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橙橙,你舅舅快不行了,赶紧回来一趟。”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
一个普通的中午,白语橙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接到了她妈通知她舅舅病危的电话。
在她正常地询问了具体情况后,电话另一端的人突然离开了听筒,好半天才继续道:“什么毛病来着……哦,是突发性的心脏病,挺严重的,你快点儿回来。”末了,她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刚刚打你妹妹的电话她没接,给她发微信也没回,我怕联系不到,你再通知她一下。”
白语橙握着手机愣了半晌,翻了翻白眼,挂断了。
果然,这边她刚挂断,另外一通电话就打来了。
“姐!”电话里,郑旗的声音听上去焦急又难以置信,沉默了三秒才道,“我爸真的病了?”
“你还在青川?”
“是啊,”郑旗“啧”了两声,“在我妈妈的画室。”
“你爸突发疾病,家里人都在玉城中心医院。”白语橙简单说道,语气清闲得像在问对方今天晚上吃什么,“你赶快订最近一班飞机的机票回来吧。”
不是白语橙太冷漠,实在是因为她妈妈的演技太差了。
自己的亲弟弟快不行了,她妈居然连人家是什么毛病都没记住,何况,她也没听说家里人有什么心脏病史啊。果然,等白语橙坐早班车返回玉城赶到医院时,正好看见她爸提着个花篮往病房走。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拽住她爸的衣角:“爸,演戏演全套,舅舅病危呢,你的表情还得再沉重一点儿。”
“啊,这样吗?”白铭愣了片刻,顺着白语橙的话故作凝重地做了一下表情管理,才如梦初醒般尴尬地咳嗽一声,问,“橙橙,这么快就回来了?爸给你拿包。”
“舅舅又搞什么幺蛾子?”
白语橙瞅了一眼病房的牌子,越过白铭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果然,她那“心脏病突发”的舅舅郑吏正靠在床头悠闲地啃苹果,看见白语橙闯进来,吓得果肉卡在嗓子眼里,噎得他一阵猛咳。
“郑旗已经在回来的飞机上,不久就能到了。”白语橙低头看了看表,吐槽道,“舅,你的心也太大了,刚刚闯进来的要是郑旗,你一准穿帮。”
“嘿,什么都瞒不过橙橙。”郑吏扔掉苹果核,整理了一下病号服,又把旁边乱七八糟的检测仪器重新粘回身上,“过会儿你妹来了,你就帮忙打打配合,等你放假回来,舅舅给你做覆盆子焦糖小布丁。”
“舅舅想要什么效果?”
“病入膏肓倒不至于,差不多勉强稳住病情就行了,就说我绝对不能受气,动辄命悬一线的那种。”
父女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白语橙心里清楚,这次全家人大张旗鼓地演戏,无非是为了把她那个心野到天边的表妹叫回家。郑旗她妈妈在她十二岁那年去世了,她爸一个人拉扯她长大也不容易,偏偏父女俩是一模一样的性子,自从郑旗进入青春期,家里就少不了鸡飞狗跳。
郑旗今年十七岁,在玉城七中念高三,还有半年就高考了。
为了让郑旗这个“小魔头”安分读书,郑吏给她办理了住校手续,把郑旗逼得奓毛,狂骂她爸逼她住“监狱”。哪知这样都没看住郑旗,半个月前的一个周末,郑旗偷偷溜出学校了。
除了白语橙,没人知道郑旗偷偷回了青川。
玉城是座北方城市,而青川是座南方小镇,是郑旗妈妈的故乡。郑旗上初中之前,一直跟父母在那儿生活,直到她妈妈因病去世,她才跟着爸爸移居回她爸爸的故乡玉城。
“我就是头天晚上做了个梦,想我妈了。”郑旗在逃跑后的第三天才主动联系白语橙,“我想在青川待一段时间。我住在一个朋友家,女的,不用担心。哦,对了,不要把我的行踪透露给我爸,保密!”
