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梁令瓒入宫。
紫宸殿的玉阶还是那样高,那样长,她第一次踏上时,以为它永无尽头。
现在她已经知道,它一共九十九级。九九至阳之数,喻示着玉阶之后的宫殿天上地下第一尊贵。
这就是她的战场了。
一场没有兵马没有武器的恶战在等着她。
殿中百官泰半已经到齐,瞿昙悉达、南宫说、陈玄景三个人进殿来。
陈玄景明明走在最后面,梁令瓒却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视线仿佛是有形的,只一眼便像是被灼伤了一般,她收回视线,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衣摆。
早朝政事议完之后,皇帝问瞿昙悉达:“一月之期已至,你们的测算可出来了?”
瞿昙悉达回话:“测算已出,陛下随时可以命人查阅。”
皇帝便命张说任裁判官,主持查验,宋璟出列:“天文验算,数据庞杂,老臣愿助张大人一臂之力。”
皇帝道:“准。”
众人都知道张说与南宫说交情甚好,而宋璟则对梁令瓒颇垂青目,二人一起出马,都不会给对方放水的机会。
张说与宋璟于天文一途都只是门外汉,两人只负责主持大局,真正的验算由十名集贤院院士、十名算学博士、十名户部核算主簿共同完成。
只有这些常年为数字为伍的人,才能一眼看出数据中的关窍,查验双方交出来的测算文书,再对照司天台整理出来的记录,比较两本历法的优劣。
一时间大殿只剩书页翻动声,算著碰撞声,以及报数声。
“《九执历》得一!”
“《大衍历》得一!”
“《九执历》得二!”
“《大衍历》得二!”
……
“《九执历》得十!”
“《大衍历》得十!”
“《九执历》得十一!”
“《九执历》得十二!”
至此,《大衍历》不再有报数,《九执历》已领先两条。
南宫说微微一笑,低声问梁令瓒:“梁大人来之前,可有好好和令尊告过别?若是没有,那便可惜了。”
梁令瓒紧紧盯着前方,努力置之不理。
南宫说又道:“不过也无妨,我可以帮你告诉他,就像当年告诉他雅然死了一样……”
这一句声音极低,像蛇一样钻进梁令瓒的耳朵,梁令瓒狂怒,想也没想,抬手就要给南宫说一记耳光。
然而手刚抬起就被人一把握住。
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修长洁净,以前有无数次,他这样的握着她的手,阻止她闯祸,但这一次却是保护她的仇人。
他冷冷道:“梁大人,这里可是紫宸殿,当初既夸得下海口,现在便输不起了吗?”
南宫说已经一声惊呼,“梁令瓒,你要干什么?陛下面前,你也敢动手?”
真是好演技!她还没碰到他,他都能叫成这样,若是刚才那一巴掌真扇了过去,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好戏要演。
梁令瓒强忍住心头一口恶气,淡淡道:“两位大人误会了,我只是才想起来,我还有几卷测算文书未曾上交。”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文书,躬身呈给宋璟,宋璟接过,交给户部主簿。
片时,报数声再次响起。
“《大衍历》得十一!”
“《大衍历》得十三!”
“《大衍历》得十四!”
“《大衍历》得十五!”
数据一路攀升,最终在“十八”处停下。
司算人等整理文书与算筹,将终定案交给宋璟与张说,两人过目之后,转呈皇帝:“陛下,结果已出。结合这一个月来诸等天象并节气转换,《大衍历》得十之八九,《九执历》得十之五六,《大衍历》胜出。”
十之八九,千古以来的历法从未达到过如此之高的准确度。
皇帝满意:“不愧是一行大师。”
梁令瓒紧紧攥着手心,闭了闭眼睛。
听到了吗,师父?您和《大衍历》的声音名,没有被玷污。
她的视线望向南宫说,眸子里有利剑般的光芒:“南宫大人,你输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南宫说脸色发青,“这不可能!你作弊!你一定是作弊了!你一个人不可能测得出这么多天象!”
