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很快就知道那丝笑容是什么意思了。
瞿昙悉达与南宫说在宫中都经营了多年。左偏殿就不用说了,本来就是瞿昙悉达从太史局带出来的,右偏殿则自路正全以降,全以南宫说马首是瞻。
正殿中有一多半也倒向了两人,剩下一小半,或许和这两人没什么交情,却要卖陈玄景几分面子。再剩下的一小撮只想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真动上手,梁令瓒才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偌大的集贤院,竟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南宫说还特意带了十来个人过来,先向她道:“陛下命我等在一个月内给出结果,若是一个月后梁大人一份像样的观测结果也拿不出,给陛下知道了,岂不是说我们做前辈的欺负后进?再者让梁大人单打独斗,我们也胜之不武。”
然后向众人交代:“梁少监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你们好好跟着梁大人,定然有你们的好处。”
姿势摆得极好,言语又极堂皇,换作几年前的梁令瓒恐怕要感激涕零,而这会儿她连翻白眼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由南宫说亲自挑选过来的人,能有什么好货色?她也懒得去使唤他们,他们倒是一脸殷勤,一会儿帮着做这个,一会儿帮着做那个,可惜其结果不是打翻了仪器,就是用墨泼了记录,片刻也没有安宁。
梁令瓒忍无可忍,第二天带了三条菜花蛇去上值。
这三条菜花蛇行将冬眠,全体懒洋洋地,盘在当门口一动不动,每有人来,只是微微一抬头,但已足够把那帮文绉绉的院士们吓得屁滚尿流,哇哇退散。
梁令瓒的耳边总算清静下来。
可天文观测费时费力费工,她总算再能耐也长不出三头六臂,且一个人再怎么硬撑也有极限,接连熬了几个晨昏后,刚踏出宫门,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栽倒之前,脑中最后的念头是:“不能晕,还有测算没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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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再次睁开眼,只见窗上日光大明,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迟了!然后脑中一阵晕眩,整个人又重重摔回去。
“小瓒!”
伴着一声关切至极的惊呼,有人扶住了她。
“……爹?”梁令瓒睁开眼后,只有一个想法:这是做梦!求求老天,保佑这是做梦!
梁天年扶着她坐好,再拿一只枕头给她在后面靠着,这才板起脸,皱起眉:“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梁令瓒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往被子里缩了缩。不过转即又停下,这是她犯的错,犯了错自然要受罚,无论爹爹有多生气,她都得受着。
哪知一道爽朗声音自门边过来,“好啦好啦,醒了就好。先让孩子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你没听那吴管家说吗?咱们小瓒这些天吃没好吃睡没好睡的,这才昏倒了。”
婆婆!梁令瓒眼睛一亮。等等,不能亮得太过份,她虚弱地:“婆婆……”
“你也少跟我装。”婆婆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的脑门,“这些年就知道给我装,骗得我和你爹爹团团转,真以为你在做绣女,一心在洛阳傻等着你早日回去办喜事,自己倒在这边当大官,住大宅,仆人一大堆,自个儿享福!”
“婆婆,咱们不是这么说的……”梁天年见这话风不对,出言提醒。
大唐再一次出了女官的消息传到了洛阳,开始梁天年听说这女官姓梁名令瓒时,还安慰自己是同名。梁婆婆却知道不对,因为人家都说这女官管的是天上的事,那不正是一行大师教小瓒的东西吗?
两人再忆起梁令瓒最后离开时的异样,梁天年翻出那双被珍藏的柜中的棉鞋,从鞋垫里摸出了一封书信。
书信里把上山学艺、归来入洛阳国子监、考入长安国子监、转入太学、升入集贤院等事写得清清楚楚,又将南宫说的阴谋交代明白,最后写道她要去为师父讨还公道,为外公和母亲报仇,此去长安恐怕不能再回来,盼爹爹照顾好婆婆,勿以她这个不孝女为念。
梁天年与婆婆婆顿时只觉天旋地转,立马赶来京城。
“是,咱们是要带小瓒回家,可也得等小瓒身子养好才能上路啊,看这小脸白的,这手腕细的……”婆婆满眼疼惜,满眼骄傲,“我早说女子不比男子差,男子做得的,女子也一样做得。你教了那么些个学生,哪一个有我们小瓒这样厉害?再说她现在又没事,你也就先别急着教训人了。”
婆婆万岁!