白语橙恪尽职守地当个好表姐,愣是一个字都没和舅舅说。为了不让长辈太忧虑,她还是稍稍给她妈透露了点儿口风。不过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高考迫在眉睫,就算要教育,也总得先把人找回来。白语橙猜到她舅会有动作,才没着急告密,只是没想到她舅会用装病这招——
为了让自己“病”得更具真实性,郑吏不但鼓动家里人配合演戏,还托关系在医院弄了个床位,连病号服都换上了,就等郑旗上钩,用病中老父亲的形象劝叛逆少女赶快回头是岸。很绝,立竿见影。不过要是郑旗哪天得知真相……白语橙漫无边际地想,这戏怕是不能好好收场了。
见床上假寐的舅舅演得正起劲,白语橙只好摇了摇头,拎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准备出去打一壶热水。等她打完水折回来,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她有点儿路盲,医院的设计大多数还七弯八拐的。她侧头瞥见旁边“男科”的标志,闹了个大红脸,在一众男人诧异的目光下拎着水壶蹿得像只地鼠,也不看路了,一门心思只想飞速逃离男科走廊。
“对不起,对不起!”白语橙在拐角撞到了人,忙道歉。
她人倒没怎么样,只是把对方手里的袋子撞掉了。她迅速放下水壶帮人捡东西,一些瓶瓶罐罐,约莫是刚开的药。药瓶上的字是英文,白语橙原本没在意,可几个略眼熟的单词还是让她拿起瓶子的手滞了滞。
“您是……”话一问出口,白语橙才觉得唐突,赶紧抿抿嘴,又低声补充道,“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谢谢。”对方点点头,迅速从她手里接过药瓶,不怎么在意地回了句便转身离开了。
等到人都走远了,白语橙才从对方消失的背影里回过神。是个眉目很周正的中年男人,目测跟她父母一般年纪。引起她注意的其实是男人的穿着:棉衣外套内的孔雀蓝色运动衫,带着几道清浅的墨色条纹——是玉城体校乒乓球队的队服。白语橙会认得,是因为她舅舅郑吏也有一件。
男人走下医院大门的石阶,缓步来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前,他拉开车门,把手中的塑料袋递进去:“等下我直接去七中,你先回家吧,我让司机送你。”他探头跟前面的司机打了个招呼,接着说,“这段时间你在家休息下,等事情解决了,再回队里报到。”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车里的人伸出长腿踏出车门,不等对方回应便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甩过背包,头也不回地冲身后摇了摇手。
“嘿!这小子。”男人对着出租车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忍不住吐槽。
当这辆出租车驶离医院时,另一辆驶进医院的出租车与它擦肩而过。
“师傅,车钱等下给你转支付宝,麻烦了啊!”
车刚在正门停住,车门便被人“咣当”一声打开,又飞快关上。戴着棒球帽的女生一边扫下付款码,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皱着眉头闷头穿过喧嚣的大厅。
郑旗从下了飞机就一路狂奔到这儿,为了节省时间还加塞打了车,差点儿被别人的口水淹了。她先去厕所解决了生理需求,然后长舒了一口气,靠着墙拨通电话:“喂?姐,我到了。”
“住院部408,快过来吧。”
郑旗在临去之前先去医院超市买了一盒口香糖。这是她的习惯,用咀嚼来释放紧张的情绪,直到把口香糖嚼得没味儿了为止。虽然听她表姐的口气还算平稳,但是具体她爸病成什么样了她也没数——不敢多问,心里悬着,怕得要命。尽管她不久之前还在埋怨她爸多事又烦人。
郑旗磨磨蹭蹭地踱到病房门口,没敢直接进去,扒着墙边透过那扇小玻璃窗往里偷瞄。虽然病床上的人看起来好像还没清醒,但是旁边没有那些吓人的抢救设备,身上也没有插那些乱七八糟的管子,她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
“不进去?”
