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血璎第一次劈开日轮封印,邂逅皇鸾之时,是第二年的佛诞之日。
也是他跟随宇文恕出征青鸟族整整一年的时候。
他借助青鸟女王的记忆与力量,运用劫灰之剑,打开了日轮的封印。然而他并没有能挡住皇鸾这十四剑中的第一剑。
他全身浴血,倒在天梯的边缘。在烈日的烤灼下昏迷了十五天,而后苏醒过来。
皇鸾只斩落了他的一条手臂,并没有取他性命。或许,这不过是她的一个警告,叫他知难而退。然而,他决不会独自离开这道浸透了宇文恕和他自己鲜血的天梯。
青鸟族人已经完全灭绝,而且就算青鸟女王的心脏也不过能保存宇文恕的部分原神。如今,唯一可能比九窍灵心更强的力量,就存在于青鸟族尊奉的神明——西王母皇鸾身上。她的心脏,应该比青鸟族女王具备更多的灵力,因此,她是他如今唯有的希望。
他必须击败皇鸾,将她的心脏剜出。
从此,他每天都在回想皇鸾那一剑,思考无数种破解的法子。
从日升到日落,他一刻不停的练剑——用那条残存的左臂,一次次挥向那轮金色的日晷。一开始,每一次舞剑都会撕裂那巨大的伤口,让鲜血涌出。他华丽的衣衫早已破旧,珠润玉圆的脸也变得苍白如纸,一次次跌倒,昏迷,却又一次次爬起来。
血腥的气息在空中蔓延。他不是人类,并不会因饥渴而死,但会因为对血饥渴而发狂。有好几次,他恨不得挖开自己的胸膛,痛饮自己的血。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他寻到了自己的那条断臂。被斩落的手臂依旧完好,并未腐败,于是,他将它捧在唇边,缓缓咬下,他秀眉紧锁,唇舌细细的在骨肉筋脉间搜寻,寻找那尚未干涸的丝丝血迹。他清丽的眸子中闪耀着隐幽的光泽,是如此坚定、执着,却又透着森森寒气,宛如鬼火。
以前,他的眼睛是如此温柔、纯洁、宛如初见人间的婴儿,嗜血,不过是上苍赋予他的本能,就如同刚刚出生的雏虎。然而如今,这个婴儿一般的血璎,已是和这条断臂一起,变成一个空空的蚕蜕,被那暗夜中的妖蛾彻底抛弃。
他现在的目光,更像因仇恨而不能自控的宇文恕。
就着样,他靠着咀嚼自己的残臂,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一个月后,他练剑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流血。
五个月后,他已经能用剑气刺到碧落树顶端。剑光过处,满天金翠飞舞,衬着他越来越空灵的身姿。
八个月后,他已能隔空刺落远处的火凤,而后纵身飞起,抓住跌落的凤尸,咬破脖颈痛饮。
火凤干枯的身体,每天都能在烈焰中陧槃、重生;皇鸾所在的日轮,每天都会升起、降落,然而每年只有佛诞这天,会停靠天阶顶端。
于是宇文血璎就在碧落树端,每天练剑、刺凤,等着第二年佛诞的来临。他袖中还藏着十三枚青鸟女王的心脏。他知道,每吞下一枚,就能得到一任女王的大半记忆与力量,相当于完成了数百年的修炼。
然而他不敢一次将所有的心脏吞下。
因为,女娲传给皇鸾的剑法,一共有十四剑,越到后来越是强大,第十四剑,也是传说中,大禹询问的、至善至美的一剑。他怕自己一次吞下所有的心脏,向皇鸾攻击,却依旧敌不过那第十四剑,这样他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因此他宁愿选择慢慢等待,每年吃下一枚心脏,这样自己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强,而且也能用十四年的时间,参透前十三招剑法。为了这一点,他宁愿付出十四年的苦苦等待。
