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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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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室里每个时辰都有卫军巡查,一旦发现受罚生徒睡着了,便强行唤醒,要其坐正思过。

梁令瓒的睡眠被分成了许多块短暂的瞌睡,就在其中一块磕睡里,她做梦了。

她梦见了一座好大好大的宅院,种着高到天际的大树,屋子宏伟得像宫城,她小手小脚,走得摇摇晃晃,天地都随她一起摇晃。

“宝宝,来,来,到娘这里来……”

有人在前方向她张开双臂,那一定是世上最最温暖最最美好的所在,她向蹒跚走去,心里面是雀跃般的欢喜。

“来,宝宝来……”

声音温柔至极,她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手脚,想要投入那个怀抱。

就在她快要碰到那个怀抱时,浓重的雾气涌来,雾气中有一双巨大的黑手,抓着那个温暖的怀抱,迅速退去。

“娘!娘!娘!”

梁令瓒在哭喊中醒来,这是她第一次梦见娘。

看不清脸,隔着一层梦境,声音也变得模糊,但那种让人觉得天安地稳永世都能依偎的安全甜蜜,久久地留在心里。

如果娘还活着……如果外祖也没有死……如果张昌宗没有造反——不,如果李鸿泰根本没有跟张昌宗提什么天子气,她将是另一种人生。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有多糟糕,可是,如果身边所有的亲人都在,光是用想象的,就叫人眼眶有点发热。

天一亮,她一离开静室就去找宋其明——当仆役在好处在这时就体现出来了,一个算学生徒不能越雷池一步,一个仆役却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宋其明还没全醒,迷迷糊糊:“李鸿泰?谁啊?查他干嘛?十五年前……喂,十五年前怎么查?!”顿时被吓醒了。

“当年不是你爷爷主审吗?你能不能找到一点卷宗什么的?”梁令瓒道,“我就想知道这家伙有什么下场。”

“大哥,你也知道是卷宗,又不是家书,我怎么找得到?十五年前张昌宗的案子……嗯,这事情其实找陈玄景最好,他一托他大哥就成了……不过谁要去求那小子?!咱们不理他,一会儿我去找小叶子!”

梁令瓒也想过陈玄景,但找陈玄景帮忙,未知的代价太大了,情形耗子去找猫帮忙类似。

“小叶子是谁?”

“源重叶呀!他哥就是源将军,源将军当年是金吾卫,估计知道些内情。小叶子又见多识广,十分的……呃,渊博,一定能帮上忙。”

梁令瓒看了他两眼:“渊博就渊博,你脸红什么?”

宋其明义正辞严:“我哪里脸红了?哪里脸红了?快给我出去,我要更衣!”

梁令瓒被赶了出来,饥肠漉漉的肚子把她驱往馔堂,填饱肚子之后,她去了藏书楼。

只见个仆役正在开门打扫,小心翼翼避开地上那一摊子碎书。她蹲下来开始拼书,经昨天一闹,碎片们大挪其位,同一道题里的字职责得天南地北,她拼得是欲哭无泪,闵学录却迟迟没有来。

她忍不住抓住一个仆役问:“你可知道闵学录家住哪里?平日一般什么时候来?”

仆役奇怪地看她一眼:“闵学录就在楼里。”

“诶?!”

原来闵学录没有家小,又爱书成痴,常常就在藏书楼凑和着过信息,祭酒大人便把藏书楼后面一所小院子拔给他住。那儿有几间厢房,原本是当仓房用的,不过闵学录住进去之后,貌似也依然是仓房——连床上都堆满了书。

房门没关,闵学录摊在书堆上,鼾声如雷,床边滚着一只酒坛,里面只剩是一点残酒,竟是喝完了一整坛。

梁令瓒轻手轻脚捡起酒坛子,床上的闵学录忽然叫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张昌宗找的是我……”手舞足蹈,在梦里好像也在拼命挣扎,声音里满是惊恐。

“闵学录!闵学录!”梁令瓒推醒他,他睁开眼睛,额头全是冷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是,是,我是闵学录,这里是国子监,不是太史局,不是太史局……”

梁令瓒很想问一问当年太史局到底是个什么景况,但看闵学录的神情,还是忍住了,只说道:“我去给你端早饭来。”

然而去了一趟,却是空手而回。闵学录已经起身,一看就知道是馔堂饭点已过,他摆摆手表示不防事,有时看书入了迷,一顿不吃是常事,然而他忘了昨天已经饿过两顿,再站起来的时候头重脚轻,险些站不稳,幸好梁令瓒一把扶住,他自嘲:“唉,老了!不行了。”

卧房一旁是间小厨房,堆着些柴禾米面,闵学录抓起一块木柴就准备点火,那木柴又粗又长,闵学录举着火折了点了半天,也没能让它着起来。

梁令瓒看他点火的手法和水平,就仿佛看到了自家老爹,心中暗想:“不愧是师兄弟!”连烧火技术都是师门传承!

