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声音好像是透过水面传来,含糊而遥远。
紧接着梁令瓒脸上一松,肺腑被压缩至极限,大量的空气骤然涌入,胸口仿佛要炸裂一般,被呛得地直咳起来。
耳边人声与步声纷沓,眼前影影幢幢,不知道涌进来多少人。好像有人宣旨,又有人扶着她跪下,让她磕头接旨。
她的魂儿还没完全回到身体里,整个人浑浑噩如在梦中,像木偶一般被扶持着跪下又扶起,手里多了一样沉沉的东西。
短暂的呼吸困难之后,是全身难以忍受的恶心,很想吐。再加上周遭人多,且闹,咸宜公主声音尖利,不知在质问些什么,一声声像针一样扎在她的耳膜上。
“公主误会了,臣不是为她而来,而是为公主而来。”
奇迹般地,在无数纷乱里,这个声音仿佛被施过仙法,清晰地落进她的耳朵里。
这个声音真正唤醒了她,三魂六魄齐齐归位,五感六识重新有了反应,她回过头去,看到了陈玄景。他穿着官服,长身玉立,挺拔如世上最好看的青松。
她一下子笑了,眼泪在同时滑落,自己也分不清,这一刻是高兴还是伤心。
他来了。他来救她了。和以前无数次一样,每当她遇上危险时他都会出现,从来没有一次例外。
屋子里有不少金吾卫,正是他们阻止了内侍们。最前面的是陈玄礼,对了,她想起来了,方才开口喝住内侍的人就是他,宣旨的也是他。
她手里握着一卷织金帛书,碧玉为轴,里面朱红笔迹,上盖着方正宝印。
圣旨?
她一眼扫过上面的文字,耳边听得陈玄景道:“陛下已经降旨,赦梁令瓒无罪,且因造浑天仪有功,封为太史局少监。若是臣晚来一步,公主杀的就不是一个死囚,而是一名五品朝廷上官。”
“怎么可能?!父皇明明最讨厌女子上朝!”
这正是梁令瓒的心声,她十分怀疑手里这份圣旨是陈玄景假造的。
但就算陈玄景敢假造,陈玄礼应该也不会陪他胡闹吧?
“公主请信臣一次。”陈玄景上前一步,低声道,“臣当初无知,辜负了公主,绝不会再欺骗公主。”
这句话大概戳中了咸宜心中最最柔软的一处,她眼圈一红,泫然欲泣:“玄景哥哥……”
等、等等!梁令瓒瞠目结舌。
这难道是……美男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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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看起来货真价实,又有陈玄礼在场,咸宜公主到底没敢再做什么,带着人走了。
众人也离开天牢,出门前要经过一条逼仄甬道。陈玄景就走在不远处,中间隔了几名金吾卫,梁令瓒加快一点脚步,越过人群,追上他。
死里逃生,又看到他,梁令瓒心中十分快活,快活得简直想扑到他身上高喊三声“我还活着”。她强行忍住了,心头的欢喜却是按捺不住,在他身边,低声道:“辛苦了,劳驾陈公子为我牺牲色相……”
“梁大人不要误会,我当真是为公主而来。”陈玄景没有回头,声音淡漠而遥远,“梁大人真是福大命大,恭喜了。”
梁令瓒愣住,又转念一想,这是在演什么戏?难道是因为陈玄礼?莫非陈玄景为了诓他哥帮忙,答应了陈玄礼什么事?
一悟过来,登时十分配合,不再同陈玄景啰嗦,还有意地落后了几步远,和陈玄景拉开距离。
陈玄礼有意无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梁令瓒心道:果然!
出了天牢,陈玄礼回去复命,陈玄景去集贤院,梁令瓒回家,三岔路口上各自分道扬镳,梁令瓒忍不住回头望向陈玄景。
他的背影笔直,衣袖迎着风鼓起,像是飞扬的翅。
梁令瓒看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头。
她真想大声叫住他,然后,冲上去抱住他。
但她忍住了。
不单是为了成全他的演戏,还有一重,那就是她心中有一丝怪怪的感觉。
从前她每次回头,他必定是站在原地向她微笑,从来没有像这样,只留给她一道背影。
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戏做足些挺好,皇宫里到处都是眼睛,指不定陈玄礼在哪儿安插了人看着他们呢。等陈玄景下值回家,他们有多少话不能说呢?
她站在风里,脸慢慢地红了起来,拿手摸了摸,滚烫。
他们……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这会儿才发现,若是现在陈玄景回过头来找她,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
他一定会说起那一晚的事吧?
而光是用想的,梁令瓒的脸就已经爆成熟螃蟹了。
算了他还是晚一点下值吧……或者她早点上床,装睡混过去?不然还是先下手为强,同他商量正事,南宫说必然不甘心就此蛰伏,她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还得有下一步计划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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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闵学录急冲冲回来,直奔梁令瓒的屋子,把梁令瓒从头上脚打量一遍,“有没有哪里伤着?陛下真封你当太史局少监?!真没想砍你脑袋?!还有我大师兄是怎么回事?怎么他突然贬了闲职?还说他抢你功劳?”