他更相信,这苦练的十四年,会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强者。
于是,他不停的在落日灿烂的华光中挥舞着流沙般的长剑,有的时候,他的身影竟也恍惚起来——仿佛他就是另一个宇文恕,坚强而执着,不惜手段。
以前,他只是钟爱强者,而如今,神却赐给了他离奇的命运——逼迫他成为强者,再和强者决战。
第二年,他本已有十足的把握——合三位青鸟女王毕生的修为,以及自己一年苦练的力量,他已能轻易破解前一年看上去还不可思议的一剑。
他的估计没有错。
然而,次年他还是败在皇鸾的第二剑下。那一刻,劫灰剑刚刚劈开日轮,剑气已经咆哮而出,强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他依旧连反应都未来得及就已重伤,唯一幸运的是,这一次,剑光只从他肋下洞穿。他只昏迷了三天,经过半年的恢复,就已基本复原。相比第一年折臂之痛,是幸运了很多。
而后的日子中,他打坐练气时偶然发现,碧落树上潜藏着两跟极细的藤萝,一白一红,宛如大树的两条脉搏。白色脉搏中,每年都会有一滴淡淡的影子,宛如血液一般缓缓滴落,而红色那条,却由于再无血液渗上,渐渐干涸萎缩,但那多年前残存的夭红,依旧浸透了红色藤萝的每一寸。
宇文血璎不禁想起了树根处的血池。难道这棵碧落之树就是整个昆仑的血脉?树顶的日轮,正是心脏,每年西王母的鲜血会沿着树干滴落人间,青鸟族的血脉也会反渗而上,只因为数年前与宇文恕一战,树根血池破碎,另一条血脉才渐渐干涸。
他不由去想,既然整棵碧落之树都被这血脉贯穿,那么他从树冠倾落的血液,宇文恕应该也能感受得到。于是他每天都击落两头鸾凤,一头将凤血洒上树身,一头自己服食用。
到了第六年之后,虽然每次和皇鸾的斗剑仍是惨败,但伤势已经轻了很多。他受伤之后,就对着树身上的血脉自言自语,仿佛在通过这条筋络,和宇文恕娓娓交谈,这幻想中的慰籍,给了他战胜伤痛的勇气。
第八年,他仿佛从藤萝中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他舞剑的姿态、乃至冰冷、残酷的眼神都和宇文恕毫无分别。
皇鸾的每一剑都比前年强出数倍,但是他仍然靠自己的力量,缩小了他和神明的差距——这让他有了非凡的信心,他迟早能够成功。
第十年,他竟然找到了还手的机会,虽然他的攻击连皇鸾身边的云霞都未能撼动,但毕竟有了出手的机会!
皇鸾瞑目倒向莲台的前一刻,怔怔的望着他手中飞出的长剑,她那破碎的记忆中,似乎还记得这柄劫灰之剑。然而她的神情依旧苍白而呆滞,那记忆似乎稍纵即逝,瞬间日轮的巨大裂口又已合上。
十二年。皇鸾苏醒之后,第一次没有立刻出手,而是静静的看着他用劫灰之剑,向自己发动攻击。而后轻轻躲过,又轻轻的带出了第十二剑,再陷入沉睡。那一年她身体上流动的光影似乎减淡了很多,看上去已经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但她的剑法依旧宛如神明,不可抵挡。
而同样是这一年,当皇鸾的血液顺着树脉滴落的时候,他竟似乎听见遥远的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回响——这或许就是宇文拓心脏的回音。他的眼中透出疯狂的兴奋,他相信,宇文恕正在血脉的滋养下渐渐复苏。就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剑法大成,一招洞穿皇鸾的心脏,那迸溅的神明之血会将他从封印中彻底唤醒!
