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羁押房中,梁令瓒曾经被关过的位置,如今换成了陈玄景。
陈玄景忍不住想,世上是否当真有因果报应一说?他害过梁令瓒被关过一次,所以现在轮到他了。
忽地,房门从外打开,源重叶闪进来,转手把门关上,“有消息了!”
“说。”
“南宫说因贪功冒名被贬为散官,小瓒,因欺君之罪被押入了……”源重叶咬了咬牙,顿了顿,“……死牢。”
陈玄景在听到前半句时就变了脸色,待后半句入耳,他闭上了眼睛。
手指深深抠进栅栏,指结发白犹不罢手,指尖渐渐有血沁出来。
源重叶失声:“陈二!你别这样——”
陈玄景低声道:“去请大哥来。”
源重叶立即精神一振,“你总算肯跟大哥低头了!”对,现在只有找大哥帮忙!
他如风一般推门而出,羁押房重新陷入寂静。陈玄景慢慢地靠着栅栏滑坐到地上,努力想知道事情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若是在哪一个环节他能及早修正,是否结局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只要他住手,一切就不会发生。
在她会考迟到时,在她想学六艺时,在她误闯藏书楼时……不,应该是在洛阳国子监里,她在假山里偷学时!对,时间应该倒回那一刻,他应该漠不关心地走过,不进那座假山,不看那双眼睛。
或者,他根本就不应该去洛阳。
然而时光最是冷漠,它嘲讽地看着他,讥笑他自作聪明,一步一步,将她推上死路。
眼睛酸胀刺痛,有什么灼热的东西一涌而出,他用袖子压住双眼,深深调匀呼吸。
等到门再次被打开时,他已经收起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重新变成那个淡漠温和陈玄景。
陈玄礼看着他。
一道栅栏隔开了兄弟俩,陈玄景轻声道:“大哥,我错了。”
陈玄礼摇头:“太晚了。”
“我认罪,认错,什么都认……”
“我说了,太晚了。”陈玄礼叹气,“我也救不了她。没有人救得了她。宋大人现在还跪在殿外,太子也来了,可那都没用。那是陛下的逆鳞!谁碰,谁死。”
“我只想请大哥帮我一个小忙。”陈玄景声音平静,清冷,彬彬有礼,这是他认识梁令瓒之前的声音,温和动听,不带一丝情绪,“对于大哥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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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很冷,地很硬,李瑛跪得脸色发白。
宋璟道:“殿下,请回吧,再跪下去也是无用。”
“不。”李瑛一脸咬牙坚持,“梁令瓒救过我,无论如何我也要救她……”
宋璟一声长叹,一撩衣摆,起身。
李瑛吃惊:“宋大人,你……你不管梁令瓒了吗?”
“殿下与老臣在这里跪了两个时辰,呵,老臣上一次这么跪,还是当年求武后还政。那时陛下还很年轻,但已有英明圣武之象,礼贤下士,在老臣看来,是可以与太宗陛下并肩的明君,只是现在……”
宋璟说着,望向殿门,声音抬高了一点,“臣当年求武后还政,是因为武后任用小人,诛杀李唐王室,手不容情,而不是因为武后是女人!一个人的才华不应该被性别所限,若梁令瓒因为是女人就该死,那班婕妤、蔡文姬、谢道蕴之流早该死千万遍了!”
殿内传出“哗啦”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砸了一地。
这一声仿佛是砸在李瑛的心上,他起先怕宋璟先走,现在则是怕宁璟不走——果然是历事三朝的硬骨头,当真什么都不怕!
宋璟对着殿内躬身一礼,拂袖转身而去,临去之时,犹自叹息:“可惜,可惜!这般人才,几百年才得一个……”
皇帝在殿内来回走动,暴跳如雷,只恨不得出去摘了宋璟的官帽。
他想起了他的少年时代,跪在御阶下聆听女子的声音,那声音不同于男子的沉浑厚重,它柔和,舒缓,无比动听,可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天下间最恶毒最有效的咒语,只要一离开她的嘴唇,就会夺去他身边亲人的性命。
那幽深的恐惧像蛇一样盘踞在他的心里,这么多年了,他君临天下,坐拥四海,几乎忘记了那是什么样一种感觉。
现在,有人让他想起来了。
他怎么能放过这个人?怎么能?!
这一夜,他长吁短叹,连最心爱的惠妃过来,也被他拒之门外。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终于确认自己无法入睡,开口问内侍:“什么时辰了?”
