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不知拐了几道弯,梁令瓒最后被放了下来,麻袋除去,明亮灯火刺进她的视野,墙角各放着一架七宝树灯,将华丽宫室照得耀如白昼。
内侍躬身照屏风内回禀:“公主,人已请来了。”
“好,有朋友在这里,玄景哥哥一定会来的!”屏风内传出清脆的声音,跟着道:“大师请见谅,咸宜告退片刻,一会儿便回来。”
屏风后,转出一名俏丽的女孩子,身穿浅紫襦裙,遍地金绣,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眸子漆黑,颊边还带着一粒酒窝,笑得甜极了。
她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向梁令瓒,待看清了梁令瓒身上的仆役服色,蓦地就变了脸色,扬手给了内侍一记耳光:“废物!叫你请宋公子,你弄了个什么东西来?”
“奴才们打听得清清楚楚,他确确实实是同陈二公子一道的……”
内侍话还没说完,咸宜公主反手又是一记耳光:“胡说八道什么?!景哥哥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梁令瓒清了清嗓子,正要打叠起精神,表示公主英明,自己和陈玄景确实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把她关上一百年,也基本等于拿臭豆腐去逗大狼狗,人家理都不会理一下。可就在她要开口的时候,有声音从屏风内传出:“阿弥托佛,云何为嗔?谓于有情乐作损害为性。请公主戒怒戒嗔。”
梁令瓒的耳朵完完整整地接收到这声音,一丝细节都没有遗漏。它温和,舒缓,像一只温柔的大手,能抚慰人的神魂。
全身的血液有了自己的主张,轰然冲向大脑,满肚子草稿化作了云烟,半个字也不剩了。
“师父……”
梁令瓒喃喃,声音太破碎,嘶哑得近乎无声。眼眶一热,泪水不问情地地冲了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真是烦死了!”咸宜低低抱怨,忽见这一头乱发、鼻青脸肿的“宋公子”好端端泪流满面,吓了一跳,“喂,不是个傻子吧?算了算了,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先带他下去,看好了,等玄景哥哥来找我再说,要是玄景哥哥不来,哼!”
她这一声“哼”,叫内侍哆嗦了半天,才架起梁令瓒离开。
梁令瓒扭着头,死死盯着屏风的一角,在那儿,隐隐露出一片雪白僧衣,在融融树灯下微微发着光。
玄都观,山风中,星光下,这片僧衣曾陪着她度过无数个日夜,可现在,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想再看一眼也不能了。
内侍把她扔进了一间偏殿,关上房门。
梁令瓒扑到门上,声音冲到喉咙口,硬生生忍住。
不能,不能让师父听到她的声音,不能让师父知道她在这儿。
师父不会想看到她在这里。
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太远了,隔得太远了……从前时时响在耳畔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她长大了,她以为那些痛苦已经平复,已经被她遗忘。可是没有,不管时间过久多久,她依然是那个被师父抛下的小女孩。
只是,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放声痛哭了。
她沿着墙坐下,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头埋在双膝间。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团昏黄光芒涌进来,梁令瓒茫然地抬起头,眼睛一时适应不要这样的黑暗,无神地看着门口那道修长人影。
门口的人静了静,向身边的人道:“公主殿下便是这样照顾在下的朋友?”
“我我也不知道他们竟这样不懂事……”公主说着,骂道,“哪个废物当的差?谁让你们这么怠慢宋公子的?给我自己掌嘴!我不喊停,你们就不许停!”
两个苦命的内侍跪下,一五一十,互相掌起嘴来。
在“啪啪啪”的耳光声里,梁令瓒有点茫然地想,哦,是陈玄景,陈玄景来了。她扶着墙壁,想站起来,膝盖却一阵刺痛,身子一晃又坐了回去。
陈玄景快步走近,一把撸起她一条裤管,膝盖露出来,上面青紫一片,在灯笼昏火芒下有点吓人,陈玄景眼神冷下来:“谁动的手?叫什么?长什么样?”
这眼神让梁令瓒激灵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是你老哥手下给我一脚,我扑通一跪,就这样了。”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肌肤好像感觉得到他指尖的温度,梁令瓒试图把腿抢回来,“你、你能不能松手?”
陈玄景却没松手,“药拿来。”
“什么药?”
“你不是随身带着玉魄膏?”
“最后一瓶给你了啊。”
陈玄景瞪她。
梁令瓒心想:孝敬你老人家也有错?
