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姜味弥漫在空气之中,红糖气息莹润地包裹着辛辣,驱散开雨天的阴冷潮湿。
鼻尖犯痒,赵依倪皱了皱鼻子,眼角微红沁出点泪。忙伸出手低头一看,胳膊皮肤依旧光滑,并未起红疹。
她以前对姜的过敏症状很严重,一闻姜味便会全身起疹子。这几年好了不少,吃少量并不打紧。
“师父,师父,你没伤到吧?”耳畔响起徒弟的声音,赵依倪被突然拽回现实。
“没...没事。”赵依倪撑着微微发软的膝盖站起身,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大家先进屋吧。”
“赵老师,我来给您介绍一下。”张乐拍了拍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人的肩膀,“这位是顾作尘顾记者,负责今天对您的采访。”
“幸会,我是赵依倪。”赵依倪微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心头像是被蚂蚁啃噬一般煎熬。
“久仰大名,赵老师。”男人薄唇微启,顿了片刻又开口,嗓音似乎带了些沙哑,“好久不见。”
一阵风骤然刮过,将话语吹散在风中。赵依倪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大风天,雪地里,她对他说,再也不见。
“你们怎么都这么拘谨?”张乐开玩笑道,“顾作尘,握个手啊,你一贯的绅士作风呢?”
赵依倪的心提到嗓子眼,宛如冰雕呆在原地,直至一只手从前方伸来宛如春风融化了冬日。
顾作尘的手很好看,手掌宽大,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不干瘪,指甲盖圆润修剪整齐,还带着淡淡的乌木香气。
赵依倪说过顾作尘的手是世上稀缺的艺术品,她曾在教室对着泥巴尝试临摹出同样的美感,却永远也差一点。
后来她明白了,那相差的一点是顾作尘的体温和自己赋予其的爱意。
极力控制住自己如鼓点般跳动的心脏,赵依倪伸出自己的手,她的手很小巧,比起顾作尘的小上好几圈。
手掌轻轻覆盖,虚虚圈住顾作尘大拇指,对方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甚至还能感受到微弱的脉搏跳动。
赵依倪手心冒汗,心跳跟着冲上一百八。急忙想抽开,却被一阵力量牢牢回握住。
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对上顾作尘的眼眸,细长眼中看不到一丝波澜,平静如山林之中的深泉。
大手将小手整个覆盖,掌心干燥温暖,手指抚过赵依倪小指的银制素圈,像是在检查什么似的轻轻一握,便骤然松开。
彬彬有礼,点到为止。
赵依倪缩回手,掌心湿得像海,悄悄藏于身后。
“那我们一起进去?”张乐打破了沉默,众人纷纷点头一同进屋。
屋内热闹非凡,器材组正组装三脚架打光灯调试光源,化妆师将化妆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准备补妆。
“我给大伙倒点姜汤。”严姚从外捧着一个茶壶,这是刚刚盛不下的一些,应该刚好够大家喝。
严姚乐呵呵得端起茶壶,滚热的姜汤从茶壶中倒出,蒸腾而起的水汽给屋中增添了些许温暖。
倒完一圈,蹦哒到赵依倪身旁时,严姚手里的茶壶已所剩无几,“师父,剩得不多了,我再去给你烧一壶吧。”
“不用,我喝一点就好。”赵依倪摇摇头,看了眼姜汤,汤色清亮,还悬浮着些许姜丝。
“能再给我添一些吗?”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顾作尘。
赵依倪看向远处,许是室内打了灯有些闷热,顾作尘已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锁骨分明微凸,喉结也随着说话上下滚动。
严姚握着茶壶愣在原地,不知该给谁好,朝赵依倪露出求救的眼神。
“去给他,照顾好客人。”赵依倪笑着摸了摸严姚的头,示意她不要为难。
张乐插科打捆道,“顾作尘,平常没见你这么爱喝姜汤啊,今日是怎么了?”
“渴了。”顾作尘不动神色地抬了抬眼皮瞥了眼角落里的人,朝冒着热气的茶汤轻吹了口气,淡淡道。
短短十分钟后,设备已陆续到位,打光板,大光灯,多台摄像机在不同角度安置妥当,红木桌上也已经放上台标。
“赵老师,一切准备就绪,十分钟后开始录制您看可以吗?”张乐问道。
赵依倪点点头,坐在为其准备的休息椅上翻着台本。读书时每次考试前她都这样,看着认真实则早已心神大乱,佯装看书掩盖着即将考试的紧张。
身后好似有炙热的目光,本就心不在焉的赵依倪转过头去,却只看到闭着眼等着化妆师给自己做妆造的顾作尘。
赵依倪躲在摄像机后,贪婪地多看几眼化妆台前好看的人。
顾作尘的刘海被梳成二八分,露出其饱满的额头和标致的眉骨,配上一身scabal的羊毛条纹西装,气质矜贵。
皮相和骨相都极为出众,鼻梁又甚是高挺,顾作尘无需过多的化妆步骤,只需对奔波劳碌产生的黑眼圈稍加修饰即可。
化妆师拿出遮瑕膏,取了点用手指蘸取,轻轻涂到顾作尘眼下的微微泛青处,手指将膏体拍打均匀。
从椅子上蹭地起身,赵依倪大脑不受控般抬手身子前伸,又停下脚步咬了咬唇依旧躲于摄像机后的安全地带。
透过三脚架的缝隙,赵依倪仔细观察近在咫尺的人,不似想象中那般,顾作尘此刻手好好地放在腿上,没有颤抖;眼神中没有战栗,只有平静如水。
他就像一只倨傲的猫,高昂着头身子微倾斜靠于椅上,享受着梳毛般的化妆过程。
可有些猫是最怕旁人的触碰,他曾经也是。
“赵老师,你躲在这儿干嘛呢?”背后传来张乐的关心声,赵依倪像被抓了包似的一激灵。
“我……我没事。”赵依倪直起身,手背于身后指了指窗外,“今儿天气真好啊。”
张乐顺着往外看,外头依旧是瓢泼大雨,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甚至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闪电。
“赵老师,您可真会开玩笑。”张乐打哈哈道。
一声轻笑从不远处传来,顾作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侧。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顾作尘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伸出手点了点手腕上的表盘,“既然天气如此好,那我们尽快开始录制吧。”
赵依倪羞地涨红脸,被噎地说不出一句话,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后,保持距离一前一后走到采访桌旁。
“各部门准备,倒计时十秒。”
“十——九——八——”
“三——二——”
“一,action!”