春水大娘也回来得比平时早很多,问题几乎和闵学录一样,“小瓒,听说皇帝陛下封了你当大官?”
两人的消息虽然先后不一,且国子监的消息自然比街面上详尽许多,但“有人女扮男装混进宫里被皇帝发现后封为高官”的事情已经像龙卷风般席卷长安城。
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自从武氏去后,女孩子们别说入仕,连官学都不能上了,现在,难道是要变天了吗?!
梁令瓒身处风口,倒是平静无波,只除了跟闵学录交待南宫说的事情外。
闵学录无法相信,也拒绝相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年大师兄当真是病了,而且这么多年,要不是大师兄留我在国子监,我早活不下去了!”
梁令瓒清楚他的性子,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师叔,你有没有想过他留你在国子监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帮他测算!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利用你——”
“没有!不可能!”闵学录脸色发白,“大师兄不可能害死师父,不可能囚禁你,也不可能抢你的功劳,更不可能利用我,不可能,不可能……”
他这种神情梁令瓒见过一次,那还是在她初入藏书楼不小心提到当年时。好几年了,闵学录狂奔而去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她心道不好,果然不该告诉他,他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只是被温情掩盖,暂时遗忘而已。她连忙扬声道:“老吴快带几个人来——”
一语未了,闵学录已经撞开桌椅,狂叫着向外奔去,幸亏家里下人不少,总算把他拉住,强行送回房中。
春水大娘看着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南宫说这恶贼,造了多少孽……”
梁令瓒忽然道:“糟了!”
春水大娘见她脸色大变,连忙问:“怎么?”
“我爹!上次回洛阳,我以为我不可能活着出来,所以给我爹留了一封信,藏在送他的新鞋里,也不知道我爹现在看到没有……糟了糟了!”
闵学录知道真相犹然如此,爹知道后,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了!
她得回去一趟!
春水大娘劝住她:“现在出城也晚了,天都要黑了,你还怎么赶路?明天再去吧。”
梁令瓒道理都知道,只是心里着急,唉,陈玄景怎么还不回来?她真想马上见到他,他一定能有好法子!
然而陈玄景迟迟没回来。
她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从酉时等到戌时,又从戌时等到亥时,老吴提着灯笼过来:“公子……呃,不,小姐,您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梁令瓒穿着女装回来的那一刻,老吴就被惊雷劈呆了,至今还改不过口来。但心中疑团倒是渐渐分明,难怪捧香会回洛阳嫁人,难怪二公子会出手这么大方,连园子带人说给就给,自己还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年……
“我、我没等谁,我、我看今天的天色挺好的,出来观星,嗯,观星。”
老吴心说您站在这里两三个时辰,看天的次数不超过三次,看门却是数不清多少次了。他有点疑惑:“难不成您在等二公子?可二公子东西都搬走了啊——”
梁令瓒一句“没有没有我没有”已经到了嘴边,生生被他后面一句压回去,“你说什么?”
“清早苍伯就拉了辆车来,把二公子的东西都搬回老宅了。”老吴看着她的脸色,“你不知道?”
“我……我自然知道。”梁令瓒顿时一阵阴晴不定,回身就去了陈玄景的屋子,果然里面已经是人去楼空之势,衣箱书籍等常用之物全搬空了。
不是吧?
梁令瓒讶异。做戏而已,要不要这么动真格的?
就在她转身想离开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书案上有什么东西。
原以为是没收拾走的杂物,走近一看,却怔住。
窗外有稀落的星光照进来,书案上有一架磨墨机,一本半焦的笔记,一幅他的画像,三份道歉信,以及一幅她穿女装的画像。
梁令瓒颤巍巍伸出手,手好像有千斤之重,这些东西又好像有千里之遥,良久良久,她的手终于碰到了其中那幅画像。
画上的她穿着女装,眸子里含着明媚的笑意,她对镜作画,没玩一丝虚的,她在镜中看到的是一个双颊晕红、眸子发亮的女孩,于是便忠实地画在了纸上。
就像他的那一幅……她心中想的是他,所以笔下自然而然地画出了他。
她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他了吧?远比她真正懂得之前。
这些,曾经珍而重之地被收藏在他书房的暗格里,他离开陈家时,只带了这些东西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在它们面前,什么名利权势、富贵荣华,对他来说全是浮云。
可是现在,它们被撇在这里,像一堆无用的弃物。
为什么?
为什么!
不,不,一定是演戏……一定是假的,他一定是做给他大哥看的!
她在心里大声地告诉自己。
可是,心里有另一个幽幽的声音:他大哥并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而且,有个事实,幽幽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今天早上,在死牢里,不论是她被救时,还是分道时,从始自终,他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没看过她一眼。
他的神情始终淡漠,眼神遥视前方,仿佛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