郑旗回头就看见了白语橙——明明大她两岁,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纳闷到底谁是表姐。
女生刚打水回来,正提着水壶站在后面看她。对方比郑旗整整矮了半个头,长了一张乖巧的鹅蛋脸,因为皮肤比一般人白,阳光下的瞳孔颜色就显得更浅。
白语橙出去的时候把眼镜落在床头柜上了,她有点儿近视,此时为了看清郑旗,不得不眯着一只眼,本来就是一单一双的眼皮,此时对比更鲜明了。
郑旗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没忍住“噗”了一声。
“你爸都这样了,你还笑呢?”白语橙㨃人毫不留情,伸手推门进去,“我看你这丫头也是真没良心呀。”
屋里看护的人都不在,白语橙猜她爸妈可能是出去透气了,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不已。心脏病病人的屋里没看护,这也就能糊弄糊弄郑旗这种头脑简单的。
果然,郑旗没什么怀疑,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郑吏:“姐,我爸他……”
“暂时还好,一口仙气儿吊着,过会儿就能醒了。”白语橙恍惚看见她舅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不过能不能痊愈还是取决于你啦,心情好,病自然就好了,你要是还跟你爸这么拧巴,这口仙气儿说不定就散了。”
“我爸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着?”郑旗把包往沙发上一甩,仰头摊坐下来,哀怨得像个被逼嫁人的小媳妇。
“这不就得了,你先安心准备高考,你好我好大家好。”白语橙冲她笑笑,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其他的,你可以等高考结束了再想。”
“哎,对了。”郑旗突然想起什么,抬起胳膊揽过白语橙,“最近协会有什么工作吗?与世隔绝的日子真难过,在我出关之前,还得麻烦我亲爱的表姐多费心啦。”
“还好,不麻烦。”白语橙抿了抿嘴巴,刚想接话,却又像想起什么一样顿了一下,“最近队员都在封闭训练呢,也没什么比赛,去了两个线下活动,都挺顺利的。”
“那就好。”郑旗挠了挠下巴,突然敏锐地瞥了白语橙一眼,“不过,我怎么总觉得你有事儿瞒着我呢……”
“我能瞒你什么。”白语橙差点儿露馅,又很快缓过神来,“还不就是你爸的事儿,我连学校的课程作业都没做完就赶回来了,还没时间上线……”
能有啥事儿。白语橙撇撇嘴,边腹诽边毫不在意地摸出手机,登上微信。
嗯……不太对,好像有点儿出乎她意料了。
白语橙盯着不断涌出消息的界面,先是把微信置顶不动声色地划过去,再点开消息显示最多的那个头像。
“会长,论坛里的帖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不对啊,哪儿来的录音……权星屹跟况璟不合?是真的吗?”
“会长会长,完蛋了,有好几家媒体来找我们,说要跟你谈谈……”
“出大事儿了,会长收到快回消息!”
郑旗眼看着白语橙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还没来得及问,就突然被电话铃声打断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道:“是我班主任,从我偷跑出来就不断地给我打电话……”
“接一下,”白语橙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皱眉,“可能还有别的事。”
白语橙的表情有点儿严肃,郑旗只得糊里糊涂地接起电话——她班主任居然真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叫她尽快回去,有人在找她。
“你先出去,我马上送你回七中。”
郑吏的胳膊动了,白语橙怕她舅忍不住一跃而起,只得先拿起郑旗的包塞到对方怀里,再把人推出门。而后她拿起眼镜戴好,俯身在郑吏耳边轻轻道:“没事,我跟郑旗一起过去看看情况,回来再说。”
七中是玉城一所普通高中,但胜在是封闭式管理,也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不良风气。
郑旗坐上开往七中的出租车,默默用手机翻看白语橙刚刚发给她的一篇爆料。
“惊爆!怀江省队‘乒乓之王’权星屹暌违两年的选拔赛惊人内幕——昔日好友大打出手,原因竟然是……”
标题还能再瞎点儿吗?