“说得好,那请问南宫大人,明明是奉旨测算,为什么你带着集贤院全部人马,我却只有一个人?”
南宫说一滞。
梁令瓒冷然一笑:“这也罢了,无论我是怎么测出来的,结果已经摆在面前。南宫大人,你、输、了。输的人要怎么做,在陛下面前发下的誓言,大人不会食言吧?”
“我……我……”南宫说猛地跪下,连连叩头,“陛下!臣求陛下命人重新查验!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九执历》不可能输啊陛下!”
“够了!”皇帝喝道,“历法事关天地,测算阴阳,上应天子,下涉黎民,千古以来都是重中之重,朕当年费尽心思请得一行大师上京,才有《大衍历》。南宫说,你如此诋毁《大衍历》该当何罪?!”
南宫说神情仓皇,脸上再没有一点血色,忽地,他看到了陈玄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陈玄景,当初赌誓的人可不只有我一个!你、你你快想想法子!”
陈玄景一撩衣摆,跪下:“臣请陛下治罪。臣在测算之时,就发现《大衍历》远胜《九执历》,奈何当时一时糊涂,受南宫大人唆使,在君前立下了重誓,如今只能舍命兑现誓言,甘愿赴死。”
“陈玄景!”南宫说睁大了眼,声音都变了调子,“你——你——当时明明是你唆使我!”
陈玄景看也没看他,只道:“陛下明鉴,《九执历》胜出与否,于臣全无益处。实在是南宫大人巧舌如簧,骗得臣和瞿昙大人以为《大衍历》当真抄袭了《九执历》,为着天下苍生计,臣与瞿昙大人这才与他一起在君前上奏。陛下若不信,可以问瞿昙大人!”
瞿昙悉达跪下道:“陈玄景所说,句句实情。”
南宫说怒极反笑:“好,好,你们下的好圈套!”跟着,他连连叩头,至额上鲜血淋漓,“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臣是冤枉的,陛下饶命啊——”
“难道在你的心里,朕是那等以一言取人性命的昏君?”皇帝怒,“你耽误新历进程在先,诬陷新历抄袭在后,君前立誓,复又不遵,本该处死,但念在你在朝为官兢兢业业多年,品行端方无大差错,暂且饶你一命,革去官身,赶出长安,永不录用!”
南宫说逃过一死,大喜过望:“陛下仁德,陛下圣明!”
“陛下!”梁令瓒出列,“臣有本要奏。”
皇帝对她的心态极为复杂,既欣赏她是个人才,可因为她的身份,越是人才便越是忌惮,声音微沉:“讲。”
“臣当日启奏陛下,南宫说当年化身李鸿泰唆使张昌宗谋反,致令长安城血成河,逼死自己的师父师妹,害死自己的义女,又毒杀一行大师,桩桩件件,不可尽数。若这样的人还能称之为品行端方,地狱里只怕都是向善之徒了!”
皇帝皱眉:“梁令瓒,若无真凭实据,就是你一个人的猜测,朕难道要为你的猜测杀人?”
“就是啊……”南宫说脸上涕泪横流,“我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从此以后离开长安,回到家乡吃斋念佛,但求陛下天命永保,大唐国祚永固,百姓安居乐业,其余的,再也不会管了,梁大人你又何必硬为与我这个废人为难?”
