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推之力,梁令瓒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走在云端。
直到回到家,人还有点恍恍惚惚的。捧香洗好了澡,让她去洗,她便把自己泡进水里,半晌,忽然“啊呀”一声,匆匆忙忙爬了起来,胡乱披上衣裳就走。
捧香正端了井水镇的西瓜来,险些跟她撞在一起:“干什么去?”
“有事!”梁令瓒直奔陈玄景的屋子。
几个人的屋子都离得很近,陈玄景的在斜对面,与她的隔了一座青葱庭院。源重叶也刚洗完澡,一身轻松地走出来,从捧香手上拿了块瓜吃吃:“他在洗澡呐!老吴才送了水进去!”
“哦。”梁令瓒只好刹住脚,然而还没等她回完身,背后的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什么事?”
陈玄景的衣裳随意披在身上,发梢上还滴着水,显然和她一样,也是匆忙从澡盆里爬起来的。
“哟,洗得挺快呀!”源重叶把瓜接了过去,在庭中石桌边坐下,“来来,过来一起吃,又甜又脆又多汁,咱们捧香妹子买瓜真是一把好手!”
但梁令瓒和陈玄景好像完全没听见他在说话,梁令瓒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把千星给我了,你拿什么刻章呢?”
“你就问这个?”陈玄景笑了:“我又不像某人那般笨手笨脚,什么刀都能用,什么刀也不会弄伤自己。”
“我再说一遍,那不是伤!”
梁令瓒说完就走,却没走成——被陈玄景用一根手指勾住了后衣领,拎了进去。
“干什么?”屏风后就是浴斛,他果然是在洗澡,等等,不会是邀请她一起沐浴什么的吧?!!!
梁令瓒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头皮发麻,差点儿就要落荒而逃。还好陈玄景已经松开她,自己去里间开了柜子。从她这个角度只看见他的半边背影,长皮披散,下半截犹湿,宽袍大袖,原本满满都是仙气,但就因为这截湿发,不知怎地就多出一丝别样的味道,和平时束冠或是戴幞头时截然不同。
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点,轻手轻脚,一步步走近他,正要抬手的时候,陈玄景回过了身,瞧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爪子:“?”
“我……我帮你梳头吧?”梁令瓒随机应变,“我梳头的手艺不坏,帮捧香都梳过的!”
“不必。”
“来嘛,不要客气,我看你发质这么好,随便梳梳都行……”梁令瓒一面说,一面就要动手撩开他的头发,然而吃亏在身高相差悬殊,蹦上蹦下都差着一截。
陈玄景由着她闹,只在最后关头挡住她的手,让她功亏一箦。原是怀着玩闹的心情,但这样近,他嗅得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新沐后的清香,看到她头发湿漉漉的,眸子清亮,衣领半松,颈上肌肤细腻湿润,整个人真像一盆清水洗净了又冰镇过的葡萄,放在这火热天气里,让人忍不住想一口吞掉。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微低哑:“别闹了。”
梁令瓒干脆直说:“给我看看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啊?看一眼你又不会少块肉!”
“不好看。”
“我又不是看你好不好看,你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不行。”在这一点上,陈玄景半丝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他将手里的锦匣搁在书案上,“过来。”
梁令瓒不情不愿地跟过去。他以前戴幞头,现在戴官帽,在家也系着一字巾,额角那块疤痕她愣是没机会瞧瞧到底怎么样。
陈玄景示意:“打开看看。”
梁令瓒懒洋洋地打开锦匣,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檀木小盒,小盒子里一只玉章,纯白温润,是上好的和阗玉,钮是一只抱着桃儿的小猴子,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哇!”
前一瞬还一脸不高兴的梁令瓒,眉眼都亮了起来,找来印泥,兴致勃勃给自己手背盖了一个。
梁令瓒印。
四个篆字出现在手背上,清晰停匀。她不懂篆刻,说不上个好歹,只觉得这四个字布排得特别好看,松紧有致,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把案上的书拎过来盖了一个,又在陈玄景练字的宣纸上盖了一个,盖完哈哈大笑:“对不住对不住,这下连你的墨宝都是我的啦!”
才得的新鲜玩意儿,她决定把自己所有东西都盖上一个!啊,还可以去院子里刺激刺激源重叶!
她想想就乐,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陈玄景一把握住。
陈玄景没有说话,只一点一点将她的手拉近,外袍松松垮垮,胸膛露出一线,精瘦而结实。
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深沉,整个夏天的炙热仿佛都融进了他的眸子,又从他的眸子漫进她的心底,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
她想问他干什么,可是嗓子发干,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握着那枚印章,在他的牵引下直抵终点,落在他的胸膛上。
印章触到温暖的肌肤,热度仿佛薰腾到了她的手指,有什么东西好像要随着手指一起融化了。
他握着她的手,按在上面微微用力,仿佛要将那四个字印进心里去,声音低沉沙哑: “这里也是你的。”
她呆呆地抬头,血液如洪流,轰地冲上脑袋。
待她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冲出屋外了。她的神情一定很吓人,因为坐在院中石桌上吃西瓜的捧香和源重叶都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她,源重叶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
她不知道,她脸上满是红晕,眸子晶亮,嘴唇鲜红,再加上衣衫不整——当然这跟陈玄景没关系,是她自己从澡盆里爬出来时就没整理好——总之看起来,十分可疑。
她飞快地冲进了自己屋子,咣当一声带上房门,捧香扔下瓜追进来,急急问:“怎么了怎么了?陈公子对你做什么了?!”