郑旗把这篇在她看来狗屁不通的爆料吐槽了一路,白语橙却一直没说话,下嘴唇几乎被她咬出了血。
过了好半天,白语橙才叹了一口气看向郑旗:“其实报道不是我想给你看的重点。”她伸出细白的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下:“重点是这篇报道里提到的爆料人。”
郑旗看着白语橙手指肚滑过熟悉的三个字,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
“小斑马。”两人异口同声道。
除了高三待考生这个身份,郑旗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郑吏曾是怀江省队的乒乓球运动员,与郑旗的妈妈结婚后不久便宣布退役,随爱人乔迁至青川。郑吏当年正值运动生涯巅峰期,做出如此选择,还在圈子里造成过不小的轰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运动员换代迅猛,他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直到郑旗的妈妈因病去世,他才带着郑旗回归故土。他拒绝了圈子里同门好友特聘他做教练员的邀请,只在玉城体校做了个厨师。
好像没人能搞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作为女儿的郑旗也是。
郑旗从小跟着郑吏耳濡目染,对乒乓球也保持着独特的热忱,因此在高一的时候,就跟着她爸“近水楼台”做了省队志愿者协会的会长,平时用“小斑马”这个网名在线上处理志愿者相关工作,偶尔也去看看现场比赛,却没曝光过自己。
对于圈子里的人来说,会长“小斑马”是个神奇的存在。
“这个神秘的会长不但工作做得好,还能提供乒乓球圈各种第一手线报,这要不是内部人员,我都能以头抢地!”
“我猜她肯定是职业的,运营就是工作,边工作边拿钱,你们懂的。”
“看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小斑马’其实就是一个毫无人身自由的高中生,”郑旗总是这么振振有词,“那还不反了天了,这不利于我好不容易塑造的高大上形象!”
她说的都有道理,但跟白语橙没什么关系。直到三个多月前,郑旗在即将“闭关”之前找到白语橙,求白语橙在她“解放”之前,帮她代理“小斑马”的职务和相关工作。
“不行,你知道大学生有多忙吗?”正闲得在寝室抠脚的白语橙默默地把平板电脑上正播放的动漫调小了音量,“我没空。”
“好表姐,橙橙,求你了!”郑旗在电话另一端鬼哭狼嚎,“你想想,这都是资源啊!为国家做贡献啊!”
“我向来都是祸害资源的,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别人我信不过嘛!”“硬汉”郑旗使出了撒娇撒手锏,听得白语橙一身鸡皮疙瘩,“要不,到时候让我爸给你开工资,不让你白干!还有,别说你对乒乓球不感兴趣,你在家私藏张继科的签名海报,还给马龙写情书,我都看见了!”
“我……”
“谢谢姐!”郑旗的话密得白语橙连个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等下我就把‘小斑马’的微信号和其他管理账号发给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于是,白语橙就这样成了乒乓省队志愿者协会会长“小斑马”——哦,是代理“小斑马”。
“我亲姐,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出租车刚在七中门口停稳,郑旗就火急火燎地拉着白语橙下了车,“让你帮我打理一下工作,你打理到人家媒体上去了?”
“我没有。”白语橙趔趔趄趄跟着跑,“我闲得去爆料这个?”
郑旗缓缓放慢脚步:“那是怎么回事?”
