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忽然想到了她出发去找师父的前一晚,严安之那似醉非醉的样子。
原来不是醉啊,是他独自藏下了一个长长的秘密。
“多谢大人好意……”
她才说了一句,宋璟便抬手止住了她,“唉,姑娘家家,提到这种事情,至少应该脸红一下才是。”
梁令瓒喃喃:“抱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抱歉什么,抱歉她不能脸红吗?脑子里木木钝钝的,不管什么事情都像是隔着一层。
宋璟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她走了。
她便去了趟集贤院。身为惊天八卦的消息发源处,集贤院众人纷纷前来瞻仰大唐女官。
她找了一圈没见到瞿昙悉达,因问:“瞿昙大人呢?”
“大人收了封帖子出去了,好像是陈二公子有请。”说话的人不免又想到了第二大消息,那就是“新晋女官梁令瓒滚地哀求陈二公子依然不能讨陈二公子欢心”,于是连忙打了个哈哈,赶紧找了个借口中走开。
陈二公子……梁令瓒那迟钝的大脑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陈玄景啊。
他离开陈家后,人们便很少这么称呼他了,现在他回到了陈家,又重新成为了陈二公子。
陈玄景只是陈玄景。陈二公子,却拥有整个陈家作为后盾。陈家,那可是个庞然大物,而他也要化身成为这只庞然大物一部分,令其更加庞大。
那原本就是他要走的路不是吗?
这个人仿佛是她的一道药剂,只是提到他,灵魂便清醒过来,那些痛楚也清醒了过来。
她整理着桌上的物什,其实人们已经把少监大人的文房书案整理得妥妥当当,纤尘不染。她还是一样一样拿起来擦拭,动作轻缓,因为力气全用来对抗胸中那颗痛楚的心。
擦完笔架擦砚台,擦完砚台擦印盒,印盒里面的玉质印章发着温润的光,小猴子捧着的桃儿几乎晶莹剔透,擦拭的时候,印章不小心盖在了手心上。
“梁令瓒印”,四个字,清晰分明。
——宛如印在他心口上的样子。
“唔”。
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仿佛干脆绞成了血汁,一口喷出,星星点点,溅在玉章上。
“梁大人!”
有人惊呼。
“没事。”她擦了擦嘴角。
真的没事。
心是心,身体是身体,不论心如何受伤,身体依然能动能走,奇不奇怪?
她把桌案一点一点擦干净,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位置上坐正来。
窗外,芭蕉已经颓萎,花匠将它砍断,汁液从断口渗出,散发着清苦的气味,仿佛芭蕉也在流血。
但是无妨,来年它又能抽出新芽,重新绿得遮天蔽日。
它可以,她也……可以吧?
她会习惯的……会习惯的……会习惯身边没有那个人,然后,继续微笑着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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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自从南宫说被贬后便门庭冷落的南宫府第,今天迎来了一位贵客。
南宫季友恶狠狠瞪着他:“你来干什么?给我滚!再怎么着,我爹官身还在,还轮不到你来看笑话!”
“你们有什么笑话给我看?”陈玄景负手而立,神情淡然,“世上的瘸子多得是,被贬官然后一蹶不振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我要是想找乐子大可去天上居,来贵府恐怕一无所获。”
“你!”南宫季友最恨的就是他这幅模样,柱着拐杖只恨不得将他打出去,然而南宫说道,“季友不得无礼。世事浮沉,瞬息万变,陈二公子若真当这是笑话,只怕看都看不过来了。”
陈玄景淡淡一笑:“还是南宫大人有见识。”
南宫说将陈玄景请进书房,主客落座后,陈玄景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请南宫说过目:“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就开门见山了,这份奏折对大人大大有益,请大人过目。”
南宫说展开奏折,季友跟着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是难看,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玄景根本没有看他,只望着南宫说:“大人以为如何?”
南宫说放下奏折,端起茶,喝了一口:“陈二公子是何意,还望明示。”
“这一定是他做的圈套!”南宫季友恨声道,“他护那个梁令瓒护得跟什么似的,连咸宜公主都不娶,现在怎么可能反过来对付梁令瓒?”
“就在这所宅子里,大人陷害过我,拘禁过梁令瓒,为的是什么?”
南宫说不语。南宫季友变了脸色,“爹,他果然是算账来了!”
“大人不愿说,我替大人说。大人费尽周章,为的就是占有梁令瓒的天赋才华。谁有了梁令瓒,谁便能在青史留名。大人如此,我亦如此,只不过手段各异而已。”
南宫季友惊住了,怔了半晌:“好,好你个陈玄景,你真是……真是……”
一时之间,他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头涌起。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投胎上输给陈玄景,到此刻才发现这人心机之深,伪装之善,根本就超乎他的想象,他望尘莫及。
南宫说看了他一眼:“所以,她一表明身份,你便立刻弃她而去?”
陈玄景淡淡一笑:“她既已上了台面,如何还能再待在我身后为我所用?”
“可这封奏折……”南宫说摇摇头,“我赋闲在家,实在不好过问如此大事,免得再触怒圣颜,再增罪过。陈二公子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南宫大人,你一直想混进真正的长安城,请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最讲究的是什么?”
