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伤口恢复得很快,先是脸上的贯通伤长好了,他可以开口说话了,前些日子不能说话,差点儿憋出毛病来。在田雨的眼睛里,李云龙是个很听话的伤员,她一直很疑惑,这么听话的伤员怎么阿娟还护理不好呢。田雨发现这个首长平时脾气很随和,惟独见不得武田治郎医生,这个日本医生一走进病房,他就怒目相视,拒不配合治疗,有时还骂些难听的粗话,幸亏武田治郎听不懂,后来院长请武田治郎回避了,由别的医生来治疗,首长才安静下来。
为此,田雨问过李云龙:“首长,您为什么不喜欢武田医生呢?是他给您做的手术,他的医术是我们医院最高明的。”
李云龙哼了一声:“老子又没请他做手术,也就是当时我不知道,要知道是他,早把他撵出去了。”“这是为什么?”田雨问。“日本人没好东西,抗战时,我那个团从来不要日本俘虏,抓住活的就枪毙。为这事我还受过降级处分,处分就处分,再抓住我还是照样枪毙。”“可是武田医生和那些法西斯分子不一样呀,他加入了反战同盟,是反对法西斯的呀。”“那就更该枪毙,他连军人的气节都没有,咋一被俘就投降了呢?我倒佩服像山本一木那样的日本军人,好歹还算条汉子,军人嘛,就该战死沙场,一被俘就投降算什么军人?这种人留他干什么?枪毙算了。”田雨禁不住乐了:“首长,照您这么说,被俘投降的是没有气节,该枪毙,负隅顽抗的虽说有气节可也该被消灭,总之都得死。”李云龙斩钉截铁地说:“对,对付日本人就该这样。”“首长,您听说过日内瓦公约吗?”田雨问。“没听说过。”“真没文化。”田雨有点儿放肆地说。要是别人这么说,李云龙早就蹦了起来,他最怕别人说他没文化,可这话从田雨嘴里说出来,李云龙就没脾气了,他不吭声了。“对不起首长,我和您开玩笑呢,可不许生气啊。”
田雨也不好意思了。“没事,是没文化嘛,我承认。等全国解放后我也要去上学,不能总这样。别看我没文化,可我也有知识分子朋友。十一纵队的副政委赵刚是我的老搭档,那小子可是正牌大学生,世界上的事没他不知道的,我们一起混了八年,多少也嚣出点儿文化味来。文化这东西,像……像个香炉,你要老守着香炉,还能不熏出点儿香味来。”李云龙又来了精神。田雨好奇地说:“那个赵政委给您熏出点儿什么香呢?”“多了,多了,那小子喜欢诗,教了我不少,不过大多数记不住了,有的还记得,听着,我给你背一段儿。“田雨拍掌笑道:”好呀,快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摩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唉?他娘的,下面想不起来啦。”李云龙不好意思地说。“沙场秋点兵……”田雨告诉他。“对,对,看我这记性。我说小田呀,你也懂诗?我还真没看出来。”李云龙说。
田雨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皮说:“那还是我五六岁背的。”“哟,大知识分子呀,我这可是圣人面前念《三字经》啦。”“别这么说,首长,您背诗词不怎么样,可您能打仗呀,这就是本事。一提起十一纵二师,谁不知道?主力中的王牌,真棒,好多被俘的国民党军官还打听您呢,说赵庄阻击战那次可打出二师的威风来,硬是没让五军跨进一步。背诗算什么?和您指挥一个师比,那可真是小儿科啦,您是英雄呀,英雄莫问出处。”田雨对李云龙由衷地崇拜。
美人的崇拜可不是常有,李云龙顿时觉得自己形象高大起来。当然,必要的谦虚还应该有,他大度地挥挥手说:“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小田呀,胜利以后你打算干什么?”“想去上大学,完成学业,您呢?”“当然还在部队干,离开部队我什么也于不了,再说部队总要有人干,总不能都走了?将来我老了,干不动了,让我儿子来接班。”