她接过火折子,道:“我来吧。”

闵学录很是意外:“你会?!”

这根本不是会不会的问题。

梁令瓒先着点了火,淘米下锅,四下里找了找,发现半片菜蔬都欠奉,唯一的调味料是盐巴。

天井里有棵大槐树,初夏时节,满树槐花盛开,在阳光下清香袭人。她活动活动腿脚,蹭蹭蹭爬上树,摘了满满一衣兜槐花,一半洒上面粉蒸熟,一半拌入面糊煎成槐花面饼,小厨房里顿时飘出诱人的香气,饼煎好,粥也恰恰出锅。

闵学录空腹兼之宿醉,身体十分十分难受,这顿饭一下肚,只觉得肚子里暖融融,心上也变得暖融融,越看梁令瓒越觉得顺眼。瘦也不再像只猴了,那叫伶俐;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也不叫一肚子坏水了,那叫聪明。

“既然大师兄都发了话,我也就不能不教你了,走,咱们先把《海岛算经》拼了起来!”

有闵学录指点,拼书自然进展神速。但拼全一题,梁令瓒就忍不住想解上一解,闵学录就忍不住想教上一教,这一教就常常是一整天时间哗哗过去,常常是解完题之后两人相视一笑,然后肚子里咕咕作响,门外已经是日落西山,到了梁令瓒思过的时候。

闵学录严肃道:“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饭总是要吃的,且也不能老把书卷横在地上,对我二师兄太也不敬。”

梁令瓒点头称是。然而管得住手管不住脑子,她手里虽然在往下拼下一题,脑子还在思索这道题目,随口问了句“老师,去八尺五该当如何?”

这一句开了头,底下就刹不住了,两人又进入了教学的深渊里爬不出来,饿着肚子结束后,闵学录骂道:“梁令瓒你给我闭上嘴!拼好之前一题都不许问!”

然而让梁令瓒闭嘴实在是难事,要是不说话,更管不住脑子想去解题,因此一面拼,一面问:“老师,你和你二师兄是怎么认识的?你二师兄年轻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二师兄啊,那是少见的斯文美少年,温文尔雅,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他没有读过国子监,原本只是在太史局里管文书,因写得一手好字,被派去伺候师父笔墨,然而他天资过人,在师父教导大师兄时潜心默记,不多时竟比大师兄还要出色,师父惊喜之下,将他收入门墙,一力举荐,列为司丞。”

她时不时便会问问当年的事,问一次就是戳一次闵学录的伤口,开始闵学录是问一次暴跳一次,之后大概戳得多了,竟渐渐适应,也愿意开口说上一说,尤其是少年往事,说起来脸上一片悠然,“我初入太史局,全靠二师兄一力照拂,我痴心算学,二师兄悉心教导,还说我算学天分在他之上,请师父亲自教我。其实这是二师兄自谦,我哪里比得上二师兄一星半点?雅然姐的眼光那么高,那么多王孙子弟向她求亲,她谁也不要,只嫁二师兄……”

雅然。梁令瓒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一片温软,手指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勾勒出那一幅熟悉的画像。

“她……一定很漂亮,很温柔,很聪明吧?”

“是啊,除了雅然姐,我不知道还有哪一个女子称得上‘温柔贤惠’四个字。她懂诗文,懂测算,懂观星,针黹女红样样精通,厨艺也好得不得了,有一道莲房鱼包,真是世上难得的珍馐。那会儿她时常往太史局里送吃的,每次我都大块朵颐,吃得不亦乐乎,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雅然姐做给二师兄的,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声音渐低,抬手揉了揉眼睛,口里道:“这些书真该晒了,全是灰……”

梁令瓒看着他发红的眼眶,认认真真地道:“我想,他们一定没有怪你。”

闵学录惨然一笑:“你这臭小子又知道什么?”

“至少,他们的女儿一定没有怪你。”

嗯,这点她可以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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