真正的长安城,属于大唐最顶端的一小部分人,属于世家,属于权贵,那确实是他南宫说一辈子挤破头也没能挤进去的地方。
“我们都奉信,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一致,便是自己人。”陈玄景道,“梁令瓒二十三岁封少监,只怕不出数年,瞿昙大人的太史令之位就要易主;我不迅速与她划清界限,就不算真正的回头,很难被家族接纳;至于大人你,其实才是最需要这份奏章的人……毕竟大人此时已经见弃于陛下,他日梁令瓒羽翼丰满,会放过大人吗?”
说完,他起身告辞,“我言尽于此。大人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权衡利弊。”
南宫季友瞧着他的背影消失,迟疑道:“爹,咱们能信他吗?”
南宫说视线落在奏折上,沉吟:“此子心深,连我都看不透。”
“要不……还是算了吧?”头一次,南宫季友打起了退堂鼓,“他对梁令瓒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到时候要反过头来对付咱们,咱们……可怎么办?”
“有一句话他算说得对,我们才是最需要这份奏折的人。这奏折若是真的,咱们翻身在此一举。”南宫说顿了顿,道,“他既难看透,咱们可以去找个容易看透的。”
南宫季友忙问:“谁?”
南宫说不答,思索片刻,道:“你去请路正全来。”
路正全是南宫说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南宫说向来是忠心耿耿,知无不言,言不无不尽,南宫说问起梁令瓒的近况,路正全道:“老大人还不知道吧?她和陈玄景闹翻了,在陈家大门口,据说陈玄景一脚把她踹地上,上朝的大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还有她授印回集贤院那日,好端端一个人坐着擦印章,突然间就喷出一口血来,可见当真是被踹伤了不是?”
说着,愤愤道:“要我说,这都是她活该!一介女流也敢混迹集贤院,还敢诬陷老大人,这都是她的报应!”
南宫季友和南宫说交换了一道视线。
印章……
陈玄景私下爱刻印章,在国子监里不是什么秘密。
拿着陈玄景刻的印章吐了血,实情如何,一览无余。
果然,还是梁令瓒比较容易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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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升任少监后,每日都要上早朝。她一般都缩在人群的角落里,从来不发一言,只希望皇帝注意不到她。
可是这一天,她躲不过去了。
日常枯燥的政事奏报里,忽然有人道:“臣与南宫说、陈玄景联名启奏:《大衍历》名不符实,有多处漏洞,且有抄袭《九执历》之嫌疑,望陛下彻查。”
梁令瓒抬起头,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人,竟是瞿昙悉达。
瞿昙大人……是师父的至友啊!
皇帝宣南宫说与陈玄景上殿,两人联袂而来,手中俱执着长长的条陈,一条一条写明《大衍历》与《九执历》重合之处。
在他们的口中,《大衍历》变成一部漏洞百出的历法,只不过是借着《九执历》的内核换了一个名字,并且还抄漏了真正的精髓之处。若是不废除《大衍历》,简直是误国误民。
“这绝无可能!”梁令瓒大声开口,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回荡在整个大殿中。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望过来,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帝,即使控制得很好,皇帝的目光仍然微微一寒。
梁令瓒知道自己又犯错了。她连忙出列,跪下,叩头:“臣以性命担保,《大衍历》与《九执历》不单绝无干系,其精密之处远非《九执历》所能及!”
“你要如何用性命担保?莫非要撞死在大殿不成?”
陈玄景凉凉的声音落进耳内,梁令瓒的头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光是抬起它,便要耗光全身的力气。
陈玄景与南宫说并肩而立,与她壁垒分明。
“若一死能证明《大衍历》的清白,臣愿意。”梁令瓒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一字一字道,“臣请陛下以一月为限,臣与瞿昙大人各自观测天象,看看两部历法哪一部所得更准确。《大衍历》若输了,臣以死谢罪;《九执历》若输了……”
她说不出那句话。
即使到了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刻,她也没办法要对手去死,即使对手当中有她最恨的人。
泪水几乎要涌上眼眶,她用尽在世上修行所得的全部定力,死死压住它。
芭蕉可以砍了再长,心可以碎了再重生吗?
可即便重生,又有什么用?
他站在她的面前,修长身段,淡漠神情,他只是这样淡淡地瞧着她,就够叫她的心再碎一次。
然而陈玄景接过她的话头,朗声道:“《九执历》若是输了,臣与南宫大人一并以死谢罪!”
梁令瓒闭了闭眼睛。
这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豪赌,她怎样都想不到,会发生在她和他之间。
陈玄景忽然望向她:“梁大人,若是后悔,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这句话,就像在她心中点起了一把辛烈火焰,直接在眸子里燃烧,她笔直地望向他:“这话我原封不动,奉还陈大人!”
眼角余光掠过南宫说,忽见南宫说嘴角有一丝神秘的笑意。
她一怔。
像南宫说这种人,竟然敢跟她赌命,难道是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不,不可能,她绝不相信《大衍历》会输给《九执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