他每说一个字,梁令瓒心头就一阵恶心,要强行忍住才能继续道:“臣已有了证据。请陛下宣长安县捕头严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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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安之早在宫外等候,一呼即至。他手上有多份证词,呈到皇帝案前。
这些证词时间早晚不一,早的是有两年前,晚的就在昨晚。
有的来自南宫说老家的乡亲,他们说长安四年南宫说根本没有回过老家,实际上,自从南宫说入长安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还有的来自于南宫府出去的下人,包括护院与洒扫的老仆。护院供认南宫说曾拘禁梁令瓒,老仆则表明南宫幸珠死的那一日,陈玄景从始自终都没有碰过酒壶。
还有一份证词来自南宫说的外甥崔子皓,上面供认南宫说告诉他一行等人的行程,提到幽州县令有祖传的桔梗酒,崔子皓于是买通厨子,在一行大师的素菜里下了泄药,然后借机送出酒萸肉。
梁令瓒都不知道严安之已经找到了崔子皓,这一份真是意外惊喜。
皇帝越看越怒,将证词摔到南宫说面前:“南宫说,朕竟错看你了!朕一直敬你是个端方君子,没想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小人!朕还说当初张昌宗怎么会那等胆大包天,原来是你在背后唆使!”
纸片纷飞,南宫说仓皇地抓住几张,看过之后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发红,膝行到丹陛前,“这都是假的……假的!臣从来就没见过李鸿泰,就算臣那年没有回家乡,也不能证明臣就是李鸿泰!这是他们要诬陷臣啊!”
严安之声音沉稳冷静:“陛下,现有证人就在宫外。”
南宫说叫道:“不,不可能有什么证人,不可能!都是假的!”
皇帝命宣,然后命人:“给我把他拖到一旁!”
陈玄礼知道这是皇帝已经恼极了南宫说,命人将南宫说拖下丹陛,押到一旁。
一名女子自外踏入殿中。
看到那绰约身形,陈玄礼微微一愣。
梁令瓒心想严安之竟然还有惊喜,心中满怀期待,然而当认出这是春水大娘时,她猛地跳了起来,顾不前君前失仪,拉住她:“大娘你不能来!快走!”
“别傻了,小瓒,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怎么会回头呢?”春水大娘对她浅笑,然后望向南宫说,“李仙长,还记得我吗?”
南宫说停止了挣扎,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喉咙里嗬嗬作响:“你……你……你怎么还活着……”
当年他明明亲自盯着牢里那个女囚被处斩了才放心,他绝不能让她活着,因为她是除张昌宗外唯一一个见过“李鸿泰”的人!
可现在,本该死去的人竟然站在他的面前!
“哈哈,哈哈……”他声音嘶哑,“梁令瓒,你真是好本事,为了对付我,连吉祥天女都能死而复生!哈哈哈,好,好,好,春水如意,你今日也别想活着离开,当初是我选中了你为张昌宗陪葬,如今就拉你为我陪葬吧!”
吉祥天女,春水如意。殿上稍有一些年纪,经历过长安四年那件事的,纷纷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皇帝身子前倾,沉声问:“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如果当年的吉祥天女还活着,是不是还有其它人也有可能活着?
这个可能性,单只想一下,就叫皇帝心中发冷。
“我啊,是偷偷活下来的。”春水大娘微微一笑,“偷了,二十一年。”
她的笑容美极了,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看上去不单不血腥,反而凄艳绝伦,甚至包括皇帝,一时都忘了追问下去。
“大娘!”梁令瓒扑了过去,“大娘你怎么了啊大娘?!”
陈玄礼脸色铁青,踏上了一步,只一步,便被严安之有意无意地挡住。严安之低声道:“春水大娘交代过,若你有任何动作,我就得拦住你。这是她唯一的请求。”
春水大娘软软地靠在梁令瓒的怀里,微笑:“其实我早该来了,我要是早点来,他就害不了旁人了……别哭,今天,你大仇得报了,开不开心?”
梁令瓒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吃了什么?你吐出来啊!吐出来啊!”
春水大娘轻轻了闭了眼睛,自始自终,没有朝陈玄礼的方向望上一眼。
这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大的保护。
就像,当年他保护她一样。
两清了。
“大娘!”梁令瓒抱着她,发出一声痛嚎,满殿寂寂,眼睁睁看着这场迟到了二十一年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