“看看情况再说吧。”白语橙叹了一口气,“究竟是误会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总会有个说法的。”
那个在体育论坛持续飘红的爆料帖,主要围绕两个人。
权星屹和况璟,同为怀江省队乒乓球队的队员,同样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权星屹进入省队已经两年了,还在今年担任了队长职务。他是在两年前省队选拔赛上出线入选的,这两年间他势如破竹,在很多重要赛事上取得不菲成绩,一跃成为圈里炙手可热的新星。而况璟跟他系出同门,两人少时一起在玉城体校训练成长,境遇却天差地别。
说起来,况璟本该比权星屹有更好的发展。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曾崭露头角,一度被誉为“天才少年”。可谁知两年前的省队选拔赛上,“天才少年”却惨败给“黑马小子”,从而错失了省队选拔的出线良机,天才蒙尘,沦为平庸。直到小半年前,况璟的主管教练被聘入省队,他才“借光”成为省队的正式一员,可在权星屹的光芒下,怕是已没人再记得他这个所谓的天才少年了。
况璟晚了两年。两年的时光对于运动员来说,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让他永远无法翻身。
那篇所谓的爆料帖由此“旧事重提”,爆料人声称当年选拔赛存在惊人内幕,况璟发挥失常实乃“迫于无奈”,权星屹是靠着不正当手段抢走了本该属于况璟的名额。话说得模棱两可,单纯八卦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问题在于爆料人还附上了一段两人的吵架录音,疑似不合,坐实了传闻。而爆料人“小斑马”的身份,也成了让吃瓜群众深信的关键。
这段时间,郑旗一直在学校封闭学习,白语橙更是不明白事情是如何发展至此的,虽然她一直拼命在心里暗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当她跟郑旗一起面对前来兴师问罪的那几个人时,还是不自觉地软了软腿。
“小姑娘不必害怕,我们是省乒乓球队的,就之前网上的一些传闻来了解一下情况。”
先说话的男人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还拎着公文包——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打球的,倒像是个律师。
可白语橙对他毫无兴趣,眼睛一直盯在他身后。
棉衣外套内熟悉的孔雀蓝运动衫,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在医院撞到的那个中年男人。可能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男人拨开“银边眼镜”,走到她们面前,犀利的眼神在她和郑旗之间打量了一圈:“谁是郑旗?”
“我是。”郑旗摆了摆手,态度不怎么好,“怎么了?”
“你是郑吏的女儿?”男人敛眉,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果然,性子跟你爸一模一样。”
怕郑旗再控制不住奓毛,白语橙只好抢先问道:“您是?”
男人把目光移到白语橙身上,缓缓道:“我是况璟的主管教练,我叫谢文韬。”
十月的玉城快入冬了。
深秋的冷风呼啦啦刮着白语橙的脸,她都没注意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道,心事重重地按响了门铃。
“橙橙,你先别进来了。”她妈倏地打开门,正在玄关处弯腰倒腾着一个大箱子,“你爸的朋友刚给他送了一箱车厘子,我装两袋,你帮忙给姥姥姥爷送去吧。”
“妈,”白语橙默默地从箱子里捞出两个,蹭干净灰就塞嘴里了,“您可真是我亲妈。”
要不是她姥姥姥爷就住在和她家一墙之隔的小区,今天已经被折腾得散架的白语橙早就罢工了。
日头西斜,漫天红霞,明天该是个好天气。
内心阴云笼罩的白语橙提着两大袋车厘子,慢吞吞地往隔壁小区走。正赶上下班高峰期,在一众行色匆匆亟待回家体验温馨的上班族眼中,她这个脸色铁青的花季少女颓废得倒是很出众。等她按照她妈的交代送完水果出来,手表的指针刚好指向六点。
天已经擦黑了,小区里亮起了路灯。
这是个老小区,从白语橙记事起,她姥姥姥爷就住在这儿了,小区存在的年头可能更久。路灯的电路接触不好,物业大概也懒得管,亮得七零八落的。
她靠着微弱的光亮走出楼宇,小区的中央是个空旷的花园,原本是放健身器材供人锻炼的地方,前不久那些破旧的健身器材被搬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废弃的喷泉,两旁种满了梧桐树。白语橙抖了抖肩膀,踩着小碎步“嗒嗒嗒”地走过去。突然,她一脚踩到了落叶,寂静的空气里发出“咔嚓”一声响。
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人闻声抬起头。
男生留着简洁的黑色短发,剃掉了两侧多余的鬓角,显得干练又清爽。他穿了一身黑色衣服站在路灯下,本就莹白的皮肤被映得几乎发光,像块剔透的水玉。
整个人都很好看,很和谐,如果他没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扒拉落叶的话。
白语橙被噎住了。不是她突然看到帅哥太兴奋,而是这张脸……她不仅还算熟悉,甚至此时此刻她最不希望见到的就是这张脸!