录制灯亮起红色,屋内鸦雀无声。
“赵老师您好,很高兴今日能和您进行关于手工紫砂壶制作这项传统技艺的采访。”顾作尘率先开启话题,台风稳重,面带笑容。
“我也很荣幸能够在这么大的平台来向全国人民展示这门手艺。”赵依倪对答如流,“如今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无人传承的境遇,我作为倪氏紫砂壶的第六代传人有责任让这门手艺一直流传,不让其被遗忘在滚滚历史长河之中。”
赵依倪说起话来带着些江南女子的软糯,却并不矫揉做足,反而是掷地有声。四目相对,顾作尘时隔多年第一次深深凝望着眼前的人。
比起以前,赵依倪也似乎瘦了些,丹凤眼里少了几分戾气添了几分平和,原来的红发也早已变成一头黑发乖巧地盘起,修身旗袍包裹下的身姿婀娜如杨柳,无可挑剔的当家人模样。
“赵……赵老师。”顾作尘看得有些出神,罕见地吃了螺丝,赵依倪投来关心的目光,顾作尘不敢对上眼,转而朝着摄像机露出标准笑容,偷偷调整呼吸。
“赵老师,紫砂壶这项技艺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较为陌生,能请您介绍一下制作流程吗?”
是提前准备过的问题。
“好的。相信观众朋友们对于紫砂壶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和使用,但对于如何制作紫砂壶了解的人就少了很多。”
赵依倪从桌上提前准备好的一排紫砂壶中选出一只,壶身饱满圆润,小巧精致。壶柄形如两根交缠的藤条,壶身缀了几瓣玉兰花瓣。形准,色优,寥寥数笔道尽春和景明。
这便是赵依倪的看家本领,将传统的壶型和各式花纹相结合,碰撞传统与创新的火花。她尤其喜爱花卉的雕刻,各类花卉百花齐放,和简洁的壶身线条相得益彰,刚柔并济。
“制作的第一步便是要将泥块碾成泥片,随后按照图纸制作壶身,壶柄,将他们拼接。”赵依倪从容回答,“晾干几日后烧制完成即可。”
顾作尘顺势接上话茬,引出后续内容,“观众们听了可能还是觉得不够直观,大家不要着急,之后的节目中赵老师会亲自为大家揭秘这一过程。”
采访一分一秒地进行着,顺利地接近尾声,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敲打在窗户上谱成节奏。
最后一问。
“网传赵老师曾有过在庆大美院雕塑系求学的经历,那请问怎么后来选择辍学呢?”顾作尘目光如炬,丝毫不给闪躲的机会。
这是台本上并未有的内容。
赵依倪慌了神,此事只有少数人与她亲近的人知道,在电视录制中被硬生生地揭开伤疤无异于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而这个逼她上刀山下火海的竟是顾作尘。
赵依倪盯着眼前云淡风轻似乎置之身外的人,眼中抹上愠色,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那时年少无知行事冲动,还以为任何事都有补救的机会。”
说罢,她又摆了摆手,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大家不要学我,还是要好好完成学业。”
此刻虽然挂着笑,顾作尘的神情却一分一分地暗了下去。这不是他想听到的,十年前就想解开的迷题如今仍未得到答案。
“cut!”
随着张乐的一声,节目录制完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今日天气不好,但好在上半部分顺利完成,可以得一些喘息的时间准备明日下半场的录制内容。
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将各类器材收起,赵依倪跟在顾作尘身后一起查看导演监视器里的内容。
“门前大桥下有过一群鸭……”一阵突兀的铃声响起,众人皆抬头寻找是谁如此童趣。
赵依倪也跟着好奇,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却随着身旁人的动作神色一怔。
只见顾作尘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手机,甚至都未看来电显示便接起,“喂,张姨。多宝怎么样了?”
微微蹙起眉,顾作尘迈出门去,离去的背影匆忙又慌张。
“多宝是谁呀?第一次看顾老大这么急。”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吱声。
“他儿子呗。”张乐意味深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