“首长,您儿子多大了?”李云龙顿时泄了气,小声嘟囔着:“现在还没有,不过……将来会有。”他心里说,这得看你同意不同意了。田雨心里想,这个首长蛮有性格的。
李云龙近来心情不错,他突然发觉自己这个光棍身份现在简直是块金字招牌,因为这个身份使他具备了追求女人的权利。试想,若是现在已经有了老婆,再去追求美人,那非犯错误不可。李云龙想告诉天下所有的男人,还是晚点儿结婚好,那样你的选择余地就大了。
这个田雨就是我将来的老婆。他斩钉截铁地得出这个结论。至于田雨怎么想,他可不管,那是她的事。他自己认准的事,就要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其实他根本没有和女性打交道的经验。不过这没关系,情场和战场差不多,李云龙身为一个出色的战术家,懂得欲擒故纵的谋略。一个女人好比一个重兵防守的制高点,当然不能蛮干,你先要扫清外围,收集情报,搞清它的兵力、火器配备、甚至敌方指挥官的经历和爱好,情报收集的越丰富,你获胜的把握就越大。你可以调整兵力以己之长克敌之短。还有一点,就是要做到战术目的的隐蔽性,进攻时机的突然性。没有隐蔽性就不会有突然性。李云龙汇总了一下情况,田雨的家世,是否恋爱过,包括组织上三次给她介绍对象的情况和田雨当时的态度,心里便有了底。心说,这就对啦,那时我还没来嘛,她当然要拒绝啦,她在等我呢。
李云龙同赵刚通了电话,赵刚的部队刚刚打进了南京总统府,赵刚坐在蒋介石的办公桌上和李云龙通话。“好呀,老李,才几天没见,你倒长出了花花肠子来啦,就为这事才和我通话?”
“你狗日的重色轻友,你别说啦,那姑娘我见过,我看着都眼热,就是没机会。你小子运气不错,要不是负伤哪儿找这机会去?我都想负伤啦,什么?教教你?他妈的,你把我当什么人啦?好像我是西门庆似的,专在这上面下功夫?你我两条光棍,谁比谁有经验呀?等等,我想想……晤,首先,和人家说话时眼睛最好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别色迷迷地盯着,那样很容易把人家看毛了,把你当色鬼。她怎么称呼你?首长?不行,这称呼得变变,太严肃了,首长干这个,有点以权压人,抢男霸女之嫌。你得把辈分拉平了,你要当了这个‘首长‘,那别的角色就不好扮啦。”
“对了,你少跟人家谈什么唐诗宋词,你差得远啦,多谈谈打仗的事,这才是你的强项,只有英雄才配得上美人。行了,你有完没完?我正忙着呢,不和你扯淡了,我挂了……”
“我说小田呀,别老首长首长地叫好不好?我就不爱听这个,咱们是革命队伍,官兵平等嘛。”李云龙按照赵刚教的那样,开始把辈分往平里拉。“那叫什么呢?”田雨说。
“叫老李吧,这么着随便点。”“哟,我可不敢,也太没大没小啦,领导要批评我的。”“没关系,就这么叫,革命队伍里就是没大没小,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再说了,我老家还有个妹妹,和你差不多大,咱们应该是平辈。听你这一叫首长,我咋觉着大出你好几辈似的,怪别扭的。”李云龙撒了个小谎,他家乡哪有什么妹妹,不过他那个村子里彼此都沾亲带故,能称得上表妹的人倒也不少。田雨倒也大方:“那我可叫你老李啦,你不许生气啊,老李呀。”“哎,小田啊……”“真好玩,老李,我觉得你挺有意思,都当师长了,还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不像有的首长,啊,一见我们这些小兵,脸就绷得吓人,好像比毛主席官还大。”“那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装相)呢。”