内侍答:“五更天了,快天亮了。”
“起身。”
内侍连忙上前服侍,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悠长的钟声。
仿佛是天帝发出的一道诏令,浓墨般的黑暗顺从地退却,天边涌起一抹淡白,昼与夜在这道钟声里乖乖地完成了交替。
天亮了。
皇帝愣在当地,久久注视着殿外。
殿门开处,太子李瑛犹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在他的身边,那台黄铜铸造的水运浑天仪不知被谁从紫宸殿运了过来,伫立在初升的天光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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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从高高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子很窄很小,阳光被它切割成一道方柱,斜斜地照在梁令瓒脸上。
梁令瓒睁开眼睛。
底下稻草冰冷潮湿,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可她还是睡着了。她背靠着栅栏,重新闭起眼睛,感受到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
据说下了死牢的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这大约将是她这辈子照见的最后一缕阳光吧?
心有不甘。她到底还是太嫩了,没能置南宫说于死地。可她相信,即便暂时还找不到证据,她的话必然也给皇帝心上埋下了一根刺,南宫说以后休想再登上高位。
只是……
婆婆、爹爹、大相、元太、小明、小叶子、小瑛子、小潘子、捧香、春水大娘、闵学录、李司业……她心里一个个念着这些名字,每念一个,都像是从心上轻轻挖了一下,最后一个浮现上来的,是陈玄景。
一丝细细的、尖利的、像针扎一般的疼痛从胸口涌了上来。
早已经想好了这个结果啊不是吗?她必须自己迈出这一步,即使陈玄景手段通天,只要顾及到她,就不敢对南宫说怎么样。
地上好冷,阳光太少了,暖不了她,她紧紧地抱着膝盖,把头埋上去。热热的液体透过衣料渗进膝盖里,倒暖了些。
她发誓再也不会让他受伤害,原来到最后还是要伤他一次。
她走了,他会很伤心吧?他的心是一口很深很深很静静的湖,是她让它起了波澜,有了涟漪,有了柳枝轻垂,有了燕子掠过,有了春暖花开……玄景,玄景,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像和我在一起时那样笑着过下去,好不好?
忽然,锁链声响,门上的锁被打开,两名内侍冲进来,梁令瓒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架了起来,拖了就走。
这架势莫名熟悉,及至被拖进一间小屋,见到屋中坐着的咸宜公主,她才想起来,当年她第一次入宫,就已经被这么拖过了。
岁月有功,若说以前的咸宜公主是一枝含苞的花,现在这朵花已经完全绽了。她仿佛是第二个武惠妃,一样的华美,一样的妩媚,扬起眉梢冷笑的样子,一样的锋利。
“还真是女人……”咸宜公主走近,捏着梁令瓒的下巴,迫使梁令瓒抬起了头,扬起手,重重给了梁令瓒一记耳光,“好,好得很!你一面缠着陈玄景不放,一面还诓我说什么陈玄景无心娶妻,你这贱人,当真是好手段,好心机!”
梁令瓒整张脸偏向一旁,半边脸颊火辣辣疼,嘴里有一丝腥气。但这一巴掌不算太冤枉,谁让她当初稀里糊涂胡说八道?
想到当年她误会陈玄景的情形,她忍不住微微笑了。真奇怪啊,当时明明难受得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却充满了暖意。
“你、你还敢笑?!”咸宜公主惊怒交加,又一记耳光甩过来,梁令瓒的头偏到另一边,一时间,眼前有几分金星飞舞。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放弃玄景哥哥?要不是你,我怎么可能那般轻易就嫁进了杨家?!是你毁了我,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你还毁了玄景哥哥,你害他被逐出陈家,你害他前途尽毁!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女人?!就算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都不为过!”
这话说得可真对。每一个字都对。梁令瓒想。
假如她从来就没有出现,陈玄景已经是高高在上的驸马爷了。咸宜公主这么喜欢他,自然是对他千依百顺……哪会像她,除了给他惹麻烦,再不会干旁的事。
咸宜公主见她脸上淡淡的神情,心中恨到了极点,寒声道:“你这种人活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只可惜父皇不用这些极刑了,可一刀断头,岂非太便宜你这贱人?!我有个好玩意要给你试一试!来人!”
几名内侍走出来,为首两个,一人托着一叠细绵纸,一人托着一只酒壶。
内侍将梁令瓒按在地上,梁令瓒猛然想起小潘子曾经说过,宫里有一种死刑,是用湿了绵纸一层一层封住犯人的口鼻,直到犯人无法呼吸,窒息而死,死前痛楚无比。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来不是,原来只有死到临头才知道死亡的可怕,她颤声道:“公主,不要……我当初说的那些话真不是有意要骗你——”
“哈哈哈!”咸宜公主畅快地笑了,“怎么?怕了?现在知道求饶了?方才不是还笑吗?你笑啊!怎么不笑了?我要封住你的嘴,看你还怎么哄骗玄景哥哥!给我动手!”
梁令瓒拼命挣扎,然后四五个内侍按住了她的手脚,一人按住了她的头。一名内侍将一张绵纸盖在她的脸上,然后含了一口酒,喷了上去。
轻盈的绵纸顿时变得湿润,紧贴着脸庞,紧接着又是第二张,第三张,梁令瓒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空气成了最迫切渴望的东西,神识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