不会这么巧吧,他家住这儿?
拜托拜托,让她消失吧,要不现在就落下一道天雷,把她劈失忆了也行。
倒是男生,被她这副难以言喻的模样搞迷惑了,他直起身蹙了蹙眉,抬起木棍往她脚边点了点:“你踩到了。”
白语橙“噌”地跳远,不知发哪门子疯,瞥了一眼地面就念叨:“乒……”
男生这才反应过来,脸似乎红了一下,揪着喉咙伸腿拨乱了脚底那些半绿半黄的落叶,流畅地扔开木棍,权当无事发生。
这是一种诅咒。
就在一个小时前,白语橙刚刚跟眼前这个男生的主管教练立下“军令状”:“虽然我保证我绝对没有跟媒体乱爆料,但接下来你们要怎么做,我会配合到底。”
“你?”银边眼镜男诧异地看了看白语橙,又转向谢文韬,“不是那个……”
“是我。”白语橙拽住郑旗的手,在她虎口处悄悄按了按,“你们不是想找‘小斑马’吗?我猜凭你们的能力可能已经查到郑旗头上了,不过你们大概不知道,郑旗马上要高考了,这段时间‘小斑马’的工作都是我在打理的,跟她没有关系。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你们保护好郑旗的个人隐私,不要把她是‘小斑马’的事情泄露出去。”
白语橙不是什么圣母,但如果这件事影响到郑旗升学,她舅可能会拉着她一起上吊。
她怎么能白费她舅装病的良苦用心……最关键的是,年纪轻轻的她还不想死!
“这叫什么话?”郑旗脖子一梗,“咋就跟我没关系了?”
白语橙就猜到以郑旗的倔驴脾气不能接受,直接使出撒手锏:“你听话,回去好好念书,其他事先别管了——你爸还在医院躺着,你难道要气死他吗?”
果然,郑旗眨巴眨巴眼睛,蔫了。
沉默了好久的谢文韬,在听见刚刚的话时才又抬起头,蹙了蹙眉:“你爸怎么了?”
“跟您有关系吗?”郑旗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
白语橙都不晓得郑旗身上那股对谢文韬的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只听她说:“您只管处理丑闻,管我爸干什么?”
唯恐再被安个什么大不敬的罪,白语橙火急火燎地把郑旗推出门交给她班主任,并再三警告让她好好读书,绝对不能惹事儿,才又回头去找谢文韬,看对方准备如何危机公关。
谢文韬说他们已经以省队的名义联系媒体沟通删除,可这还不够——
最后,白语橙答应对方会以“小斑马”的名义发文澄清谣言不实,并暂时辞任志愿者协会会长的职务,这事才算暂时了结。
帮着人家打理工作打理到下岗,白语橙自七中回来便一直心有不甘。
在这种情况下突然偶遇事件当事人之一,她心里五味杂陈,对外直接表现成她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却死活憋不出一句话。
倒是况璟先被盯得憋不住,滚了一下喉咙问道:“你……认识我?”
“不……不认识。”白语橙花了三秒迅速决定先装傻,“天太黑,我就是迷路了,然后你……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
分明是你突然闯进我的地盘了,好吗?
况璟有点儿无语,不过还是好脾气地回道:“你顺着这几盏路灯往前走,穿过花园,很快就能看见大门了。”
“哦,谢谢你啊。”
白语橙演戏演到底,假装懵懂无知地缩了缩脖子,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况璟依然在路灯下站着,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细碎的尘埃飞舞在路灯下,好像清冷少年身旁绕着化不开的薄雪。
白语橙倏地把头转过来,蹙了蹙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干什么呢,指甲都快被你啃秃了。”
王若梅女士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家女儿正把腿蹬在墙上,剩下半个身子在床上摊成一张饼,一边啃指甲一边双眼无神地放空自我。她把洗好的车厘子放在床头,捡起孤零零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手机都振了半天了,你没听到啊?”
