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气温骤降,可是他的笑脸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扫这天气带来的阴霾,可惜扫不去写意和他身上的沉重。
她知道,那是他一贯的强颜欢笑。
他说完,走了几步拾起手机还给她。
鲜见他用这样的态度说话,一时间写意怔了怔,才问:“那边的事情呢?”他怎么可以将那边的烂摊子扔下不管,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
说话间第二班地铁又来了。
他问:“你不上车了吗?”随即不待她回答就拉着她挤了上去。
其实,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现在楼下,却踌躇着不知道怎么上去,于是等到她出门上班。他便跟着她坐了公交车,再过马路,挤地铁。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静静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扰。
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人流跟着涌进车厢,他将她护在角落里。突然在人群的夹缝中,他摸索着握住她另一只垂下去提着通勤包的手。他的那只手,指尖有些凉,掌心却是温热的,修长的手指覆盖着她,握在掌中。
写意一丝刘海滑到额前,将右手从他掌中抽出去,顺手换了左手拿包,右手抬上去拢了拢头发。
里面有个乘客临到开车又慌张着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从厉择良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写意看见厉择良的眉心微微地皱了一皱。
写意瞄了瞄,旁边挤得满满的座位,问:“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她很担心有人撞着他,或者站久了腿疼。
厉择良摇头,“不用。”
“要不你站里面,我站外面?”她提议。
他没同意。
过了一会儿写意又说:“我不怕挤的,我就站外面好了。”
旁边有个人闻言看了看厉择良,又看了看写意,估计是有些奇怪写意的这句话—女人保护男人?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写意噤声。
到了第二站,人更多了,他和她的距离不得不拉近,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脖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有的一种气息,他也有,他那种味道真是蛊惑人心。
这个时候厉择良的电话响起来,是薛其归。
他看了下就掐掉。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还是掐掉。
写意瞅了他一下。
他察觉到写意的目光,只得接了起来,眼眸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连说了三个“嗯”以后就挂掉,那种冷峻的语气几乎能冻人了。
电话挂掉以后,写意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脸色霎时白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我……”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所以我一直等你回来。”
吃完早饭的杨望杰回到办公室里刚刚合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动地叫起来。
“望杰,东正集团十分钟前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单方面终止合约。”
“单方面终止合约?”杨望杰从椅子上冲起来。
“东正集团宣布放弃蓝田湾计划,而且不会对蓝田湾进行后期投资了。”
“什么?”杨望杰一愣,“那他们岂不是损失很大。”
“可惜损失最大的还是厉氏。”尹宵说,“这无疑是对厉氏火上浇油,这样的重创,破产是迟早的事情。”
听到写意说的那句话,厉择良凝视着她,“你想说什么?”眼眸深不见底。
正好快到站,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报着站名。有人挪动位置,准备下车;有人在招呼着同路的朋友下车,车厢里开始有些嘈杂。
地铁渐渐减速,最终停下来,人群又蠢蠢欲动。
她将脸朝远处挪了挪,在嘈杂的喧哗中说:“我们……结束吧。”
我们结束吧。
那五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一瞬间,车门打开。
人潮汹涌。
整个世界静止得只有他们两人。
他站在那里,有人擦身而过,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两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结束什么?”他勾起嘴角,怆然一笑。
他们将地铁坐了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挤上来又涌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乘客越来越少,直到他俩这样站在空旷的车厢中,已经显得很碍眼。
写意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
她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久站的。
“刚才薛其归不是将所有都告诉你了吗?”她说,“你坐一会儿吧。”
他不答话,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丝毫不动。
“你要是自己不待见自己,我无话可说。”她说。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着她。
写意别过脸去,“我还有东西还给你。”
她说完垂下头去,将手伸向手袋,想掏什么物件,却在即将拉开手袋拉链的时候,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动作。写意从来没有见他用过那么大的力,紧紧地捏住她手,为的就是不让她将那件东西掏出来。
她想挣开,拧了一下却是无法动弹。
他五指的指尖,因为用力变成失血的惨白。
她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他,可惜他依旧死死不放手。
于是,他们僵在那里,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这一节车厢里面只剩三四个人,似乎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们看。
许久以后,他终于说:“沈写意,你不能留一点尊严给我吗?”由于长久没有说话,他的嗓子有些干涩,一开口显得略微低哑。
“为什么?东正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望杰问。
“你有没有觉得有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
“有人说,曾经,沈写意在厉氏工作时,是她极力主张与东正的合作计划。那个时候她正和厉择良走得亲密。而沈家和东正又是世交。”
“那又怎样?她可能只是帮个忙。”
“望杰,你真的没有串联起来?蓝田湾、辉沪、正源,哪一样和她没有关系?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她为厉择良设的一个套?”