梁令瓒一个劲窝在梁婆婆怀里,一口一口吃着婆婆喂过来的粥。
梁天年叹气:“但这事……”
梁婆婆瞪眼:“等她吃完再说。”
等梁令瓒吃完,梁婆婆收了碗,又瞪梁天年一眼:“悠着些,别吓着她。才吃了些东西,一经吓,小心积食。”
在婆婆心里,梁令瓒大约永远是那个才送到她手里的八岁小女孩。
婆婆端着碗出去,带上房门,室内只剩下一对父女。梁令瓒十分忐忑,正琢磨着怎样开口能让爹爹不那么生气,梁天年却在一阵静默之后开口道:“从前的事,做已做了,再多说也无益。现在你已经是朝廷命官,身上担着责任,我也不能就这样拖着你一走了之。但你现在应该知道观天之事有多少风险,太史局实在不是久留之地,待完结了眼下的事情,你即刻递上辞呈,随我回洛阳。”
梁令瓒呆住了。她想过无数遍,爹爹会如何伤心,如何愤怒,如何难过,唯独没有想过,爹能如此心平气和。
她的眼眶忍不住发酸:“爹,你……不生我的气?”
“生,怎么不生?”梁天年没好气,“我来的时候,只恨不得拿藤条抽你个七八十下,又恨不得抽自己。若是我没把那些书带回洛阳,也许你根本不会对天文生出兴趣,就再没有后面的事了。”
人生就是这样,每一个微小的选择,都决定了后面重大的方向。
梁令瓒想哭:“爹你打我吧,我……我一直骗着您瞒着您,您打我一顿,我心里还好受些……”
“你以为我不想?”梁天年叹了口气,“可昨天一到这儿,就看到你躺在马车上的样子,我真是……唉……”
原本想狠狠责罚这不听话的女儿一顿,然而看见唯一的女儿脸色惨白如死,顿时什么怒气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梁令瓒这才想起来:“谁的马车送我回来的?”
“不知道,车夫说是别人雇他送的,大约是哪个好心的路人吧。”
宫门口,能有什么路人,既认得她,又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是……他吗?
一念及此,便摇头。
不可能。
她发现了,她的脑子总是这样偏执,一旦有什么好事发生,总想往那个人身上扯,即使被打脸这么多次,还是如此不清醒。
梁天年见她神情怔忡,怕她累了,让她躺下歇息。
梁令瓒哪里还会睡?这些日子,她生怕自己错过哪一个天象而令《大衍历》输给《九执历》,肩扛着隐隐的恐惧与绝望,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可她也不好违逆爹,只能乖乖躺下,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入宫。
结果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思,梁天年替她掖好被角便离开了,她努力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隔了好一会儿,她披衣出门,边走边想,她一面哭着道歉,一面转脸又不听话……唉,等事情了结,藤条一并挨吧。
到了门口,交代老吴:“万一我爹问起来,你就说宫里派人急召我入宫。”
“好勒,老爷回来我就这么说。”老吴答得干脆利落。
已经往外迈步的梁令瓒停住脚,回身:“我爹出门了?”
老吴道:“是啊,和闵爷一起走的。”
梁令瓒微微皱眉,隐隐想到了什么事,又十分模糊。
爹的反应……太镇定,太平静了,既没有震怒也没有惊痛。她进了带给他最痛楚记忆的太史局,他表现得却仿佛她只是顽皮爬树擦伤了腿;她说出了南宫说就是李鸿泰,他……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南宫说,一个字也没有。
梁令瓒的脸色猛然变了。
“快!给我把马车卸了!”她急命。
老吴连忙带着人照办,还来不及给马搭上鞍子,梁令瓒已经翻身上去,一抖缰绳,狂奔而去。
她直奔长安县衙,找到严安之,严安之二话不说,立即召集人手。
南宫说毕竟有官身,捕快不能擅闯,严安之把人安插在前后门待命,自己翻过墙潜入院内,忽听得落地声响,梁令瓒也从墙头爬了下来,严安之低声道:“你跟来做什么?!里面不安全!”
正因为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她才要来救人的!但这时也没功夫细说,梁令瓒道:“往这边走,我上回逃的时候逃了道暗门。”
南宫府不单是门庭冷落,一路上根本没见着几个人,曾经那些三大五粗的护院都不见了。两人一个身手利落,一个身形敏捷,一路潜行至长厅,谁也没有惊动。
看来暗门做得太过巧妙,南宫父子一直没有发现,梁令瓒悄无声息地将暗门卸下,正要钻进去,忽听里面南宫说的声音道:“就是这里了,你们看,这些东西都还在,都是梁令瓒曾经用过的,现在给你们接着用,再好不过。”
梁令瓒心里格登一沉。
她轻轻掀起一角帐幔,只见厅上有不少下人,难怪路上没遇见,原本都在这里。梁天年与闵长泽双手被反剪在背后,闵学录睚眦欲裂:“大师兄,枉我一直相信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