梁令瓒一脑袋蒸气,面红如煮熟的螃蟹:“他、他、他帮我、我、我盖了个章……”
“盖章?”捧香疑惑,“盖个章你怎么这付模样?”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在手上盖了一个,在书上盖了一个,在纸上盖了一个,然后,然后,然后,他他他他在身上盖了一个……”梁令瓒捂着脸,倒在床上。
“然后呢?有没有动手动脚?”
动脚是没有,但确实是动手了……她的手上仿佛还残余着他掌心的温度,他的掌心怎么那么烫,他的胸膛也是……
啊!梁令瓒发现她不能想这些,一想,脑袋都快烫熟了。
捧香惊骇:“妈呀小瓒,他是不是知道你是女孩子了?!”
“不知道吧?应、应该不知道吧?”梁令瓒的脑子完全是一团乱麻,高热让她无法思考,“只是盖章,只是盖个章而已……”
但盖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啊啊啊啊?!
梁令瓒觉得自己要疯了。
**************************************
一直到第二天,梁令瓒都没办法面对陈玄景,她在屋子里犹豫了半晌,眼看上值快要迟了,才硬起头皮出门。
出门就看到一道人影立在庭中,一看就是庭了许久了,她的心骤然提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发现,完全是自己吓自己,这是源重叶。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早啊,一起入宫吧!”
“我已经请人帮你告假了。”源重叶沉声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呃?干嘛告假?要带我去哪里?”
“听风书院。”
梁令瓒吓了一跳,大哥,告假去青楼,会不会有点过份啊?
可源重叶一脸严肃,严肃的简直有几分悲壮,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梁令瓒琢磨着可能是遇上什么了不得的烦心事了,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正要驶出巷子的时候,迎面驶来另一辆,从里面探出一颗兴高采烈的脑袋:“哈哈,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是旬休的苦逼生徒宋其明回来了
“听风——”梁令瓒才说两个字,就被源重叶捂住了嘴。
然而宋其明已经听到了,“哇哇哇,去听风书院居然不带我?!小叶子还讲不讲义气了?!”
源重叶脸色发绿:“你确定要去?”
“这还和确定?!当然要去啊!!”会考结束那天他就强烈提议要去听风书院,但不知道为什么源重叶和陈玄景死活反对。
他强硬地挤上马车,大有一副不带上他就绝交的姿态。
然而进了听见书院,他的强硬就被吓到了九霄云外,就差没躲到源重叶身后。
梁令瓒却是大开眼界,觉得十分新鲜,同“美人们”的聊天内容一直进展到“你们一般怎么服侍客人”以及“和女孩子有什么不同”这种程度,吓得宋其明屁滚尿流,十分想当场滚蛋。
“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是这种变态!”宋其明无语问苍天,“我为什么要和你们来这种地方?!”
梁令瓒笑:“是谁哭着喊着要来的啊?”
宋其明肠子都快毁青了,一叠声催着源重叶要走,源重叶道:“再等等。”唤过一人来,“再去催。”
宋其明终于发现今天的源重叶有点不一样,他笑也没笑一下,声音从头到尾都很低沉。
“到底要等谁?”宋其明忍不住问,“这地方还有美人吗?”
梁令瓒也十分好奇。
过了大约半盏茶功夫,那人笑嘻嘻回来,拖长声音道:“来啦!云哥儿快给客人敬酒,客人等了你半天啦!”
梁令瓒和宋其明都伸长了脖子望过去,就见一名少年自同伴面前接过酒,带笑向三人走来。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虽说不上有多好看,但和一屋子涂脂抹粉的“美人”比起来,已经算得上是十分清秀了,大大的眼睛很是明亮,自罚了三杯,算是赔罪。
梁令瓒看着他,模模糊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具体在哪里,又想不起来。
宋其明看看他,再看看梁令瓒,“咦,你俩怎么有点像?别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他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却似一道惊雷炸在梁令瓒头顶,手里的杯子一时握不住,“啪”地一声掉在案上,骨碌碌打转。
是了。
她在镜子里见过。
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和眼前这脸,有三五分相似。
一个刹那间,无数画面涌进脑海——
陈玄景会考缺席,在天上居失落欲狂的模样。
他离开天上居,来了这听风书院。
第二天他便神采奕奕地重新出现在国子监。
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说,他不能提亲。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会用那样温柔炙热的眼神看她,为什么总是会说一些让她误会的话,为什么总会做一些让她脸红心跳的事……她以前一直把这归咎为他在发疯使气,又或是好兄弟无所顾忌。现在,她终于懂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长得有点像这个人。
宋其明见她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吓了一跳:“小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走吧。”源重叶推案起身。
虽然这是宋其明等了很久的一句话,但两人的脸色和气场都十分不对,在回梁宅的马车上,两人都沉默不语,直到下马车时,梁令瓒才低声向源重叶道:“多谢。”
源重叶脸色沉重:“我也是没有法子……”
宋其明在旁边听着,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源重叶拿扇子敲他一记:“瞒你怎么了?我们是你妈不成?事事都得跟你说?你妈说不定还有事瞒你呢!”
这话勾起了宋其明久远的灰暗记忆,他嚷道:“好啊,你们都当官了,都不带我玩了是吧?天天就混听风书院这种鬼地方是吧?我还不奉陪了呢,你们这群变态!”怒冲冲地走了。
他又不愿回爷爷处,也不想回国子监,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梁宅居然无处可去,在街上晃了一圈,最后命车夫去长安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