“老李,我不拿你当首长,你也别拿我当小丫头,咱们就算好朋友吧,你同意吗?”“没问题,别说交朋友了,拜把子都行。”“老李,好朋友之间就该说心里话,我告诉你,我正烦着呢,这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田雨桃花般的脸上带着几分忧郁。“别发愁,有事和我说,不信天还能塌下来?”李云龙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等你伤好了,我调到你们师去好吗?我不想在医院干了,罗主任找我谈三次话了,非让我解决‘个人生活问题’。你说,部队不是有纪律吗?‘二六八团’也没说是男是女呀,我哪样也不占,干吗非逼我嫁人?还说这是组织上对我的考验,不然会影响政治前途的,反正我在医院是呆不下去了。”“岂有此理,这还有强迫的?这不是以权压人吗?别理他,管他什么首长,就是咱们野司司令员来也不行,我李云龙也敢和他理论理论。这是共产党的队伍,不是国民党的队伍,谁敢欺男霸女,别管他多大的官,我都敢毙了他。”李云龙拍着桌子还真的愤怒起来。
“老李,你真好,和你交朋友算交对啦,其实,罗主任也不是坏人,只是有点儿太那个了,也未必是人家首长的意思。咱们说定了,等你伤好了,把我调到你们师去。”“这事可难办,作战部队没有女兵,天天要打仗,女孩子可不好安排。”“你看,你是一师之长,连这点儿事都办不成,我算白和你做朋友了?想想办法嘛。”田雨耍起赖来。“办法嘛,倒是有,除非……算啦,不说啦。”“哎呀,老李,求你了,说嘛……”李云龙居心叵测地看了田雨一眼说:“别吵,别吵,让我想想,过些天再答复你。”李云龙架着双拐,在医院里到处转,见了谁都没话找话地打招呼,他是闲的,从来没这么闲过。
医院还住着一个负伤被俘的国民党军上校团长,李云龙也主动凑上去搭话,问人家是哪个部队的,那个上校报告了番号。“噢,是楚云飞的部队……”他惊喜道。“长官认识我们楚师长?上校问。老朋友啦,我那把‘勃朗宁’还是他送的,唠,这身伤口也是他送的。这小子,手够黑的,老朋友好几年不见了,见面二话不说就是一炮,不过,我也没欠他,还了他一梭子,还不知他怎么样呢。”
“中了两发子弹,有一发离心脏只有一公分,差点就没救过来。”“莫非长官就是李云龙李师长?”“正是在下。”“久仰,久仰,张某久仰大名,楚师长常常念叨您,抗战时,我也在第二战区358团当连长,当时长官您就是名震晋西北了,咱们两军还配合作战过。”“可这晋绥军358团怎么划到第五军去了?”李云龙问。
“我们楚师长也是黄埔生,和杜聿明长官有旧交,被杜长官编入第五军了。”“哦,是这样,楚云飞这小子是个人物,到了第五军,也不算委屈了他。说心里话,你们五大主力都是硬茬子,这可不是吹出来的。还真能打,我在孟良崮和74师交过手,张灵甫算条汉子,可惜死了,不然可以交个朋友。”
“长官,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赐教。”“请,直言无妨。我们楚师长从昏迷中醒来时,我正好在他身边,他提起您时也是赞不绝口,声称你们是好朋友,怀念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几个老部下都很不理解,既是好朋友,怎么战场相见手下都毫不留情,非要置对方于死地呢?彼此打成这样。还一点儿不记仇,我很奇怪。”
