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向来与众人同甘共苦,大伙儿吃什么,一行便吃什么,只除了那酒萸肉。
然而大夫再三检查酒萸肉,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沉吟良久,大夫问道:“大师可还吃过别的什么药?比如半夏、防风、桔梗……”
陈玄景脸色变了:“酒里有桔梗。”
“哎哟,酒萸肉与这几味药一旦同用,轻则重病,重则要命。大师久服酒萸肉,那桔梗酒便是剧毒啊!”
“原来,是我们害死了师父……”元太“哇”地一下,痛哭出声,就在今天晚上,他还拿酒萸肉给师父吃。
大相用力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不,害死大师的是崔子皓,确切地说,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他的人。”陈玄景声音发冷,“他知道县令待客必用桔梗酒,所以才送酒萸肉。早在几个月前,他们已经对大师下手了。”
大相和元太咬牙:“我们这就回洛阳,把姓崔的找出来,替师父报仇!”
陈玄景目光望向房门,没有说话,眉头紧皱。
房内,梁令瓒抱着一行,姿势一直没有变过。
大相元太流着泪劝她:“小瓒,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和你一样难受,但师父的后事不能不办,你不能一直这样抱着他不松手。”
她眼睛直直的,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陈玄景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大师累了,让大师上床歇息吧。”
梁令瓒的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过来,落在陈玄景身上,像是这才认出他是谁一般,“是啊,我师父累了,他北上铁勒测量子午线,还要推演《大衍历》,他走了那么远那么远的路,受了很多很多的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陈玄景点头:“我扶大师去安歇。”说着,便要去抱一行。
梁令瓒的手僵了一下,不肯放手。陈玄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也说大师累了,难道你不想大师好好休息?”
梁令瓒想了想,点点头,松开手。
陈玄景将一行大师安置在床上,大相和元太已经忍不住放声大哭,梁令瓒看了两人一眼:“你们懂点事好不好?这么吵,师父怎么睡觉?”
说着,一手一个,把两人拉出来。
两人见她这付样子,哭得更伤心了。
陈玄景带上房门出来,向梁令瓒道:“大师吩咐你回去睡觉,明日一早就出发。”
“好。”梁令瓒乖乖听话,乖乖转身回房。一个人坐下来的时候,脑子里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要紧的事,但再一细想,脑仁儿便针扎一样生疼,无法再想下去。
段日子后来成了生命中的一段空白。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幽州的,仿佛闭上眼,再一睁眼,已经换了个地方。
是座大庙。
空气里到处都是檀香气,和在师父身边闻到的一模一样。
师父……
她的心轻轻地抽了一下,背后牵扯着巨大的痛楚,阻止她再想下去。
大相和元太说今天庙里的和尚要念经,让她乖乖待在屋子里,陈玄景陪着她画仪图。
她画起仪图来,神志清醒,手脚利落,只是画到某一处,眼前忽然一花,觉得纸上好像多了些红点子。
她拿手擦,那殷红的点子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最后眼前殷红一片,仿佛要将她淹没。
“啊,啊——”
她躲避,她挣扎,可那殷红的颜色就是不放过她,如影随形,逼得她无法呼吸。
“梁令瓒!梁令瓒!”
旁边有人叫她,好像是陈玄景的声音,有人抓着她,好像就是陈玄景……可她看不到,她的眼前只有一片血红,血……到处是血!
“啊!”
她一声尖叫,挣脱陈玄景,冲了出去。
眼前是血红的世界,血红的屋檐,血红的庭院,血红的树,血红的人……她没命地逃,没命地逃,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忽然她听到了诵经声。
不论在哪里,师父都会做早晚课,诵经不绝。她那时一听到诵经就想睡觉,师父起初还会一条条将经文解释给她听,后来讲着讲着就发现她脑袋已经搁到了胸前,便再也不讲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诵经声,现在才知道不是的。经文虽然听不懂,但好像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伴随着檀香气息随风飘来,她便追寻着那气味和声音一路往前,最终发现了它们的源头,是在一座大殿中。
大殿里有数不清的和尚,各自盘腿垂目,低声诵唱。高大佛像俯视众生,在佛像的脚下停着一只檀木台,台上横陈着一个人,无数莲花堆积在他身上,他的脸也如同莲花一般净白。
“师父!”
梁令瓒大喜,“你怎么在这儿睡在这儿?”
“阿弥托佛,”有人拉开她,“梁令瓒,法事尚未结束,不得滋扰。”
梁令瓒回过头去看这人,觉得他有点眼熟。实际上,这大殿,这整座庙,她都有点眼熟,好像什么时候曾经来来。
“你是谁啊?”她问。
那人一怔:“我是不空,你不记得了?”
“不空?”她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不空,不空……她在脑海里找到一座花木深深的庭院,厢房中一名好像总是金刚怒目般的僧人,以及一名总对她投来疑惑目光的天竺少年,“不空!不空师兄!”
她开心地四下里张望,果然在主席上看见了金刚智禅师,“你们在这里太好了,我师父见了你师父,不知道要有多开心!”