杨望杰猛然抬头,“不可能!”
尹宵又说:“沈写意让厉氏与东正合作蓝田湾,一下子就要了那么多钱,让厉氏前期投资。为了沈写意,厉氏和辉沪闹翻。然后在拍卖会后,厉氏陷入资金困境,是她自告奋勇去找正源贷款。若不是这样,你觉得以厉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家银行贷款?然后将蓝田湾断水的消息放出来,厉氏震荡,再使正源出来翻脸不认人,最后压轴出场的是詹东圳,三管齐下还怕厉氏不倒?”
“不可能。”杨望杰错愕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她和孟梨丽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认识詹东圳而已,所以与东正集团的关系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间,不过是律师和被告的关系,她只是想要为那位女性伸张正义,一定还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却是再也没有上一句有底气。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说过沈写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厉择良害死她父亲,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如此的杀父灭门之仇岂有不报?”
“可是……她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失忆了。她一切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
“失忆?”尹宵微微张嘴。
“她出过车祸,对过去是失忆的。”杨望杰解释。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记得一些又不记得一些。”
尹宵听后,怔了稍许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这种桥段你也相信?有没有失忆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厉择良,你的尊严?”她冷嗤。
“写晴疯了以后,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父亲因你而死,你想过他的尊严?”
“我自杀之前,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地质问他,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甚至将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我的一切,赶尽杀绝的时候,你皱过眉头没有?你有过迟疑没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无济于事了。
写意又说:“其实,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淡淡说。
“是。”
“哦,我都忘记了,你大学时不是你们话剧社的台柱吗?这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你让詹东圳陪你演这么一出,有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让詹东圳也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来报复厉氏?
“和你无关。”
厉择良忽然冷嘲:“难道没有让你嫁给他,或者陪吃陪睡?你不是很善于这个吗?”
她咬了咬唇,却又立刻恢复神色淡然一笑,“厉择良,再世为人的沈写意不一样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激怒我。我和他有什么协议,不用你操心。”
语罢,她又去拉开手袋,这一回他没有再使劲阻止她。于是写意轻易地挣开他的手,将那个浅绿色的首饰盒拿出来。
这是那日他给她的戒指。
“厉先生,承蒙错爱,这东西只能送还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已经没有人上下了。
她将东西递给他,他不接。
“我们在一起的这半年里,你一步一步报复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迟疑?”他问话的时候凝视着她的双眼。
他发色浅,衬着皮肤有些白,而那双眼睛也是浅浅的棕色。
可是此刻,眼睛却变得深不见底,两边的眸子似乎着墨一般要将人的心魄都吸进去。
写意微启嘴唇,迎着他的视线,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闻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睁开,满目悲凄。
那样的神色让人刻骨铭心。
写意再一次将盒子递到他的手边,他依旧不接。
她轻轻一松手,任由东西掉到地上。
盒子盖弹开,那枚六爪的婚戒从里面跳出来,蹦了一下,刚好碰到椅子脚的金属架上,当的轻轻一声脆响,随即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