李云龙笑了:“这不难理解,我们都是军人,各为其主嘛。私交是另一码事,如果当时手软了,我就不是李云龙,他也不叫楚云飞了,从战争角度讲,我干掉他,国民党军里就少了一位优秀的将军。国民党军队就垮得快些,反过来,也是此理。你明白了吗?战场上的你死我活并不影响交情,古人说得好,惺惺惜惺惺嘛。”
“我明白了,长官,是朋友早晚还会相见,到那时‘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毕竟都是炎黄子孙。”“没错,我说过,国民党军的五大主力不是孬种,装备好,火力猛,攻防兼备,单兵作战能力强。打74师时我就挺佩服,那野战工事构筑的真是行家,那么短的时间,环形工事、掩蔽部、火力支撑点、连环地堡群,刷的一下子就建起来了。坦率地说,拉出我们解放军任何一支部队,单个较量,在人数相等的条件下,都不是对手。我们的装备差,训练也差,单兵作战能力也不如你们,可我们就是打赢了,这里面除了战略战术的问题外,恐怕还是和你们的政府有关。蒋介石干得有点儿出格了,他那四大家族的钱够多的了,还要敛?你让老百姓吃不上饭,政府腐败成这样,再好的军队也没用。老弟,听我的别跟蒋介石那老东西干啦,等伤好了,跟我走,咱们一块儿干。”
上校感激地说:“解放军的高级首长真是没有一点儿架子,我兵败被俘时,也想过杀身成仁。作为军官,被俘是耻辱,可是现在我想通了,这不是抵抗异族侵略的战场,而是内战,身为军人,在自己的国土上和自己同胞打得你死我活,实在是军人的耻辱,我要好好想一想。”
田雨怕李云龙跌倒,在一旁搀着他的胳膊,她小声地问道:“老李,这个军官也是被俘的,你怎么没有看不起他呢?你不是很看重军人的气节吗?傻丫头,我和他都是中国军人嘛,自家兄弟还有打架的时候呢,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战场上刀兵相见,你死我活,错不在军人,错在蒋介石。本来抗战胜利,各民主党派组织个联合政府,共同参政议政,不是挺好的吗?可蒋介石非要搞独裁,这就不行了,这么大一个中国,总不能你姓蒋的一个人说话才算数,这不是太霸道了吗?我看,蒋介石这个人的人品虽然糟糕;可国民党军队还是支不错的军队。他们的将军都受过教育,有的还留过学,懂战术,作战也顽强。当年在抗日战场上打了不少硬仗,长了中国军人的威风。所以对于这支军队,我是尊重的,战场上的厮杀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有一点是重要的,大家都是中国军人,政见不合可以战场上拔刀相向,可坐下来能握手交朋友,要是有一天再和日本人开战,中国军人还会共同对敌的,那才是中国军人的气节。”
田雨自参军后,听过各种报告,好像都没有今天李云龙的话有清风拂面的感觉,很客观,很实在,很有人情味,不带偏见,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丝毫没有政治顾忌。他和敌被俘军官的谈话一旦涉及军事问题犹如在军事学院中同学问的战术研讨,这样的高级首长可真是少见。一想到这个首长竞屈尊和自己这个小丫头交朋友,以老李、小田相互称呼,真使田雨受宠若惊,人家老李是什么人?红军时代就是主力团团长了,抗战时又是独立团团长,在129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打过的仗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说句不客气的,人家老李这辈子打出去的子弹头堆在那儿数数,恐怕比她田雨长这么大吃过的大米粒还多,能交这么个大朋友,田雨觉得很露脸,真有点儿高攀了。