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令愣愣道:“南宫大人,您的同僚呢?”
南宫季友早已拄着拐杖进去,四下里看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确确实实没有人,他面无人色。
南宫说脸色也颇为僵硬:“大约是出门散步去了吧,毕竟整日测算,甚是辛苦。”
“幸好盗贼也不在里头,学生总算放心了。”源重叶做戏做足,如此说道,然后用拨了拨大门上的铁锁,“不过学生有些好奇,既然是集贤院的大人住在这里,怎么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呢?看着不像是当客人,倒像是当犯人,哈哈!”
南宫说道:“你有所不知,测量极需静心,这位大人不愿任何人打扰,是以上锁。”
长安令松了一大口气:“那,既然盗贼不在,咱们都回吧,免得扰了南宫大人休息。”
他先领着县衙捕快告辞而去,源重叶则十分好心地让兄弟们把弄乱的东西恢复原貌,于是金吾卫们又是翻箱倒柜一阵忙碌。南宫说要去阻止,被源重叶缠着问东问西,护院们则早已丧失战斗力。金吾卫们扫荡了一番,扬长而去。
一直到离开南宫宅第二个拐弯处,源重叶才停下马,回过身:“怎么样?”
身后两个金吾卫正是最初要破门而入的两个,此时掀起面罩,却是陈玄景与严安之。
方才源重叶之所以再度故意制造混乱,就是为了让他们进入长厅搜索。
陈玄景和严安之对视一眼,陈玄景道:“我们在床背后发现一道暗门。”
说暗门不太恰当,准确地说,是在板壁上一点一点切下了一块方形木板,木板卸下时,板壁便出现一个小小的洞口,刚好容得下一个小个子出入。
这块木板切得严丝合缝,没有露出一点多余的木渣,嵌上时整面板壁平整如初,一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双极其灵巧又稳定的双手。
“我就知道这小子不是干吃饭的!怎么可能乖乖被关在这里?”源重叶大赞,“现在怎么办?咱们上哪儿去找她?”
严安之道:“坊门已经关闭,她走不出太平坊,必然是藏在坊内某个地方。”
陈玄景点头:“你我分头去寻。”
源重叶也道:“好勒,我带上兄弟们一起。”
“不用。”陈玄景解下自己身上的甲胄,“大张旗鼓反而会惊动百姓。你去替我寻我一支笛子来,然后在坊门口等我。”
源重叶一愣:“笛子?这会儿要笛子干什么?你这会儿还有心情吹笛子?”
***********************************************************
太平坊总共有一百一十三户人家,大多是中等之家,夜晚没有舞乐,此时一片寂静,天边一轮明月,洒下幽净光辉。
梁令瓒缩在两户人家墙壁之间的甬道里,这种地方一般是老百姓用来堆柴禾用的,她就像只松鼠一样扒开柴堆,把自己埋了进去。
好不容易逃出来,在天亮开坊门之前,她绝不会暴露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一缕笛音。
万籁俱静,这缕笛音极遥远,极飘渺,好像是从月宫里传来。
曲调似乎有点熟悉……
蓦地她想起来了,这是《云门》,六乐之一的《云门》,她第一次跟着陈玄景去天上居时听的《云门》!
她从柴堆里钻出来,四下打量,确认没有人跟来,立刻跑向笛声的方向。
好像只有梦里,她才跑得这样快过,又或是在儿时追兔子也这么快过,那时,草木的芬芳充盈着天空与大地。
快,而轻,脚下几乎没有沾地,身子仿佛可以凌空。
近了,近了……近了!
她冲出一条小巷,就看到坊街大路的尽头,有人一手执笛,翩翩而来。
很久很久以后,太平坊的百姓们还在传说,传说有一天晚上,有仙人月下吹笛,天乐渺渺,不似人间之音。
大路笔直,仿佛能直接伸向天边,那人就像是从天边走来,微风拂起他的发丝衣摆,月光垂注在他身上,像水一般脉脉流动。
“陈玄景!”
“陈玄景!”
“陈玄景!”
这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有可能暴露,忘了别人可能会发现她,甚至忘了她在逃跑,以及为什么逃跑。
她用尽全力奔向他,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因为如果不这样喊出来,这三个字会撑破她的胸膛。
泪水滑出眼眶,转瞬被风吹落,是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
笛声骤停。
陈玄景一顿之后,向着她冲了过来。
明月高悬,俯视一对红尘里的儿女在寂静无人的长街向着彼此奔跑过去,终于,在街心相遇。
梁令瓒扑进了陈玄景怀里。
陈玄景紧紧地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仿佛生怕一松手,对方就会消失不见,怀里的人就会变成一团空气,两个人仿佛嵌在一起,成为了一个人。
风吹动他们的衣袂,月光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
不远处,严安之听到了梁令瓒的声音,顾不得在路上绕弯,直接翻过院墙,跃上房顶,踩着屋脊,来到长街。
然后猛然顿住。
脚下受力,瓦片“喀”地一声响,划破夜色的寂静。
梁令瓒立即望过来,发现是他,大力挥手:“大表哥!你也来了?!”