白语橙看了看不断有消息冒出来的屏幕,一阵头疼:“先放那儿吧,等会儿看。”
“你舅一直问呢,郑旗那边没出什么问题吧?”
“不是拜托您跟舅舅解释一下嘛……”白语橙懒洋洋地揉了揉脑壳,“郑旗已经乖乖回学校读书了,她那个志愿者的工作有我看着呢,没问题,分分钟解决。”
知女莫若母,王女士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你能行吗?你可别糊弄我,听说下午省队就有人来医院找你舅,谈了好久呢,也不知道都谈些啥了,怪吓人的。”
妈呀,来得这么快?
前脚答应先让她全权解决,后脚就去找郑旗的家长,白语橙对于省队这种“表里不一”的行径发自内心地鄙视,自责瞬间没了大半,有理的倒显得有些无理了:“怪不得我当时老感觉那个教练针对舅舅,他是不是跟舅舅有仇?”
白语橙的脑门被她妈拍了一巴掌,王女士训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谢文韬是你舅以前当运动员时候的队友,人家还不是听说你舅‘病’了,顺便探望探望。”她妈瞪了她一眼,“我还没说你呢,什么事儿都往外讲,就你嘴碎。”
白语橙脑补了一下她那躺在病床上睡大觉的舅舅被来探病的一伙人“杀”得措手不及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等她妈出了屋,关上门,她才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捞起手机解锁。
半个小时前,她按要求去乒乓论坛以“小斑马”的名义发了澄清帖,除了证明谣言不实,她也暂时辞去相关工作职务以表诚意。
帖子一发出,“小斑马”的社交圈果然炸锅了,白语橙一概没理,只跟副会长草草解释了几句,安排好交接工作就丢掉手机放空自己了。
现在,她再次无视掉其他消息,手指滑到微信置顶,犹豫了几秒才点进去。
水中玉:“我知道你遇到麻烦了,不论如何,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白语橙皱了皱鼻子,咬着嘴巴回道:“谢谢你相信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具体情况等我有空再跟你解释。”
对方像是一直在等她回话一样,消息发过去后几乎秒回:“你终于回我消息了。我只是担心你,你没事就好。”
小斑马:“哈哈,我当然没事啦,先前我在处理一些事情,摊上这档子事儿是挺倒霉的,不过没关系,总会过去的嘛。”
水中玉:“毕竟你是最乐观的小马。”
白语橙的脸下意识地红了红,烦躁的情绪倒是被冲淡了不少。她没准备再多说,回给对方一个“好梦”的表情便退出了微信,却把嘴唇贴在话筒小声道:“晚安,水中玉。”
这个叫“水中玉”的网友是白语橙接任“小斑马”之后认识的。
认识的契机倒很简单,有一次她登着“小斑马”的账号在论坛发表了一篇现役国家乒乓球运动员技战术相关的帖子,一个名叫“水中玉”的网友给这篇帖子留了言,她觉得这人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又回了帖,一来二去便聊开了,还互加了工作号的微信。
不只是有关乒乓球的,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水中玉都与她出奇地合拍。人家都说知己难求,白语橙很庆幸与“水中玉”的相遇。也许是出于私心,她没有把有关“水中玉”的事告诉任何人,两人也始终保持隔着网线的“君子”距离,她只知道对方是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生。同样地,为避免生事,她也没有跟对方提过有关“小斑马”的身份问题。毕竟谈的是心,两人好像都不怎么在乎别的。而事到如今,就算白语橙想解释,好像也无从开口了。
谣言这种东西本身就是有弹性的。虽然那则圈禁了权星屹和况璟的八卦听上去劲爆,但是所谓的证据,也就只有那通模棱两可的吵架录音——确实是在吵架,但就算是恩爱夫妻都难免会吵架,还不许人家队友吵个架了?
尤其是权星屹那些迷妹小粉丝,一个个看似冷静自持,实际上内心蠢蠢欲动,都在按捺着寻找反击的由头。果然,“小斑马”那条澄清帖在论坛飘红后,权星屹的粉丝们立刻树立了信心,之前单一咒骂权星屹的风向很快就变了。
“就知道哥哥不是那种人,爆料者用心险恶,小星宿们永远支持星屹哥哥!”