像田雨这种从小养在深闺的姑娘,一旦接触了李云龙这样的男人,必然会产生巨大的好奇心和吸引力,这个单纯的少女把什么都想得很美好,惟独没想想李云龙这个统兵上万的大首长干吗这么屈尊和她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交朋友?这个首长干吗不和粗手大脚的阿娟去交朋友呢?天真烂漫的田雨近来心情极好,除了交上李云龙这个朋友外,罗主任似乎也把她的个人生活问题给忘了,再也没找她谈话。田雨和一般的小姑娘一样,有点儿高兴事就喜欢和同宿舍的女伴倾诉,提起李云龙也是一口一个老李,人家老李二七年就当了红军。人家老李长征时过了三次草地呢。人家老李说他过草地时可没吃草根皮带,是吃青棵面过来的。早熟的女伴们一听到田雨的喋喋不休就偷偷扭过头乐,心说这个傻丫头白念了一肚子的书,连这点儿小事都闹不明白,看来大户人家的小姐并不比老百姓家的孩子聪明。
全医院从院长政委到普通卫生员,谁不心里明镜似的?惟独这个傻丫头蒙在鼓里。女护士们经常逗田雨:“小田,你听说了吗?李师长的老婆被日本鬼子抓到县城,他就带着一个团把县城打下来,日本鬼子想拿他的老婆做人质,他理都不理,下令开炮,把鬼子和他老婆一块儿炸死了,真够狠的,以后谁还敢跟他?”田雨一听就不高兴了:“我早知道这件事,这有什么?谁让她是老李的老婆?当老李的老婆就不能被俘,人家老李是什么人?当年在晋西北也是个人物,那个农村丫头既然嫁给了老李就不能往老李脸上抹黑,她手里有枪,干吗不跟鬼子拼呀?大不了给自己留一枪,哼,要是我……”“要是你怎么样?”女伴逗她。“就把子弹都打出去,给自己留一颗,宁死不当俘虏,这点儿气节我还有,也省得让丈夫为难。再说啦,人家老李够有情义的了,为了老婆就敢打县城,换了别的男人,敢吗?”田雨是李云龙形象的坚决捍卫者。
“喂!小田,你知道那次李师长被降级是怎么回事?杀人呀,硬是拿刀砍脑袋,听说满地的脑袋像西瓜似的乱滚,真吓人……”一个女护士故意吓唬田雨。“我知道,老李告诉过我,那几个臭土匪就该砍,老李那警卫员多棒呀,硬是死在几个臭土匪手里,不报仇还算是男人吗?老李说那个牺牲的警卫员叫和尚,老李当时就哭了,老李什么时候哭过?你当像你似的动不动就抹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老李当时肯定是真伤心了,当然得报仇,降级也值啦,就这么降级,人家老李现在不是还当师长吗?和尚死的真可惜,老李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警卫员了。你看最近调来的那个小陈,一副傻样儿,他怎么配当老李的警卫员?对了,我现在郑重声明,老李是我的好朋友,以后我不希望听到有人说他的坏话,再让我听到,我就跟他急……”田雨真的很不高兴。
被田雨称为一副傻样儿的警卫员小陈正在特护病房和李云龙诉苦。李云龙的前任警卫员在潘塘遭遇战中阵亡了。小陈是个没参加过战斗的新兵,最近被调来陪李云龙养伤。他是个身高不足1,7米的中等个子,从农村入伍,没见过世面,初来乍到,难免显得呆头呆脑。而满脑子充满对英雄崇拜的田雨一见小陈便看他不顺眼。“哼,军龄还没我长呢,他也配给老李当警卫员?连和尚的一个小手指头也比不上,我看着都为老李鸣不平。”田雨要是看谁不顺眼,自然没好气,动不动就训斥小陈,不是嫌他碍事,就是嫌他笨手笨脚帮不上忙。身为新兵蛋子的小陈对田雨这个老兵敢怒不敢言。
“首长,小田护士咋老看俺不顺眼呢?俺又没招惹她?她不就比俺早入伍几个月吗?比首长架子还大。”小陈对李云龙告状。