严安之怔了半晌,方跃下屋顶:“先去坊门。”
坊门口,源重叶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三人奔来,连忙让人开坊门。
梁令瓒道:“多谢!”
“谢什么谢?还好意思说谢字,美人图一张都没给我!”源重叶说着,就要往梁令瓒肩上捶一拳,只是这一拳还没捶到梁令瓒身上,陈玄景与严安之几乎是同时出手,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拳头,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胳膊。
源重叶这才想起来这货其实是个女孩子了,他手上又戴着甲套,梁令瓒这小身板只怕受不住。
但这两位兄弟……出手也太有默契了一点吧?
**************************************************
有金吾卫护送,三人顺顺利利回到梁宅,没有受到一丝宵禁盘查。
陈玄景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有张松在牢里当替身,眼下已过三更,必须在天亮前赶回去。
三人匆匆将这段时日的情形互相告知了一遍,得知南宫说就是李鸿泰时,陈玄景与严安之都吃了一惊。
而幸珠之死的真相也让梁令瓒大吃一惊,咬牙切齿:“我和你们一起去县衙,把这恶贼告上公堂!”
“不可!”
陈玄景与严安之同时道。
“为什么?!”梁令瓒忍无可忍,“他害得我外公自尽,害得我娘早逝,害得我爹一生落魄愁苦,害得闵学录沉沦下僚还为他卖力,现在竟连自己的女儿也杀!他还是个人吗?!”
“若是上了公堂,先死的只会是你。”严安之沉声道,“只要南宫说公布你的身份,你便是欺君之罪。唯今之计,是你马上收拾行装,离开长安,走得越远越好。”
“那我的仇呢?”
“小瓒,性命都快保不住,还谈什么仇恨?难道你想你爹来长安领走你的——”
“尸体”两个字,严安之实在说不出口,生生止住。
“不,我不能走,也不会走。”梁令瓒神情肃然,她一贯跳脱,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她一字字道,“我要为外公,为娘,为爹,为闵学录,还有为幸珠,讨回公道!”
“小瓒——”严安之还想再劝,却被陈玄景拦住。
陈玄景又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他所熟悉的、让他心动神摇的光芒。
一往无前,无可阻挡。
这便是梁令瓒。
陈玄景道:“若要对付一个人,便要看这个人最怕什么。”
梁令瓒冷冷道:“伪君子最怕的,便是别人知道他君子全是伪装。他手里握着我的把柄,我手里同样握着他的!”
陈玄景摇头:“他有你的真凭实据,你有他的吗?”
“我——”梁令瓒顿住。她是不是女人,一验便知,南宫说是不是李鸿泰,却只有春水大娘能作证。而春水大娘是当年张昌宗一案的漏网之鱼,当年好不容易逃过一劫,难道要为了给她作证而再陷囹圄?
“今天时间不多了,等我过两日寻到机会再出来,我们从长计议。”陈玄景说着,交代,“你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知道吗?”
梁令瓒点点头。
陈玄景和严安之离开,赶在天亮前回到大牢,替换了张松。第二天傍晚,再一次故伎重施,来到梁宅。
严安之原本认为这样频繁出入不妥,但陈玄景道:“我总是不放心,总觉得她要生事……”梁令瓒昨晚的眸光太坚定太剧烈,让他隐隐有些心惊肉跳。
赶到梁宅时,梁令瓒却不在。
“公子上值去啦。”老吴道,“要说勤快,我还真没见过比我家公子更勤快的,在南宫大人家住了这么久,一回来,连觉也没睡,屋子里的灯亮了一整夜,天刚亮就又入宫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玄景和严安之已经双双变色。
糟了!
*******************************************************************
集贤院里人少了一大半,但因为做计算水运浑天仪的数据,以及不停将新收到南北两地子午线勘测数据汇总,众人依然十分忙碌。
梁令瓒却没有加入他们,她一直站在中庭入口处,站得逼直。
瞿昙悉达过来问了她好几次在看什么,她都说在看天色。
搞得瞿昙悉达十分狐疑:“这又是你师父教你的什么新招术?”
梁令瓒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确实在看天色,因为她在等人。
她在等南宫说。
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越是发生寻常,便越是要以正常的模样掩盖,这就是南宫说一向的做法。
日头一点一点升起,一道高冠古朴的身影出现在集贤院门口,南宫说来了。
端得是有本事,见了她,只是瞳孔微微一缩,脸上神情一丝异样也没有,梁令瓒当真感到佩服。
“知院大人。”
“南宫大人。”
“南宫知院。”
抱着文书往来的人们个个向他行礼,他一一颔首,经过梁令瓒身边时,仿佛视而不见,径直走往前走。
“站住。”梁令瓒道。声音不大不小,冷而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