“编完‘黑料’道歉卸任就完了?我们哥哥被骂了这么久怎么算?国际邀请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影响哥哥发挥你能承担后果吗?”
“仔细想想,这次事情获利最大的是某队友吧?谁知道是不是队友自导自演……”
白语橙被网上那些言论气笑了,笑着笑着,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之前路灯下,男生沉寂又安静的侧脸,他那么认真地低头摆弄,温柔和专注好像都给了脚下的落叶,但白语橙知道他不是在看落叶。
况璟和权星屹都是这场风波的“受害者”,况璟不如权星屹那样锋芒毕露,除了最初的“天才少年”设定,也没拿过什么有实质意义的奖项,就连白语橙一家这样的资深球迷,对况璟的关注都比权星屹要少很多。
不远的将来,权星屹是要进国家队的。那况璟呢?
小时候,白语橙倒是被她舅舅带去过体校几次,但那时她对这些小队员没什么兴趣,顶多看个热闹,如今倒是有点儿被打脸了。况璟只有寥寥几行字的百度百科快被她翻烂了,也琢磨不出什么花来,愧疚之情倒是又添了一层。
“惊爆!怀江省队‘乒乓之王’权星屹暌违两年的选拔赛惊人内幕——昔日好友大打出手,原因竟然是……”
白语橙又把那篇该死的爆料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她差点儿忘了,实打实的音频录下了权星屹和况璟的争吵,那不是假的,甚至是她亲手录下的。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乒乓球线下活动,白语橙在学校新闻社任职的室友吕熹安托她帮忙抓几个小运动员采访,好让她撰个稿子投给学校,用来加学分。
不是什么难事,小运动员们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跟白语橙聊了半晌,正当她准备走出休息室时,录音笔还没来得及关,就在拐角撞见了两个人在吵架。
一个略低沉的声音说:“你最近状态不好,可以歇一歇。”
一个略清澈的声音回:“我的状态从两年半前就没好过啊,你还挺健忘的。”
略低沉的声音有点儿急了:“你跟我说话非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吗?”
略清澈的声音充满了嘲讽:“如果你还能有几分真诚,就应该能感觉出来,我压根不想跟你说话。”
白语橙觉得自己好像误闯了别人的什么秘密领地,吓得撒腿就跑。虽然误打误撞录下了几句莫名其妙的对话,但她甚至连人家长啥样都没看清,更别提对号入座,把这种东西当成证据卖给媒体了。
那这段录音是怎么跑到媒体手里去的呢……难道跟吕熹安有关?
怎么可能?她这室友单纯得像一张刚出厂的打印纸,要真有爆料东西给媒体的歪心思,早就混上新闻社副社长了。
白语橙活到将近二十岁,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不够用。
心有所想,手机铃声鬼魅一般响了起来,白语橙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她室友吕熹安快乐的声音:“我的乖乖橙,你表妹的事解决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臣妾独守空房好寂寞啊。”
“后天。”白语橙有点儿漫不经心,“这几天的课堂笔记你都帮我记了吧?”
“哎呀,记了记了,你别煞风景嘛。”吕熹安快乐的声调又高了一个度,“听我说,我有一个惊喜给你!”
白语橙看了看胳膊上自动泛起的鸡皮疙瘩:“什么惊喜?”
“你知道过阵子开始的乒乓国际邀请赛吧,哈哈,我们学校拿下了主办权!”吕熹安尖叫了一声,“听说省队那几个优秀的帅哥都要参赛,还要提前来我们学校适应场地。今天上午,学校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招募学生志愿者了,我知道你一定想去,眼疾手快,立马帮你报了名!爱不爱我,感不感动,开不开心!”
终于知道背后的凉意是从哪里来的了,白语橙握着手机,舔了舔后槽牙,发誓她半年内都不想再看见乒乓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