不空一怔,目光投向随后赶来的陈玄景,陈玄景点了点头,然后向梁令瓒道:“大师们诵经,我们不要打扰,免得大师不高兴。”
梁令瓒立刻点头,在最角落的蒲团上跪下。
陈玄景低声道:“我们回房……”
“我想看看师父。”梁令瓒小声,眼中满是乞求之色,“我好久没看见师父了。”
陈玄景心中剧烈地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保证一点声儿也不出,真的。”梁令瓒认真道。
陈玄景只觉得心肝都要揉碎了,长叹一声,在她边上一起跪下。
梁令瓒便开开心心地跪着听经,心中隐隐有一丝疑惑,为什么师父总不起身?本想问问陈玄景,却见陈玄景低垂着眼睛,脸上的沉痛之色几乎可以化成水滴下来。她吓了一跳,悄声问:“玄景,你难过吗?”
陈玄景看着她,无法说话,只得摇头。
“你要是难过,别憋在心里好吗?你跟我说,我替你解闷。”
她脸上的神气异常认真,眸子一派澄澈。
陈玄景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抱进怀中。
梁令瓒很不好意思,虽说在这角落里谁也看不到,但毕竟是佛殿上,这样好像很不好啊。可是陈玄景抱她抱得那么紧,好像要勒碎她的骨头似的,她想抬头,却给他按住。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与此同时,诵经声停,众人高宣一声佛号,梁令瓒眼角余光,看到那座檀木台被抬了起来,师父还在上面,跟着众人齐齐退出大殿,
“玄景你松开我!”
陈玄景没有松,反而抱得更紧了。
梁令瓒拼命挣扎。檀木台出去了,师父出去了。
“放开我!”
她无意识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往外一划,陈玄景一声痛呼,松开了手。
梁令瓒什么也顾不得,追了出去。快追到碑林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中赫然握着已然出鞘的千星,刃上还沾着血痕。
她……伤了陈玄景?
她被自己惊呆了,正要回身,轰地一声响,火光冲天而起,她回到,看到了永生永世都不能忘怀的一幕。
烈焰席卷檀木台,以及,檀木台上的人。
不……
不!!!!!!!
“师父——”
她的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向着火堆扑过去,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受伤。
一个人猛然拉住了她的手,是陈玄景。
“玄景,快,快,快……”肺腑中的空气完全不够用,她声音发颤,几乎不能成声,“救救师父,救救师父,他们要烧死师父!求求你救救我师父!”
陈玄景看着她,眼神痛楚至悲悯的程度。他的右臂上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沿着衣袖淋漓而下,落在青石地砖上,一滴,又一滴。
梁令瓒的瞳孔猛然放大,放到无尽大。
纸上的血迹和眼前的血迹重叠,被刻意封闭的记忆呼啸而出。
“醒醒吧,梁令瓒,”陈玄景的声音低哑,“你师父,已经死了。”
梁令瓒僵硬地转过头去,视线还没有触及那庞大的火光,陈玄景双手固定住她的脸:“不要看,梁令瓒,不要看。”
“放开我!放开我!”
梁令瓒固执地要扭过头去,胸中有一股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让她用尽全力每一寸的力量挣扎,挣扎中手碰到了陈玄景臂上的伤口,陈玄景整个人身体一颤。
她猛然僵住。
“梁令瓒,听话。”陈玄景咬牙,疼痛和失血让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不要看。”
梁令瓒终于放松了力道,顺从地停止了挣扎。
身后的火焰猎猎作响,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
这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场火,也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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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皓不在洛阳,梁令瓒等人在崔家药铺里再一次扑了空。
陈玄景推测他在长安,“一行大师的消息只怕早就传遍了,他见事发,定然是去投奔南宫说,以寻庇佑。”
“很好。”梁令瓒道,“省得一个个找了。”
梁令瓒的神情很淡,声音很冷。
自从那天清醒之后,大相和元太就觉得小瓒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梁令瓒即刻准备回长安,大相元太也要一起去,梁令瓒一口回绝:“师父让你们在这里守着他,三年以后才能离开。”
大相狐疑:“师父连生死都看淡了,怎么会要我们守灵?”
“反正师父不让你们回长安。”
元太也道:“我告诉你啊小瓒,要报仇必须算得我们一份!”
“放心,我会连你们那一份一起算上的。”梁令瓒顿了顿,道,“我想,最能让师父安心的,便是你们跟着金刚智大师精修佛法,不再涉入世事吧?”
她的声音微带一丝沧桑。
懂得,原来是如此痛苦的事。
大相元太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当然也知道师父的心事。
“那我们去陪着师父。”大相道,“小瓒,一路保重。”
元太道:“等那边的事办完了,记得回来。”
梁令瓒重重点头,一挟马肚,撒开缰绳,两匹马儿长奔而去。
经过街头时,她忽然勒住缰绳,回头,望向街角某一处
陈玄景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那是一处卖糖人的小摊子,摊主手巧极了,一支支糖画的蝴蝶猫儿等物,栩栩如生。
太阳很大,空气很甜。
街头的喧闹变成流水一般的背景声,空气中有细细的金色尘埃,一切都被放得很慢很慢,一口糖舔在嘴里,可以甜很久很久。
久远的记忆在阳光与甜香中重生。
梁令瓒的声音轻若梦呓:“能给我买只糖吗?要老虎的。”
陈玄景依言下马,糖很快买来了,他递给她。
时光里的画面与现实重叠,很久很久以前,师父也是这样把糖递过来。
她接过,舔了一口。
泪水流下来。
陈玄景打马跟在后面,一句话没有说。
他原本还想劝她,她既然知道一行想让大相和元太平平安安,更应该知道,一行更盼她平安。
但他没有说出口。
因为,若是能这样拂衣而去,就不是梁令瓒了。
那把火一直在梁令瓒心里燃烧。
只有南宫说的血方可将其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