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第二天早上一出门就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居然下了一夜的雪。今年的初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有种意外的惊喜。上车的时候,发现司机还是昨天那个。季英松既没回来,也没向厉择良汇报过什么,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他说。
“为什么?”
“见个朋友。”
“男的?女的?”她小气地问。
“无可奉告。”厉择良笑。
“你这么不合作,我就不同意你去。”
“可我和人约好了。”
“那你带我一起。”
“好。”
本来她是随口使使坏,没想到他一下子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写意马上怀疑是不是自己中了什么计,狐疑地看着他:“你有圈套?”
“没有。”他又笑。
她盯着他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最后还是决定谨慎行事,于是说:“算了,相信你,我不去了。”
说完这个话题,写意又被同等红绿灯的一辆房车吸引去注意力。厉择良转头,将目光调向另一边的窗外以后,脸上的笑意才淡淡隐去。他晚上要去见的人,永远也不想让她知道。
他和人的约会地点是江边那家很有特色的中餐馆,走廊上一路都是宫灯,然后绕过一面双面绣的屏风进了雅间。他先点了菜,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施耐德夫妇就已经到了。
老太太很和蔼地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又将他仔细端详了下,感叹道:“厉,你又变英俊了。”
菜端上来,他和夫妇俩话了些家常和近况。老太太聊到开心之处,还叫老先生取了小孙子的照片给厉择良看。厉择良待人皆有些居高临下,但是对于施耐德夫妇他却一直感恩在心,就像对待自己家的老人一样。一顿饭絮絮叨叨地吃完,临走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想起前天的事情,问道:“厉,你认识一位叫沈写意的小姐吗?”
厉择良错愕稍许,说:“认……识。”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认识,那么我们做错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沈小姐临时做了两回我们的翻译,无意间提到你的车祸。”老太太说,“沈小姐听了以后,很吃惊,匆匆忙忙就走了,我想我们有没有做错什么。”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前天下午。”
前天……
厉择良送了两位老人回酒店以后在车上思索着这个时间。前天他在厉氏楼下看到过写意,她神色似乎就有些不对。他远远就瞧见,所以才想走过去,没想到她却突然穿过马路跑到自己面前。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于是跑来看他,找了个机会晚上又缠了他一次,还干脆在书上打了暗语……
他有些凄凉地笑了笑,枉费自己异想天开地以为是她真的爱他,所以就那样原谅了他,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下再看,不过就是知道他为了她变成残废以后的一种内疚和同情。他将手里的烟盒越捏越紧,揉作一团,最后还使劲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腿,任由痛意侵蚀自己。
这时,手机来了条写意的短信。
“阿衍啊,我们吃过饭好久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还在聊?快点回来,我去门口接你。”
厉择良看了这条信息许久,然后关掉电源,对司机说:“到处逛逛,晚点回去。”随即,打开车窗,露了点缝隙。夹着小雪花的凛冽寒风吹进来,一下子搅乱了车内的温暖和宁静。
好不容易确信这种幸福是真实的,这下又发现原来仍旧是虚无。
他突然很想抽烟,才发现刚才剩的半盒烟已经被自己捏成一团,于是问:“老李,有烟吗?”
司机急忙说:“有,就是烟不好,怕厉先生你抽不惯。”
他什么也没说,接过去就开始猛吸,一支接一支,丝毫不停歇。
车子快到十一点才回到老宅,一见他的车停在门口,写意套了外衣,就从屋子里冲出来。
“阿衍。”她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绕过她。
她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笑着又问:“去哪儿了?这么晚。”
“你回去吧。”他停下来,回头对她说。
“你怎么了?”
“你说我怎么了?”他笑了下,“沈写意,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对我这个仇人,你是良心发现还是决定既往不咎?或者完全是可怜我这个残废?”
“我……”写意有些语塞,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说了什么。
他冷嘲:“你不好说吗?那我替你说。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报复我,怎么就让你的同情心占了主导?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截的肢,为了你才成了个缺条腿的怪物,所以你成了圣人,你内疚!你有负罪感!你觉得你对我有责任!告诉你,沈写意,我不需要!这天底下,我厉择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家的怜悯。我自己做的事情我自己乐意,别说截条腿,就是我当时跳下去死了,也是我自找的,和你没半点关系!”