李云龙故做神秘地小声说:“别惹她,你没看见?我都惹不起她,我哪儿是什么首长呀?住在这里,她就是咱俩的首长。以后你再看她进来,就赶紧躲出去,省得她训你,连我也跟着挨训。”小陈的倔劲上来了:
“俺才不躲呢,凭什么呀?她有她的工作,俺还有俺的工作呢,俺就在这儿守着你,看她敢咋样。她一个丫头片子凭啥这么凶?俺村的丫头就没这样的,缺管教。”李云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嘛,听我的,不和她一般见识,她来你就走,我这儿没事,你出去遛遛,走远点也没事,我批准的,不算犯纪律。”“俺不爱出去溜达,没劲。俺就守着你,你给俺讲讲打仗的故事。”“故事以后再讲,有的是时间,现在不是养伤吗?让我自己呆会儿好不好?李云龙有些不耐烦了,心说这小子真是块榆木疙瘩,咋就不开窍呢。”
小陈是个一根筋的孩子,他哪知道李云龙的花花肠子,仍然倔的像头牛:“不,俺不走,守着你,是俺的职责……”“他娘的,你咋好说歹说就不开窍呢?让你走你就走,磨蹭个啥?滚!给老子滚……”李云龙终于发火了。
田雨走进门问:“怎么了,老李。”“没事,没事。”李云龙眉开眼笑。
最近,李云龙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的伤口虽已封口,可他天性好动。呆不住,动不动就把刚封口的创口弄裂了,鲜血又从绷带上透出来,吓得田雨直求他:“老李,你行行好,和我配合一下行不行?照这样下去,再有半年伤也好不了。”他很懊丧,前些日子渡江战役开始了,百万野战军在一千华里的江面上强渡成功的消息使他捶胸顿足,楞是一天没吃饭,烦躁起来便冲着自己伤口较劲,用手去撕绷带。还逮谁骂谁,骂院长,骂医生,骂小陈,大家也都看出来了,除了田雨他看着谁都不顺眼。
随着上海、南京的解放,他的火气渐渐平息下来,他知道闹也没用,谁让自己命不好呢,偏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负伤,上海战役开始时,他听说二师担任了预备队,便认定是由于自己不在的缘故,哼,老子要是不负伤,这次怎么也闹个主攻。这下可好,等老子伤好了,国民党早完蛋啦,老子子什么去?他懊丧地想。要是没有田雨,他的日子真没法过了。快乐的田雨才不管他想什么,既然李云龙主动拉平了辈分,也就别怪田雨没大没小了。
李云龙的象棋水平属于刚知道马走日,相走田的初级阶段,田雨的象棋水平和他比是半斤八两,因此棋逢对手,两人一下起棋来,净逗嘴了。“来来来,小田,我来教你下棋。”
“哟,老李,我还是让你半边车马炮吧。”田雨的小嘴也跟得挺快。“当头炮,年轻人要虚心。”“把马跳,中年人应该成熟,老吹牛多不好。”田雨立刻还嘴。“唉?老李,你的炮怎么没支炮架就直接打过来啦?”田雨不满地说。“这你不懂,咱这是迫击炮,不用炮架,你虚心点儿行不行?”李云龙犯起规来脸都不红。“真赖,那我的车也可以拐弯走了,吃你的车!”“哟,没注意,不行不行,明车暗马偷吃炮,你吃车咋连招呼也不打?这步不算,把车拿来。”李云龙要悔棋。“不是说好了不悔棋吗?好歹也是个师长,说话还算不算话?”“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要不,一会儿也让你悔一步……”
“老李,有你的电话,声音很小,好像很远的地方打来的。”田雨走进病房说。李云龙哩地窜出门,田雨抓起衣服追了出去。“老赵呀,我一猜就是你,部队到哪儿啦?”李云龙粗声大嗓地对着话筒喊道。“武夷山,快进福建了。老李,你的伤怎么还没好?是不是有美人陪着,乐不思蜀了?”赵刚的声音很小。李云龙膘了一眼旁边的田雨,说:“哪儿的事?别听人瞎咧咧,咱老李正练童子功呢,能想别的吗?”
