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鲜酒楼门前摆着几个硕大的花篮,充气拱门上贴着大红横幅——“京海电力实业公司开业十周年庆”。
杨健的车停在门口,他一下车就被候在门口的员工簇拥着推了进去。
一进门,好几支礼花枪打响,亮片、彩条落了杨健一身。马涛带着几个部门副总(原先禁毒支队杨健的旧部)端着礼花枪,嗷嗷大叫,身后的员工们跟着热烈鼓掌。
海鲜酒楼大包间内,马涛推着杨健来到主座。杨健手扶着椅背,没有立即坐下,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我从禁毒队带出来的兄弟,难听的话我就直说了——今天这个场合,我其实不想来。”
马涛说道:“我知道,你怕咱们太惹眼。但今天是公司开业十周年,是大日子。十年前,哥带我们走上了另一条路,从此再没受过罪。这个十周年庆不是给我们办的,是给你办的感恩宴。”
杨健点头:“所以我今天还是来了,除了家人,我最疼你们。禁毒队十八罗汉,只剩下咱们这几个了。”
杨健倒了一杯酒,举到平肩。“马涛!”
马涛一个立正,手里的酒水洒出不少。“到!”
两人一饮而尽。
杨健又倒了一杯。“宋小宁!”
众人神情庄重严肃,异口同声:“到!”
杨健把酒洒在地上,酒水溅湿了他昂贵的皮鞋。
这是杨健还在当队长的时候定的规矩,如果有人牺牲了,队里点名的时候其余人都要替他答“到”。这是一种缅怀、一种念想,而这个规矩也一直延续到现在,在场的众人都没有忘记。
时间冲刷着杨健的记忆,不知不觉间,众人已经从白天喝到了晚上。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眼含热泪。地上的酒也把地湿了一大片。
“何文!”杨健喊。
何文大吼:“到!”
两人干了杯中酒。
杨健说道:“老幺啊,你最年轻,跟着二哥好好干!我走了,你们慢慢吃。”
众人纷纷挽留,杨健坚决要走。
海鲜酒楼门口,马涛陪着杨健走出大门,杨健回头望着充气拱门上的字,说:“十周年,真好。再来一个十周年就更好了。”
马涛说道:“十周年怎么够?一万年才好!”
杨健大笑:“对!我真是醉了。”
杨建一转身,醉眼迷离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马路对面的脏摊上,安欣正坐着吃饭。
杨健揉了揉眼睛:“安欣?”
马涛说道:“他来干什么?我过去问问。”
杨健扯住马涛,把他推回餐厅:“回去!听话,回去!”
直到看到马涛消失在大厅里,杨健才捋捋头发,稳住神,走向安欣。
流动的摊位上,几张破桌椅,安欣和一群装修工人挤在一起,吃着一份干炒牛河。这景象与对面高大上的酒楼形成鲜明对比。
杨健一屁股坐到安欣面前。“来这干吗?找我有事?”
安欣摇头:“以前我在刑警队的时候,张彪他们不爱理我,我总跟年轻的一起混。我有个叫陆寒的徒弟最爱吃这个。他最后经手的案子是‘2·28’持枪抢劫案,你还有印象吗?”
杨健说道:“你们的事,我哪知道?” 安欣说:“不对吧,受害人是供电局的王力。副总工你不熟?他不是还跟你竞争过副局长吗?”
杨健“哦”了一声:“对,他是副总工,我是人力部主任。后来他调回老家,我就当了副局长。”
安欣问:“他不回老家的话,怕是会跟陆寒一起消失吧?”
杨健回道:“无论是陆寒还是王力的案子,我知道的不比你们多。”“毫不知情,从未参与?”
“毫不知情,从未参与!”
“你对着警徽发誓。”
“我早摘下警徽了。不过,我可以发誓,毫不知情,从未参与。”安欣点点头:“我信你。”
地下车库中,车停在车位里,杨健拧开矿泉水,却洒了一身。他烦躁地脱下淋湿的衣服,一层一层,直到只剩下贴身的背心。旧得已经泛白的背心胸前印着一枚警徽,周围一圈小字写着“特级优秀人民警察表彰纪念”。
杨健手抚着胸口,刚刚被安欣戳得生疼。他耳边回响起高启强和他说过的话:“要是这个副总工自己不想当这个副局呢?相信我,供电局的副局长非你莫属,到时候请客啊!”
审讯室内,孙旭带着专案组成员在审讯张彪,在张彪的点名要求下,安欣也进到审讯室。
孙旭说道:“现在请你讲一下,刑侦支队三级警司陆寒失踪的前后经过。”
张彪低着头没说话。
安欣说:“张彪,让我抓自己人,审自己人,我什么感受?你替我想想好吗?说说陆寒吧,我一直不知道他经办‘2·28’的具体过程。你说我也有责任,为什么?”