陈玄景把她扶了出来。那两名内侍还在扇耳光,啪,啪,啪,清脆无比,忽然殿内一声叹息:“公主殿下,嗔乃三毒之一,如烛火毒龙,既伤他人,复噬己身,请节制。”
陈玄景臂上一疼,是梁令瓒搭在他臂的手指骤然收紧,他低头向梁令瓒望去,只见梁令瓒脸上一片雪白。
“放过他人,即是放过自己。阿弥托佛。”声音更清晰了,该是走出了正殿。
梁令瓒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声音低哑:“我们走。”
一走了之这种无礼之事,换在平时陈玄景绝不会做。但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梁令瓒身体在颤抖。
像一只受惊的幼兽,缩在他身边瑟发抖,像是要把自己缩至无限小,这样便不会给人看见。
陈玄景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
雨天看到淋湿的猫,雪中看到艰行的鸟,便会隐隐生出这种情绪,只是远不如此时来得强烈又突然,猝不及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她,沿着屋檐的阴影暗处往外走。
“玄景哥哥!”
这一声把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梁令瓒就要落荒而逃,可惜腿脚不给力,膝盖偏偏在这个时候一阵抽痛,身形一歪,眼看就要往地上栽,被陈玄景一把拉回来,靠在怀中。
她这一晚上过得惊险刺激,一身破衣烂衫,往街角一蹲自动就有善心人士来施舍,真要把陈玄景衣裳蹭脏了,陈玄景只怕要发大火。她僵硬着身子起开,陈玄景的手却扣在她的肩上,一动也不让她动。
挡住了来自身后的视线,陈玄景淡淡道:“公主,大师,玄景的友人身有小恙,玄景告辞。”
“玄景哥哥,”咸宜公主追上来,泪眼汪汪,“玄景哥哥你生气了吗?可都是这些下人犯下的过错,我已经打骂过他们了,不,我这就把们罚去慎行司……”
梁令瓒一听慎行司就头疼,陈玄景平静地问咸宜公主:“难道是这些下人自作主张把人请来的?”
“我……”咸宜公主低下头去,“我……我还不是为见你一面……我听说你受伤了,在家养了一个月的病,我早就想去看你了。可父皇非要让我听什么佛法,把我拘在宫里不让我出去。今天听说你入了宫,我,我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
“公主盛情,玄景铭感五内,只是,消受不起。”
他说着便走,只是要这样推着梁令瓒出去,姿势相当怪异,干脆将梁令瓒打横抱起:“告辞。”
梁令瓒不提防这一下,赶紧揽住他的脖子,把脑袋缩在他胸前,但就低头的一瞬,她看到了师父。
师父站在正殿前,背后是灼灼的灯光,他逆光而立,白衣仿若透明。
大相和元太侍立在他身后,两人已经有师父高了。
泪水一下子冲上她的眼眶,滚落下来,渗进陈玄景的衣裳里,陈玄景只觉得胸口那点位置一片湿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肌肤直接透进心口,心口又热又烫,快要炸开来。
“玄景哥哥,玄景哥哥——”
他大踏步离开咸宜的宫殿,步子迈得又急又大,将身后咸宜公主的呼声置之不理。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无礼过,尤其对方还是一位金枝玉叶。但他隐隐知道,再留下去,他很可能会揍人。
早在他推开偏殿大门,看到梁令瓒抱膝坐地的那一刻,他就想揍人了。
那双永远晶光闪闪的眼睛一片茫然,脸上全是泪痕。
只要想到这一幕,他的胸口就像被梗着了一样呼吸困难,然而这一幕却被是被刻在了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
他一路大步走,突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梁令瓒也发现了。
他们走进了一片黑暗里。
皇宫原本就大得像迷宫,再陷入黑暗,他们寸步难行。
“陈二公子,梁公子。”小潘子从一道角门后转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恭恭敬敬跪下磕头:“奴才将今天晚上的事情回禀给主子,主子说救命之恩,定当报答,命我送二位出宫。”
梁令瓒正想说你来得正好,忽然身子一沉,“啪”摔在地上。
宫城的甬道铺着坚硬的青砖,梁令瓒的屁股大概变成了八瓣。她皱着脸诧异地看向陈玄景。陈玄景一脸淡然,还训她:“好好走路,不要往人身上赖。”
梁令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