“算了吧,装什么柳下惠?连野司留守处的人都知道了,说你一见着人家姑娘,眼也直了,走道儿也不知先迈哪条腿了,脾气改多了,平时的粗声大嗓也没了,说话都捏着嗓子,像京戏里小生似的,整个一个贾宝玉。我说,这话属实吗?难道威震晋西北的李云龙也成了这副娘们儿腔?”“放他娘的屁,是哪个狗娘养的造老子的谣,我操……”李云龙瞟瞟田雨,便没骂出来。
“我说也是,要是李云龙都成了娘们儿,这世界上就没汉子了。老李。事情进行得顺利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你要这个山头拿下来,可就给咱部队挣了脸啦,也省得这么多人惦记着。到时候咱老赵脸上也有光,就敢挺着腰板和人说,名花有主啦。谁摘走了?荣誉不是你李云龙的,是咱们十一纵的。”
“你狗日的就别操心啦,咱老李打过败仗吗?有攻不下的山头吗?”“好,速战速决,祝你成功。快点儿归队,还有仗打。我挂了,再见!”
“老李,看你美的,又要进攻什么山头呀?”田雨一脸天真地问。“军事秘密,不能说。你等着吧,总攻马上要开始了。”李云龙似笑非笑地说。“啊,连好朋友都瞒着,真没劲。”田雨不满地嘀咕着。
那年秋天,李云龙的伤终于痊愈了。他从野司留守处得知,野战军全力已进了福建。他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作为师级指挥员,他心里很清楚,三大战役结束后,国民党军主力已大部被歼,渡江战役后江南已无大仗可打,剩下的几十万国民党军已成惊弓之鸟。
1949年2月中共中央军委进行了全军统一整编,全军编成一二三四野战军。这种作战编制近似于苏联二战期间的方面军,每个野战军下辖若干个兵团,李云龙的部队被编入三野A兵团。
各大野战军渡江后,分头日夜兼程向前追击,原中原野战军现在改称二野,直插西南,原东北野战军改称四野,直取两广,原华东野战军改编为三野,进军福建。战线越伸越远,全国解放指日可待。这大大出乎中共领导层的意外,因为按本来对战争进程的估计,至少还应该有两年时间才能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可现在胜利的日子已大大提前了。
李云龙很了解自己,他这前半辈子都是伴随着战争走过来的,他的命运和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一旦没了战争,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干点什么。管他娘的,这好比赴宴迟到了,大鱼大肉就别想了,有点残汤剩饭就不错了,还有你挑的份?先赶回部队,把国民党这点残兵败将收拾干净再说,闹好了还能捎带着把台湾拿下来。
动身好说,拔腿就可以走,可是这里还有件大事没解决,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田雨一直蒙在鼓里,成天还嘻嘻哈哈地和他攀交情呢,就差称兄道弟了。李云龙自付,该做的似乎都做了,外围已全部扫清,下面就是总攻了,这次要是空着手回部队,可真没脸见弟兄们了,本来闹个满城风雨,谁不知道二师师长李云龙正老着脸皮追姑娘,最后闹个鸡飞蛋打,啥结果没有,臊眉搭眼回了部队,别人甭说,赵刚那儿的挖苦话他就受不了。再说了,还是那句话,咱老李打过败仗吗?李云龙蓄谋已久的总攻开始了。
“小田,咱们认识这么多日子,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对象呢?”他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老李,你是什么记性呀?不是罗主任和我谈过这个问题被我拒绝了吗?当时你还支持过我呢,你忘了?我才18岁,早着呢。”田雨说。
“不早啦,该动动脑子了,晚了好男人就没了,到那时后悔都晚了。”“没了就没了呗,有什么了不得的?”田雨还在嘻嘻哈哈。“小田,不许嘻皮笑脸的,我和你说正事呢。”“哟,老李,干吗这么严肃?眼睛瞪得这么大,我又没惹你……”“哼,你当然惹我啦,你就不该来护理我,那就啥事没有了。现在,你就认倒霉吧,我得把你带走。”李云龙气势汹汹,好像田雨给他惹了多大麻烦。
田雨高兴地蹦了起来:“真的?太好了,我早就不想在医院干啦,到作战部队多好,咱们讲好了,你得发我一枝卡宾枪,到时候我端着枪照张相寄回来,还不把她们都羡慕死?”“没问题,一枝枪不在话下,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吧,说吧,什么条件都行。”田雨兴奋得脸都红了。“嗬,答应得还挺痛快,那我可说啦,你听着:我要你嫁——给——我。”李云龙一字一句地说。田雨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她实在没有这种心理准备,太突然了。
“好,给你半个小时考虑,我就坐在这儿等着,快点儿啊。”李云龙一屁股坐下。田雨垂着头,一声不吭,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好了,半小时到了,你表态吧。”李云龙站了起来。田雨红着脸,慌乱地说:“我还没考虑好……”李云龙耐心地说:“小田,说真的,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了,我知道你的条件高,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我呢,没文化,老粗一个,配你是有点儿那个了,可我不傻也不笨,全国就要解放了,没文化我可以去学,我就不信我老是粗人一个?”
