌声围绕,实在让人心动。
很快到了互动环节。
陆非寻在台上提问:“在座都是美术生,谁能答出世上有多少种颜色?”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答:“无穷色。”
苏靛蓝不做声,庄清清忍不住道:“瞎显摆。”
“回答得很好。”
互动环节第二题,陆非寻又问:“无穷色实际上是由颜色的十二种基本色混合而成的,其中这十二色又可归类为光谱三原色,谁能说出光谱三原色是哪三个颜色?”
有女同学紧张地抢答:“红黄蓝!”
这时气氛越加热烈,整场讲座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候。
庄清清看苏靛蓝还是没行动,忍不住道:“靛蓝,再不出手就晚了!”
苏靛蓝看着台上英俊的男人,牢牢盯着讲台,深呼吸,再深呼吸。
目光太热烈,苏靛蓝吸引到陆非寻的注意。
陆非寻皱眉打量苏靛蓝,她化了妆,白天随意扎起的头发放了下来,只挽上去一些,少了邻家女孩的气息,多了几分惊艳。
陆非寻不动声色:“第三个问题,以蓝色系为例,月白、靛青、湖蓝和深蓝各不相同,哪位同学能对这几个颜色做详细的分析?”
苏靛蓝突然蹭地一下站起来,这会儿全场人都惊呆了。
之前两个环节,大家都是举手回答,虽然乱,但乱中有序。
大家还没见到这么热情参与的,一旁偷看了苏靛蓝好久的男生们叹了口气。庄清清则在一旁险些拍手叫好!好啊,好戏终于来了!
陆非寻盯着苏靛蓝,神色晦暗:“你要回答?”
苏靛蓝对上他眼,对视半晌,沉默良久。
就在大家以为是来砸场子时,苏靛蓝突然咧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嗯,老师,我确定。”
这一声老师,叫得陆非寻皱起了眉头。
苏靛蓝道:“首先,我认为您问的这个问题很不专业。”
讲台上坐镇的临大老教授立刻紧张起来:“你是哪个班的同学?快坐下。”
陆非寻摆了摆手,然后看着苏靛蓝:“你说。”
紧接着,整个礼堂只听苏靛蓝的声音。
“我要纠正蓝色系这个说法,蓝是三原色的一种,是一个非常庞大的色系。其中应粗细划分为蓝、靛青、靛蓝、碧蓝、蔚蓝、宝蓝、蓝灰色、藏青、藏蓝、黛、黛螺、黛色、黛绿、黛蓝等。”
在场的美术生几乎全被震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