他越说越恼怒,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进屋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
“不是那样的。”写意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又找不到什么词语反驳他。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他残疾的真相展现在她的面前,她怎么能有勇气去面对他的爱?可是……又好像不全是。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她只得无力重复着这几个苍白的字眼,缓缓地蹲下去。
雪花从天而降,她就这么站在天寒地冻的夜色中,自己却感觉不到什么是冷,任由雪花落在发间、脸上,然后触着皮肤化成雪水,只是在脑子里反复地回想着他的那些话。
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厉择良又一次走出来,将手袋和伞扔给她冷冷地说:“沈写意,接你的车停在门口,带着你的怜悯,给我滚。”
待他又转身回头的时候,却听写意带着哭腔唤了一声“阿衍”,然后拉住他的袖子。
这个名字一出口,她的泪珠随之滚了出来。
他的脚步停滞。
“你第一次和我说话,是我让你比赛时受伤还丢了名次,你没有怪我,还问我疼不疼;那次,你大雪天借衣服给我遮丑,却被我害得发好久的高烧,你没有怪我,只叫我以后作为女孩儿不可以再那么粗心;高三时我离家出走,你带我去教室后来被你的辅导员发现,你挨了骂也没有怪我;刚到德国的时候,我牙疼得厉害却不敢一个人出门,你为了领我去看医生耽误了考试,你一点也没说我。我以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错事,你都原谅我。你说,无论写意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她哭得语无伦次:“阿衍,你不要想反悔。我记得,你肯定那么对我说过。所以我那样欺骗你,你明明就知道也任由我骗,你没有生气,还对我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对不起。可是,今天你却就这么让我走,就这么不要我了。”写意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完全恢复成了小时候伤心时的模样。
“所以,你心底肯定是在怪我,怪我害得你成了这样,让你缺了右腿还骗你欺瞒你。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自杀的时候让你看见,要你来救我。我一直在想,要是可以换回来就好了,把我的腿换给你,只要能让你好好地站起来,好好走路,只要你不要那么疼,和其他人一样健康。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就不要我,还要撵我走?阿衍—你怎么不要写意了?为什么?”
她哭诉中的每一个字都刺在他的心尖,胸口疼得几乎流出血来。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即便是铁石心肠怕也暖热了。他动情地回身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心疼地说:“写意,别说了。你不要哭,不要哭。”
写意将头埋在胸前,继续哭道:“那天,我是真的瞒着你问了他们关于车祸的事情,要是我不问,你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当时,我后悔得要死。要不是我当时那么任性,阿衍也不会这样。我分不清那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我只晓得我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想和阿衍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再也不让阿衍为我伤心难过。可是,我真的搞不清这是因为内疚还是爱,我搞不清楚……”
这席话对厉择良而言简直如同一种良心的折磨,他紧紧地抱住她,连声道:“我知道了,别说了,别说了,写意。”
写意趴在他胸前抽泣了许久。
厉择良抬起她的脸,用手指抚去她的泪痕,可是刚刚一抹,眼泪又从眼眶滚了出来。他的指尖触到那泪珠,烫到心底。他闭着双眼,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使劲地又一次收紧双臂拥住她。
雪花落在两个人的发上、肩头、睫毛上,渐渐地不再化开。
“写意,写意,写意,写意……”他一面念叨她的名字,一面放低了嗓音,语气轻缓到了极致,“你别哭了,不许你哭。你说的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还让我滚。”她哭得脑子里的逻辑顺序有些前后颠倒。
“是我鬼迷心窍。”他自责。
“你还扔我的东西。”
“我错了。”
“这么冷的天,还不许我进屋。”
“我也没进屋。”
“你刚才明明就进去了几分钟。”
“好,那就罚我一会儿多站半小时。”他说。
“我才没你那么狠心。”她使劲在他身上蹭眼泪和鼻涕。
“对,没人比我更狠心。”他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