“虽然我有这么多缺点,可我这人从来没有什么坏心眼,我要和谁好,我会掏出心窝子待他,死也不会背叛朋友。小田,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喜欢我吗?”田雨不吭声。“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也就是说你喜欢我。”田雨慌乱地摇头。“噢,那是不喜欢?”“不……不……”“那就是喜欢了,那好,你答应了。”“不是……”李云龙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痛快点儿行不行?如果你不同意,我马上就走,以后绝不再纠缠你,你说话呀。”田雨抬头看看李云龙,眼睛里竞含满了泪水。但她还是不说话。李云龙二话不说,开始收拾衣物。田雨呆呆地看着,嘴唇动了动,眼泪开始成串地滚落下来。李云龙拎起背包,朝田雨点点头说:“小田同志,你不要为难,这种事当然应该两厢情愿。我说过,咱们是革命队伍,在这个问题上,谁也不能强迫谁。谢谢你的护理,我李云龙无以报答,只能在战场上多杀敌人,以此为报,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接近门口,心里一阵颤抖,一阵绝望,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感到,他的生命已经分裂为两半,其中一半已经失落在这里了。他心一横,毅然伸出手去开门……。
“等等……老李,请你不要丢下我…”
“…求你了……”田雨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李云龙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像遭了雷击,他猛地转过身,甩掉手里的背包,张开双臂:“你答应了?”“答应……答应……”田雨哭着扑进他的怀里。
李云龙紧紧搂住田雨,猛地出了一口长气,说了声:“该死的黄毛丫头,你真吓死我了……”田雨把脸贴在他胸前,热泪长流,抽抽搭搭地说:“老李,你太不够意思了……我也喜欢你,你干吗这么狠心要丢下我?……这太突然了,你总要等我想想嘛,该死的老李,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李云龙仰天长笑,他猛地把田雨举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我说过,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就是那个最后一个好男人,把我放过了,你还不后悔一辈子?”田雨破涕为笑,用拳头捶着李云龙的胸说:
“老李,你就会吹牛,你是个坏男人,你大概是蓄谋已久了吧?”“当然,我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咱俩的血早都流到一起了,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早该是我的嘛。”田雨忽然严肃起来:“老李,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没问题,一万件也行。”
“我是从学校跑出来参军的,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礼数太多。我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是连我结婚都不跟父母讲,就有点儿太不通情理了。我总应该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啊。老李,请不要生气,在这件事上尊重我的意见好吗?”李云龙毫不犹豫地说:“我同意,按你家规矩办。我要以未来女婿的身份请求你父母同意让你嫁给我,好在江南现在已经解放了,咱们明天就动身。”
“可是……我父母要是不同意呢?那我就像卫兵一样站在你家大门口,等他们同意,他们不点头,我就不走。”李云龙坚决地说。田雨真的感动了,她充满柔情地在李云龙脸上吻了一下:“你真好,难为你了,你这个大英雄能这么做,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补充:李云龙应该是1948年加入华野的,不可能参加孟良崮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