到了第十三年,宇文血璎已经完全融会了十三位青鸟女王共万余年的修行,并且也完全学会了皇鸾的前十三剑。此刻的宇文血璎,他的力量已经远在宇文恕、月酃、日韫之上。
而皇鸾,只是女娲造成的剑奴。正在天池中等待成型出世的时候,就被启盗下了人间。她并没有能完全成型。因此,她只能按照记忆施展女娲灌入她体内的剑招,却没有自己的灵魂。
她是一个人偶,为传剑而生的人偶。
宇文血璎有了必胜的信心。大战前,他凝视大树筋脉,整整静坐了七日七夜,他仿佛已经能听到宇文恕微弱的心跳在遥远树干上回响。他用独臂拥抱着巨树,泪水沾湿了树干。
决战前夜,他刺破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洒上碧落树上盘旋的藤蔓,宛如将军在祭祀战旗。金色的日晕在他身后徐徐展开,他和当年城楼出征的宇文恕一样,俊逸,坚定,宛如天神。
而后他仗剑飞渡,站在碧落树海当中。
旭日就要升起,火凤们狂喜的在天边乱舞,满天金翠树叶摇曳婆娑,在他脚下如波浪般的翻涌不定。凤鸣星辉,天幕碧蓝无暇,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在他身后徐徐展开,奉持着他褴褛衣衫下孤傲的身影。
他轻轻扬手,无尽波浪立时静止下来,静静铺陈在他脚下,乍看上去仿佛一块云霞蔚集的琉璃,而细细看来,琉璃镜中千重万叠,镏金幻彩,宛如承载着一个星云变幻的宇宙。
他缓缓的掣出劫灰之剑,剑身流沙澹荡,如古潭照影,深不可测。他手腕一抬,劫灰剑如景天长虹一般飞出,在他身边腾舞。
舞起的,正是皇鸾曾施展的十三招剑法。
一时间,天空似乎都被这虹光搅碎,星沙乱落,余霞成绮,而他脚下的碧落树海,已经静如琉璃。
那轮升起的旭日跃出地平线,向着天阶顶端靠来,越来越近。大树那条乳白的筋脉,也被阳光照得鲜红欲滴。
宇文血璎突然收剑在手,凝视剑波,他美秀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他相信,在自己手中施展的前十三招剑法,已超越了皇鸾本人。毕竟,皇鸾只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她的全部力量在于招式本身。无论她将这些剑术复制到多么惟妙惟肖,她也不会再另这招式有丝毫的变化、丝毫的改进。
而他不同。十三年来,他梦寐不安,思考的就是如何击败她。有了青鸟女王数千年的修行,和自己十三年的苦练,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前十三剑的灵魂。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在这十三剑的基础上,想出了惊天动地的第十四剑。
凌驾前十三剑之上的十四剑!
这一剑并非女娲所授,却是他自己生命、智慧的凝结。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日轮,那熟悉的淡紫色身影在火焰中渐渐清晰,他握剑的手更沉、更紧——同样是超越了世间极至的第十四剑,相遇之时谁更勇、谁更强?
是人的极限,还是神的威严?
是人**与恨的执着,还是神明洞悉三界的智慧?
山岳一般巨硕的红日呼啸而来,四周琉璃世界也被映得宛如火海,照出宇文血璎脸上的森森笑意。
宇文血璎突然一挥手,劫灰之剑蓬然扩开,如星河一般浩淼,如恒河流沙一般万亿难数,以将三界、众生度灭的气势与力量,劈开煌煌日色,向日轮中的人影恶扑而去!
狂龙翻涌,竟将那轮明日生生剖开,更揉身而上,爆出一阵凄厉的嘶吼。翻滚腾涌间,只见那两半巨大的碎壳已被撕得粉碎,大如山岳的碎片,卷着炽热的火焰,崩坍陷而下。
满空流火如雨。
千仞天极,也被这巨大的震动而瑟瑟颤抖;万亩碧落树海,更被坠落的烈日碎片点燃,熊熊燃烧。顿时天空中绵延出一片火海,越扩越远,汗漫无涯。
剑化为虹,席卷而上,皇鸾身下的莲台也砰然碎裂,散开满天光影。皇鸾从碎裂的尘埃中徐徐站起,凌虚而立,她双眼微微睁开,晶莹剔透的脸上竟然有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注视着宇文血璎,呼啸而来的剑气已在眉睫,她体内的剑气陡然牵动,从她眉心处旋转而出,凝形为一柄三尺长的光之剑,在她纤细的指间流转不定。
——这是宇文血璎第一次看清这柄剑。
皇鸾抬手,天地间陡然一暗,无限的光芒似乎都在向她剑上汇聚。亿万光芒,恒河沙数,无不在此凝结,升华,重生,直到撼天动地、无所不能!
这一剑还未出手,却已带上了诸神辟易、鬼神号哭的威严!
而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的单纯,宛如一个第一次打量人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