张彪深吸一口气,说:“陆寒崇拜你,他一直在学你,学了你的好,也学会了你的轴!你离开了刑警队,他就成了队里最孤独的人。他要查‘2·28’枪击案,我一直和他说,调查、走访、写报告,三步走完拉倒,别做多余的事。他没日没夜地翻着调查报告,最后锁定了一个有与现场照片一模一样的摩托车的嫌疑人,高晓晨。
“陆寒找到摩托车的时候,轮胎被拆掉了,刹车痕迹没法比对;摩托车大半夜进修理厂,监控偏巧那天坏了;高晓晨案发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问起来就是在家睡了一天。他觉得高晓晨一定有问题,但是没有证据。”
张彪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安欣继续说道:“安欣,陆寒太像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又浑又愣,不管不顾。他就像是你留下的一个影子,你看着他就以为自己还在刑警队。你很高兴,因为刑警队里不全是我这样的人。”
安欣说道:“可他没错,我也没错,警察就该这样。”
张彪笑了:“不是所有人背后都有人保着,你没事不代表别人也可以。”
安欣有些问不下去了。孙旭接着问道:“继续讲,陆寒是怎么失踪的?”
“陆寒咽不下气,还是依法传唤了高晓晨,拘留二十四小时,也没审出什么。再去找受害人王力,他都从供电局辞职回老家了。杨健当上了供电局副局长。高晓晨骑着他那辆修好的摩托车,在市公安局门口转了一整天,就为了跟陆寒斗气。我怕陆寒出事,让他回家冷静一段时间,结果这孩子就失踪了。后来调监控,他的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高速下省道的收费站口,靠近省交界处,溧水县。”
孙旭问道:“他的家属也不问吗?”
张彪摇摇头:“他是孤儿,没有家属。没人提起,也没立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
安欣听不下去,转身快步走出审讯室。
市直机关招待所组长办公室里,徐忠接过孙旭递来的口供记录,认真翻看着。“陆寒同志为什么会去溧水县?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那儿吗?”
“溧水县是‘2·28’案受害人王力的老家,他从京海供电局辞职之后就回老家了。”
“这是条线索,要查下去。”
“安组长已经带人下去了。”
安欣开着车,走在当年陆寒走过的路上。
车窗外是一片陌生的景色。
高家餐厅里,黄瑶端着煲好的老汤来到餐桌前。
高启强皱着眉头,听着电话里一个男人说道:“‘2·28’枪案重启调查了。”
市长办公室里,赵立冬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愁眉紧锁。他开始揉起太阳穴,越揉越狠。王秘书拿着材料进来,看领导的样子,小心翼翼问道:“领导,不舒服啊?”
赵立冬闭着眼睛:“想起一个人来,越想越头疼。”
一艘小型采砂船停在河道中央,机器轰鸣着挖出河沙和淤泥。
船老大过山峰三十多岁,皮肤粗糙,身体结实,相貌朴实,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他正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机器的轰鸣声盖住了手机的铃声。过了许久,他才发现电话一直在响。
过山峰打开手机:“喂。”
对面传来一个阴沉的男声:“专案组到溧水县去找王力了。”
溧水县老旧小区里,安欣带着卢松费力地辨认着楼牌号码,正巧遇上了穿着单衣被老婆赶出家门的王力。
一个稍显简陋的小饭店里,安欣和卢松坐在王力的对面。
王力低着头说:“陆警官失踪的事真的和我无关!七年前,我从溧水县调到京海市,全靠赵立冬一手提拔。大家私下里都说我是赵立冬的人,副局长的位子非我莫属,当时和我竞争的还有人力部的主任杨健。但是赵市长说,我属于技术人才,这个位置我坐最合适。后来有关系找到我,说是约着出来喝喝茶,我以为是杨健的后台,没想到居然是高启强。那是2014年,高启强拉出一个重重的旅行箱,里面装满了港币现金。他给我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二是放弃副局长。可是赵立冬说,我的副局长任命月底就能下来了,于是我就拒绝了。高启强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先礼后兵,礼我送到了。’他临走时的眼神我越想越害怕,就把这事告诉了赵立冬手下的王秘书。王秘书隔了一天就喊我过去吃饭,说领导会当面给高启强颜色看看。那天,饭吃得很尴尬,领导一直在挤对高启强。没两天,我就遇到了拿枪袭击我的人。我想当副局长,可我更想活着,所以即便是领导把公安局局长找来,我也还是当着他的面提出了辞职。其实赵立冬也知道,根本抓不到高启强的把柄,逼到最后,也不过是找个人顶罪,办成一起最普通的抢劫案。谁都明白,唯独陆寒警官不明白,一直追着我问东问西,说要惩治凶手。”
安欣说道:“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能接受跟这样的世界同流合污。”
王力黯然说道:“如果有一天还能找到陆警官,请一定带我看看他,我欠他的。”
安欣关掉桌上的录音笔,说:“你今晚说的这些话就是他最想听的,你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